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11 20:30:00来源:法律常识
收藏近10万件中国老物件,这个美国律师在黎里古镇开中国文化博物馆
“我实现了我的中国梦”
■本报记者 陈抒怡
只要有时间,美国人杜维明就会和两个中国朋友一起骑着电瓶车出门“探险”。从苏州吴江黎里古镇出发,不问方向,开出去三五公里,就能遇到一些有年头的乡村民居。看到房子里的老年人好奇地探出脑袋,杜维明赶紧用中文和他们打招呼。
杜维明是一个有着波兰、英国、意大利3国血统的美国人,白头发、大鼻子、胖胖的身体,在江南的乡间地头显得如此不一样,但这并不影响他和村民们的交流。没聊多长时间,杜维明就知道他们家里有几口人、分别做什么工作,此后,他被允许参观厨房、卧室……不到一个小时,杜维明就能买到一两样令他眼前一亮的老物件,比如一张圆凳、一个木桶,或是一个算盘。
前不久,杜维明在距离黎里古镇不远的一个村庄收到一张圆凳和一个算盘,一共花了100元。“我很难讲出来,但真的非常美。”尽管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但杜维明在描述这些老物件如何令他心动时,还是词穷了。为了向记者解释这种美,他抚摸起面前一张中式茶几的桌角:“你看这里,看这里。”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家具层层叠叠的凹凸曲线,眼神温柔。
“任何一个农村的家里肯定有一件特别的东西,很容易找到。”有着近40年收藏经验的杜维明下了这样一个判断,他说他收购的老物件通常已经不被使用,当听到有人愿意出钱购买时,大多数村民都很高兴。如果有人犹豫不决,杜维明往往会加上一句:“我有一间博物馆,可以被放到博物馆里。”
这句补充并非忽悠。3年前,杜维明在黎里古镇上开办六悦博物馆,藏品从佛像、神龛到桌椅、门神、牌匾、花轿、木床、屏风,甚至还有祠堂、城门,种类繁多,数量近4万件,被认为是长三角最大的传统民间艺术展览馆。而这只是他收藏品中的一部分。在刚开张不久的六悦庄博物馆酒店和饭店中,他又摆上了另外约5000件藏品。至今,他在中国各地收藏了近10万件老物件,与传统的收藏标准不同,他不看重材质,不在乎年份,评判的标准只有一条——“就觉得美,没有道理,喜欢就买。”
这40年,中国人的生活质量大幅提高,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过去习以为常的生活物品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被人们丢弃、遗忘。但是,在杜维明眼中,当这些老物件脱离了惯常的评判标准后,本身所拥有的精美造型、考究做工,可以让它们成为艺术品。无论是积满灰尘的匾额,还是扔在墙角的脸盆架,或是庙门口蹲了几百年的石像,都值得细细品味。
在“十一”假期,杜维明和朋友们开车出去吃饭,汽车开出黎里古镇5公里左右时,突然需要换轮胎,他在附近转悠,又看到一个被他认为“很漂亮”的村庄。“那里的房子很老了。”杜维明说,他打算有空时再去看看,“我想应该可以找到一些东西。”
冲突感 老物件赋予新功能
无论在杜维明的博物馆,还是他开的宾馆、饭店里,冲突感无处不在。
一个关于传统文化的博物馆,理论上应该是端庄内敛的,但在六悦博物馆,除了古色古香的青砖外,建筑内外都使用了大量明亮的色块。对此杜维明的解释是,这是一种中西融合的展出方式,鲜艳活泼的色块让博物馆显得更为现代,更有表现力。
泰山石敢当,通常被立于桥道要冲或砌于房屋墙壁上,但在酒店,一排石敢当被立于庭院的鱼池中。“有人跟我说了,这样放是不对的。”杜维明耸耸肩,“但对外国人来说,放在哪里无所谓,我的目标就是美。”
