时间:2022-11-30 21:31:45来源:法律常识
8月的一天,位于上海杨浦区政立路上的睦邻中心临时教室里,一个特别的暑托班开班了。从手工绘画到乐高拼搭,为期6周的课程以“玩”为主;“老师”也不是学校里的老师,而是由7位社区妈妈轮流担任“代理班主任”。
许许多多年轻夫妻来到上海这座城市打拼。孩子出生以后,养娃的问题摆在这些缺乏老人作为“后盾”的年轻人面前。没有老人帮忙抚养,又想给孩子更好的陪伴,一些人成了全职妈妈。
在上海杨浦区,有一群社区妈妈正在尝试以“抱团”的方式互助育儿。她们组成了各种“遛娃群”轮流带娃,课后组织故事会,假期开设爱心暑托班,每周末策划街区“行走课堂”……在成为“代理班主任”的同时,也让妈妈们找到了新的人生价值。
暑托班的“老师”更温柔
傍晚时分,大学路创智农园暑气渐消,小羽带着孩子们在园里寻找有香气的植物。秋葵、茄子、玉米、矢车菊、桂花、青花椒、胡椒、罗勒等各种由社区居民亲手种植的植物散布在各处,孩子们分成红队和蓝队比赛。每挖掘出一种新植物,小羽就教他们一个植物的英文单词。
搬来上海之前,小羽在老家广西北海当了5年导游。上海这座城市对她来说很陌生,但这里有她正在创业的丈夫,有和老家截然不同的景观和城市设施,这一切都让她和孩子感到新鲜。
“刚到上海时,儿子一直是我自己在家里带。时间长了,我和孩子都与外界有点脱节。”在大城市里当全职妈妈是孤独的,陪伴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的青春也消耗在了无声的岁月中。直到她加入了社区里的一个互助育儿群,情况开始发生改变。
张晓毕业于一所985重点高校,大学毕业后很快就结了婚,三年生了两个娃。“我上大学时经常活跃在各种社团里,我的大学辅导员和同学都说没想到我会成为全职妈妈。”旁人为张晓的选择感到“可惜”、“浪费”。“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浪费?我带出很好的孩子,让他们好好读书讲礼貌,锻炼身体不生病,这也是我的成就。”
每到周末,张晓就带着孩子到大学路的书店看书,自己准备绘本开故事会。讲课对象从自己的孩子到孩子的幼儿园同学,人数不断扩充。三年时间,张晓断断续续讲了100多场故事会以后,决定成立一个“遛娃群”,让妈妈们轮流当班,带着孩子在社区里探索各种新空间。
互助群里约有70%是外地妈妈,30%是本地妈妈。“上海本地家庭还有老人可以帮忙带孩子,外地来的小夫妻大多是自己带孩子。也有一些本地夫妻因为觉得和老人的育儿观念不同,选择自己来带。”
在认识了更多社区妈妈以后,张晓发现一种育儿困惑普遍存在:双职工家庭只有周六日才能带孩子,平时对孩子缺乏陪伴,暑假期间让孩子独自待在家不放心,求助于商业培训机构又收费昂贵。而对于全职妈妈来说,虽然照顾孩子的时间充足,但孩子缺少同龄人的陪伴。“很多‘高知妈妈’脱离了社会以后,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价值,有的甚至患上轻度抑郁……”
家门口的互助育儿群,为城市里带娃提供了一个新思路。“遛娃群”里有30多个活跃在线下的妈妈,而在线上,这个互助育儿群可以链接到全上海200多对年轻夫妻。家长们的职业不尽相同,律师、外企高管、中学教师、大学教授、IT工作者……有毕业后自己带两个孩子的北大博士,有一边带孩子一边读研、为了孩子自考国际母乳指导证的“学霸妈妈”。
每次活动由不同的家长主持,主题也各不相同。最近,小羽策划了一节“行走课堂”,带孩子们穿行在大学路上,给社区老人和清洁工、快递员等户外工作者送绿豆汤。“这让我想起了以前在景区里带旅行团,只是‘游客’变成了孩子们。”
有孩子说,觉得暑托班的“老师”比其他老师更温柔。“那是因为我们的角色首先是妈妈,每个人都是带着妈妈的心情去带我们的孩子。”
寻找归属的“外地妈妈”
2014年,抱着到陌生城市闯一闯的心态,张晓夫妻俩从老家江苏来到上海创业,在离五角场万达不远的一座老公房里,租了一间9平方米的小房间。那年张晓23岁,“老大”刚出生不久。
