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28 23:38:06来源:法律常识
气泡不再有节奏地浮上水面。原本时缓时紧的导潜绳软塌塌地垂在一边。水下的信号戛然而止。
邹鑫出事了。
这是贵州毕节某景区的水域,暗河自溶洞漫延而出,水深且复杂。4月12日,两艘搭载着工程平台的无人作业船在洞口倾覆。
两天后,邹鑫从遵义出发,开车4个小时,满载潜水设备赶到这里。他是遵义蓝天救援队队长,在水系复杂的贵州,已经成功完成溺水打捞任务超过30次。
按说这是次再简单不过的任务——下潜、找到船,将随身携带的钢缆拧上去。只是这一次,他没能冲出水面,喊出以往上岸后的那句口头禅——“妈哟,好冷咯”。
邹鑫生前执行任务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你永远可以相信邹鑫”
4月14日16时28分,邹鑫攥着小拇指粗的钢缆,从皮划艇上翻身入水。
队友王林在艇上攥着邹鑫身后的导潜绳,这根直径8mm的细绳是潜水员的生命线,也是水上水下的唯一连接。
“绳语”是交流的暗号,水面上的信标员拽两下,是询问潜水员的状态是否正常,如果一切都好,潜水员也会拽两下回应;若潜水员拽三下,则是“给我更多绳子”的意思,拽四下表示 “找到被搜寻的物体 ”。
每隔一会儿,王林就会拉动导潜绳,他能清晰感知到邹鑫的反馈,也可以看到邹鑫下潜的位置不时有气泡涌上来。
一切正常。“你永远可以相信邹鑫,技术过硬,冷静克制。”王林甚至开始盘算,任务结束后,要和毕节蓝天救援队的兄弟们好好喝一场。
16时38分,邹鑫下潜大约10分钟后,王林手中的导潜绳突然绷紧,他一个前倾抓住绳子,拉动两下,却没有一点回应——原先的拖拽感消失了,水面上翻涌的气泡也不见了。
接近17时,遵义蓝天救援队副队长代虹接到了报告邹鑫情况的电话。
2020年初,代虹在遵义的高速路口撞见邹鑫。那时,邹鑫正穿着蓝天救援队的蓝色队服,忙着消杀工作。“太酷了,当时就想着要加入这支队伍。”此后的日子里,邹鑫每一次下潜都有代虹的陪伴,邹鑫的导潜绳也一直握在代虹手中。
那天是个例外。接到电话时,代虹还抱有微弱的希望,“那时他已经在水下呆了近40分钟,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寄希望于他被卷入了水下的暗洞,有足够的生存空间可以让他等待救援,但是我也知道这已经接近生命的极限了。”
邹鑫生前执行任务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我是队长,我要先上”
救援人员从四面八方赶往毕节。17时,贵州省蓝天救援队公共安全潜水队副队长杨曦和两位队员,驾车从铜仁出发。
另一位副队长宋建汐则从贵阳动身,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潜水员。“我到毕节时,当地政府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应急指挥小组,公安、消防、毕节蓝天救援队都来了。水下环境太复杂,为了避免二次事故,都不建议我下水,只能用水下机器人进行探测——浑浊,线缆密布,什么也看不清。”宋建汐只能等。
邹鑫今年43岁,比他小14岁的宋建汐却一直认为自己是看着邹鑫成长的。“我比鑫哥早入队5年,他的很多救援知识都是我负责训练的。”
宋建汐觉得,这个细心、善良的老大哥身上有一股拼劲儿。“他很瘦,在河里进行激流救援训练时,我让他站在靠后的位置,这样前面的人可以帮他分担一些水流的冲击力。可他不服气,总会抢在第一个。出事前一周,我们还在筹备新一期的水上救援演练,邹鑫又是第一个报的名。”
2018年,邹鑫参与组建了遵义市蓝天救援队,训练、救人,几乎是邹鑫本职工作之余的全部。队员们来自各行各业,队内工作没有任何报酬,身为队长的邹鑫总是冲在最前头:“我是队长,我要先上!”