饭店门口,左右两边挂着红底金字的“对联”,上联“six arts”,下联“fortune”。“一边是六悦的英文名,一边是饭店的英文名。”在听记者说起对联需要对仗时,杜维明大笑道:“没关系,看得懂的人知道外国人的做法不一样。”
在博物馆的供龛馆里,供祖宗牌位的供龛里供上了菩萨。黎里地方文史学者李海珉一眼看出了这个错误,他建议两者应该分开。但六悦博物馆馆长陈杰认为,如果供龛馆里太注重应该怎么放,反而让很多东西没办法展示。
在博物馆开设之初,杜维明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心理准备。“我把不同派别的东西放在一起,会不会有人提出批评?”不过,开张至今3年,杜维明说他很少接到关于这方面的投诉。
有很多冲突感是杜维明有意为之。在酒店房间里,据说是以前被用来放毛线、放杂物的木桶成了垃圾桶;收来的缝纫机涂上紫色、蓝色油漆后成为书桌;马车轱辘里面放上了两个灯泡,挂起来成了吊灯;在西北土炕上用来保护娃娃的拴孩石,放在了门口的房号上;温州木床的床围板装上画框以后,挂在墙上成了一幅画……
“我有四五百个马车轱辘,以前不知道怎么用,后来想到如果做成灯会怎么样。”对于这些创意,杜维明介绍起来滔滔不绝。而一旁的博物馆合伙人刘爽感叹:“外国人没有太多条条框框的束缚,反而让这些老旧的东西有了新的实用功能。”
博物馆里一些规定也让人吃惊。比如,很多藏品是可以触摸的,参观者可以打开橱柜,或者在椅子上坐一下。一些中国博物馆的专家来参观时对杜维明说,要向他学习这些展览方式。但杜维明敏锐地感觉到他们语气中的微妙变化:“他们可能心里觉得我们是外行,不懂怎么做博物馆。”
对此,杜维明做了一些改变,在博物馆一楼做了一些标准化的玻璃展柜,将展品和参观者隔开,但依然保留了一些可以触摸的展品。“木头越摸越好,大家用手摸反而更好。”杜维明说,至今,博物馆被参观者弄坏的东西很少,“如果本来就是破破烂烂的东西,会变得更破破烂烂,但如果是好的东西,一般来说大家都不会去弄坏的。”
李海珉曾听到收藏界对六悦博物馆的两种评价。一种观点承认,这位外国人收藏的东西数量多、种类全,但是每件拿出来都不值钱;也有一种观点认为,虽然现在不值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东西越来越稀少,就会越来越值钱。
“我倒认为一些收藏家可能‘灯下黑’,身在庐山不识庐山真面目,反倒不如杜维明横看成岭侧成峰。”李海珉认为,即使撇开时间推移物以稀为贵这个因素,这些物件本身也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因为“这里还有历史的、文化的、审美的含义”。
李海珉小时候曾用过木质的脸盆架,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用脸盆架了,也不记得小时候用过的脸盆架后来去了哪里。直到在六悦博物馆重新看到脸盆架时,小时候用的脸盆架的样子才一下子浮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住在黎里古镇老蒯家弄十一进老宅院里的童年记忆。
在中国收藏界,很少有人收藏脸盆架。但早在20多年前,杜维明就花了几千元购买了一个脸盆架,并花上超过这笔费用的运费将这个脸盆架运了回来。“每一个脸盆架都不一样,因为全是手工做的,每一个工匠做的都不一样,上面的雕刻都有故事。”杜维明不介意有人说他不懂,他也曾假想,如果自己是个中国人,大概也会因为看得太多、太腻,不会收这么多东西。“但我是外国人,我就是不懂。”杜维明的辩白理直气壮。
好奇心 藏品背后有故事
10月1日,六悦庄博物馆酒店正式开张。博物馆策划团队邀请了附近的舞龙舞狮队参加庆祝活动,队伍中有人抬神轿。杜维明是庆祝活动的主角,站在C位,他想的却是,为什么他们要抬神轿?这和舞龙舞狮队有什么关系?