老房厨卫合用,平时进出做饭、洗澡都要跟邻居打交道。住进去的第一周,张晓就带着妈妈从老家给她寄来的鸭蛋和自己亲手写的小卡片,挨家敲开了邻居的门:“叔叔阿姨好,我们刚刚搬进来。孩子还小,以后如果吵到你们请多多见谅,我们会十分注意的……”
“刚到这座城市时是没有归属感的。门一关上,彼此间距离感很强。”作为社区里的外来者,张晓她总是小心教导儿子,每次见到邻居都要主动叫爷爷。就这样相处时间久了,隔阂才逐渐被打破。有一年夏天,张晓抱着孩子在公共厨房里做饭,邻居主动提出帮她带孩子:“你这样孩子都要被热坏了……”这件事张晓一直记在心里。
“来上海后我们前后搬了7次家,有时是因为房东不租了,有时是因为邻居觉得孩子太吵没办法相处。”辗转搬家之间,夫妻俩一直艰难地试图融入社区。
“遛娃群里有很多夫妻和我们一样,无论是读书在上海,还是毕业后工作在上海,他们对这座城市的归属感是很弱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没有得到社区系统的支持。”张晓认为,互助育儿群最大的意义在于建立起了人与人之间的链接。
有一年,张晓的女儿病了。“孩子刚出生后很瘦弱,辗转上海各个医院看病,医生开了检验单,要抽10罐血。”张晓看着瘦小的女儿,抱着抽血罐的手一直在发抖,她哭着和老公说:“咱们回家吧……”
“最绝望的时候,我发了个朋友圈,线上的妈妈群开始不断发来信息,给我出主意。”热心的妈妈中除了杨浦以外,还有来自宝山、嘉定的妈妈。其中一个有医学背景的妈妈告诉她,孩子可能没有得病,只是吮吸功能出现了问题。
在妈妈群的建议下,孩子终于找到了治疗方案,病情慢慢好转。而在陪女儿看病的半年时间里,张晓的儿子一直待在一位复旦大学的老师家里照顾。“这件事让我看到,妈妈们是有力量的,这个群体是可以相互支撑的。”
刚来上海的时候张晓也经常看着马路上的人来人往,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那时,每户人家的门都是关着的,我进不去。有了互助育儿群以后,很多邻居家我都去过。”互助群让她找到了归属。“在这里我得到过帮助,我也想把这种互助延伸开去。”
转变在大人和孩子身上发生
程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全职带娃,生完儿子以后,她一度对自己感到失望。本科学习英语专业的她曾在企业担任翻译,在建筑公司当助理,如今她每天在社区教孩子们读单词卡。
“有了孩子以后我就辞职在家,每天把孩子送到学校,到点再接回来,中间的时间就是‘混日子’。”参加育儿群,让她找到了可以自主支配时间,又能体现自己价值,还不耽误带娃的生活方式。
到暑托班“上课”之前,程雪很担心自己无法胜任。“平时带一个孩子有时都‘鸡飞狗跳’,我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多孩子……”参加了互助群以后,她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当老师的潜力,对自己孩子的脾气都好了许多。
不同妈妈有不同的擅长领域,互助育儿群更像大学里的“社团”——美术社、行走社、绘本社……每次活动都围绕一个妈妈的“技能”发起。
在进群之前,她们的名字是“谁的妈妈”;如今,母亲的角色后多了一个“斜杠”,她们在妈妈身份以外开发出更多可能性,在社区寻找到新的自我价值。
转变也发生在孩子身上。群里最小的孩子2岁,最大的9岁,“大孩子”很自然地承担起了小哥哥、小姐姐的角色。
程雪的女儿小野今年上二年级,平时对女儿要求严格的她没有想到,在爱心暑托班里,懂事的小野成了班上的“小助教”。孩子们吵架,或者哭着找妈妈时,小野会主动站出来安慰其他小伙伴;小朋友在“疯玩”的时候,她在旁边帮忙收拾玩具;看到小野自觉做作业,其他孩子也会跟着做起来……