宋建汐没有想到,总是冲在前头的邹鑫,也会遇到要等待别人救援的这一天。
当晚20时,代虹赶到现场。他一下车就冲到水边把手探进去。“水温很低,岸边的风很大。”
和宋建汐碰面后,二人没有说话,“这个时候,相互熟悉的人是不想呆在一起的,因为不知道该聊什么。我们知道,水下救援的黄金时间已经过去,没有希望了。”
当晚,临时指挥部给救援人员准备了煮鸡蛋和烤土豆。代虹记得,在邹鑫准备前往毕节的前一天,两人还商量,等任务结束后,在毕节开展一次卖土豆的助农活动。“他闲不住,只要有他可以帮到的地方,就一定会去。邹鑫一直觉得,帮助别人是一件有着巨大成就感的事情。”
代虹吃不下,他离开人群,一直走到可以看到邹鑫下潜位置的地方才停了下来。“我就站在那儿,看了一宿。”
邹鑫生前执行任务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他怕水,却练成了贵州排得上号的潜水员”
15日早8时,杨曦乘着小艇进入溶洞到达邹鑫出事的水域,开始第一次下潜。前一天夜里,这位有着30多年工程潜水经验的老师傅带队抵达,接管了救援行动。
杨曦的任务是搭建下潜通道,为其他队员提供保障。“在现场的救援人员中,我和邹鑫的交集应该是最少的。很多人都想下水,我没同意,此时感情用事会产生更大的风险。”
水下如黄泥一般,能见度几乎为零,水流很急,很难保持固定的方向下潜。杨曦猜测,“前一天上游应该经历了强对流天气,短时间内降雨量很大,邹鑫可能正巧撞上了这股突然增大的激流,发生意外。”
下潜四五分钟后,杨曦触碰到了倾覆的船只。两艘自制的钢棚船,船体周围盘杂着绳索、线缆、钢架,挡在下潜的路上。
杨曦试图清理,但时间不够了。“水下环境过于复杂,我们把每次下水作业的时间定为半个小时,不管发生什么,半个小时一到,必须返回。”他只能将腰间的绳包打开,将牵引绳的一端固定在船上,右手拽着另一端,开始上浮。失事水域的水温很低,为了确保潜水员不失温,每个人一天只能下潜两次。
16日17时,邹鑫的潜水教练、贵州蓝天救援队公共安全潜水队队长翟轲到达现场。休整准备后,翟轲开始下潜,“我怕找到,又怕找不到。找到,我自己难以接受;找不到,没法给家属交代。”
在翟轲心里,邹鑫是他最好的学生。“第一次见他时,觉得这人虽然瘦,但有股韧劲儿。他怕水,却硬生生练成了贵州排得上号的潜水员。那批一共四个学员,只有邹鑫达到了下水救援的标准。”
16日晚,先网格化清理水下缆线再搜救的方案敲定。17日11时,在进行第一个网格清理时,邹鑫被找到了。
“设备完好,身上的浮力马甲是开启状态,面镜还在脸上,但一侧已经垮掉。手电筒也是打开的,只是没有电了。潜水空气瓶里还有120bar的氧气,他应该是下水十分钟后就遭遇意外了。”
邹鑫的遗体被打捞上岸时,代虹冲到他身边,脱下大衣帮他盖上。“以前也都是我接他上岸,每次他都会说,‘妈哟,好冷咯’。”
4月20日,邹鑫的队友为他举办追悼会。受访者供图
178次任务,3986小时
4月18日8时,运送邹鑫灵柩的车队从毕节出发回遵义。
队友余鹏一路陪着。在余鹏眼中,邹鑫除了做公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如果硬要说他喜欢什么,老娘做的霉豆腐、糖醋蒜是他的心头好。家楼下的火盆烧小店,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老地方’。点一份烤小肠,要一瓶啤酒,是他最爱的放松方式。”
代虹在这个“老地方”见到过邹鑫最放松的笑容,“每次任务结束了,都会来喝几杯,复盘总结。可能在他心中,没有什么比把事儿做好,再和兄弟们一起坐到炭火前,喝上一口酒,吃上一口肠,更快乐的事了。”
现在,代虹暂时接替了邹鑫的队长职位,也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在蓝天,‘队长先上’是不变的传统。”
从2018年1月加入蓝天救援队,邹鑫执行过大大小小178次任务,总服务时长3986小时。其中,参与救援任务46次,疫情防控任务41次,活动保障任务3次,社区服务25次,训练和队务63次。
他曾为了搜救一名山体滑坡中的失联女孩,在齐膝的泥潭中,靠吃生辣椒撑了24个小时。他曾在重庆万州打捞坠江的公交车,在黔西南打捞沉船,四川长宁地震时火速救援,7·20河南暴雨时也不愿缺席。
邹鑫离开后,队里多了条新的“规矩”——以后相聚时都会把左边的第一个位置留出来,这是邹鑫的位置。贵C0001,遵义市蓝天救援队属于邹鑫的编号,也将永久封存。
(应受访者要求,王林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刘逸鹏
编辑 刘倩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