仪式结束后,杜维明问了策划团队,但他们说不清。“我可以问问其他人。”杜维明想要寻找一个正确答案。
在中国,杜维明说自己每天都能接触到新东西。
1981年,他跟着美籍华裔朋友第一次来到中国。飞机在上海虹桥机场落地后,他形容自己仿佛穿越进了一部黑白老电影。从飞机上下来,没有廊道,也没有接驳车,需要乘客从停机坪走路前往出口;取行李的地方没有托运履带,需要人工搬运行李;走出机场,空气中有淡淡的煤炭味道;街上的很多汽车还是美国20世纪50年代的款式,但可以看出是刚生产出的新车;偌大的城市里没什么高楼,外滩的高楼还是老照片里的样子,只不过更陈旧了一些……
不久后,杜维明去河南农村旅行,遇到一位种地的老太太,那时杜维明还不太会说中文,两人的交流只能连比画带猜。杜维明问老太太有没有去过大城市,对方摇摇头;又问,有没有去过最近的县城,对方还是摇摇头。杜维明还想问下去,但仅会的几句中文已经用完了。
他觉得,这样的中国太特别了。“中国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在想什么?”为了搞清楚这些问题,杜维明只能拼命学中文。为了更方便地来到中国,他想方设法获得学生签证,为此,他需要不断读书,专业从他认为最难的工业工程,转到“简单一些的”工商管理硕士,再转到“不需要学数学”的法律博士。
还是在1981年,杜维明在西安旅游时看中了一小包玉石子。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对方提出,杜维明可以用100元外汇券换取100元人民币和一小包玉石子。那次交易杜维明没花一分钱,但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亏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笔交易为杜维明打开了一扇新的窗。
几番辗转,杜维明作为律师被美国律师事务所派往上海开拓市场。此后,越来越多的美国律所进入中国内地,杜维明先后在多个美国排名靠前的律所工作,成为这些律所在中国大陆的创始合伙人。杜维明发现,一开始,律所处理的百分之百是美资公司在中国的投资项目,但几年之后,中资公司也开始找到他们,处理在海外投资的业务。这方面的改变特别快。
快速改变的还有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杜维明记得,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开始了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人们搬离了原来的老房子,住进了新家,很多老建筑被拆除,一些用不到的老物件被丢弃。从那时起,杜维明在全国各地结交了1000多个“线人”,在得知某个老房子可能被拆迁时,他们会打电话通知杜维明。
至今,杜维明收藏了大量匾额、门板、屏风、雀替(三角形的横梁支架),看着这些物品上或雕或刻的图案,他觉得漂亮极了,但时常会陷入困惑: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它们经历了什么?它们有着怎样的故事?
几年前,杜维明请了一位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和他一起整理藏品,他也联系过一些专家,希望能解读藏品背后的故事。但“破译密码”的速度似乎赶不上社会变化的速度。“我们考虑成立一个基金,用于研究藏品。”杜维明说,“我知道要快。”
见证者 新旧更替中寻风景
9月30日晚,杜维明被邀请参加黎里梨花节的开幕仪式,仪式上宣布包括六悦庄博物馆酒店等12个黎里文旅新项目集中开业,并有7个文旅新项目在古镇签约落户。那些天,黎里石板路上游人如织,沿街店铺、夜市摊位前热闹非凡。
“我是第一次看到黎里有那么多人。”杜维明感叹。2012年杜维明第一次到黎里时,古镇非常安静,大多数房子破破烂烂,能看出是个“特别古老的镇”。这些年,杜维明自认为对黎里已经很熟悉了,但古镇新的发展又刷新了他的认识。这个“十一”假期,六悦博物馆迎来了1.5万名游客,超过去年同期,新开张的酒店一房难求。
按照黎里的规划,下一步将加快构建古镇、湿地、乡村协同融合的空间格局,加快形成文化、创意、商业、旅游交织共振的创新业态,让古镇文旅深度融合。而在大约20年前,黎里的支柱产业还是纺织、铸铁和日化,其中翘楚沪江日化厂于2015年关张,随后搬入厂房的就是杜维明的六悦博物馆。
沪江日化厂原有一个影剧院,杜维明和他的同事们在考虑,是否可以利用这个影剧院建造一个新的影音中心。历史的车轮呼啸而过,杜维明又成了黎里新旧支柱产业更替的参与者和见证人。
“我觉得我很幸运,能参与到中国这40年的发展中,我实现了我的中国梦。”杜维明说,他是美国同学中唯一选择在中国发展的人,但事业发展速度和财富累积速度超过了很多同学。
在中国生活了近40年,杜维明仍充满好奇心,在中国人的司空见惯中寻找风景。他喜欢在博物馆里看到参观者双眼放光,大喊一声:“这个东西我家里也有。”
“如果你家里也有,不要因为它老了就丢弃,可以继续用起来,你看,它们就是这么美。”杜维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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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