“你看妈妈平时对我严格要求是有道理的。”小野说,“她是希望我变得更优秀。”在与其他孩子相处以后,女儿反而理解了妈妈的用心。
在这片社区里,来自不同家庭的孩子们不再囿于家中的一方天地与电视、平板电脑做伴,而是在与混龄小伙伴的互动中懂得了与人沟通,体谅他人,在集体中成长。
建立在熟人关系上的互助
小七的爸爸在杨浦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每天八点半准时上班的他总是提前半小时就把孩子送到暑托班。沐沐的妈妈经常加班,有时晚下班了,孩子就由“代理妈妈”带回家吃晚饭。抱团带娃,是一种建立在熟人关系上的互助。
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大城市里,与不熟悉的人建立信任并非易事,更何况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照看。这种互助关系,需要建立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和彼此了解中,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妈妈们逐渐放下了心防,彼此依赖。而这样的育儿新模式,在城市中能否被复制?
抱团养娃,存在许多难点。“抱团的最初尝试是基于大学路独特的社区资源。这里有幼儿园和小学,周边分布着一些成熟的居民区,创智农园和大学路街区都为互助育儿提供了丰富的场景。”张晓说,然而时间长了,场地问题也日渐突出。“没有固定的场所,在大学路租用一个活动场,一个月租金上万元。”
其次是安全问题,一旦出现安全事故由谁来担责?目前,“遛娃群”每次活动都会给参与的孩子买一个为期7天的意外保险。但妈妈们心里明白,保险并不能杜绝意外的发生。
困难还来自社区其他人的不理解。之前有些居民提出质疑:“你们这些妈妈聚在一起办活动,是想赚大钱吗?”面对这些质疑声,妈妈们感到十分委屈。“现在每次活动,我们只收取一定成本费,用以场地租借和购买物料,而这与妈妈们的付出其实是不成正比的。”
更核心的问题在于,“代理妈妈”没有补贴,育儿群在“排班”的时候几乎全凭自愿,这种依靠众人爱心和一腔热忱来维持的互助是否真的可持续?事实上,由于带别人的孩子要额外耗费太多时间精力,妈妈“退群”的现象已经出现。
“我认为未来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既非商业化,又能实现可持续。”张晓说,在基于社区的场景中,与居委、商户等各种机构形成共建,解决可持续问题;同时把松散的联盟变成有规则的抱团,像做项目一样,彼此有明确的分工。
九月开学后,“遛娃群”开始策划“三点半课堂”,让“双减政策”落地后孩子们有不一样的课外活动;还在构思“跟爸爸出来一起运动”,由爸爸带娃,让妈妈“放假”……互助育儿群仍在不断探索中。
如今,张晓实现了当初搬到五角场时的小心愿。“我还是想多学点知识,希望有一天自己能重返课堂。”她报名了复旦大学的心理学课,并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
小羽不再觉得自己的生活得像个“保姆”。“妈妈的价值感是最难量化的,要等到孩子长大成人的那天,或许才能体现出来。”现在的她为自己妈妈的身份而感到骄傲,也开始对未来充满期待。
程雪完成了从“小野妈妈”到“小程老师”的转变。“现在走在路上,看到在暑托班里带过的孩子,他们会主动叫我‘小程老师’,会说‘老师,我们想你了。’这是我觉得最开心的时候。”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栏目主编:周楠 文字编辑:黄尖尖 题图来源:黄尖尖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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