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01 04:07:16来源:法律常识
死讯
洪律师已经去世两年了,是绝症不治,他最后几年,和谁都不联系,他死的消息,我们几个老同事都是这几年才听说。我如同晴天霹雳。
洪雷律师大我三岁,为人处世比我世故的多。认识他时,我供职的电视台开了一个法律咨询新版块,我是那个板块的负责人,每天由美女记者带一位律师前往某个民间纠纷的现场,最好能依据法律,把纠纷化解了;如果不能化解,至少要解读纠纷的法律性质,起到普法的作用。实际上,百分之九十的纠纷都不可能由律师和记者现场化解,观众真正爱看的,是纠纷中的各种八卦。而为了收视率,我们选美女记者同去,让节目多个看点。
这个板块的样片就是我做的,样片的题材很普通,一家装修公司欠了三个农民工的工资,接着公司倒闭,老板欠钱不还。我们找到这三个农民工,发现他们没有劳动合同,只有欠条,洪律师说,欠条也是合法证据。
接下来是我的活儿。我向农民工了解到以下信息,装修公司倒闭了,老板全家里躲债去了,老板还有别的房产。他们还知道,公司的美女销售是老板的二奶,我说你们有啥证据?他们说,全公司都知道,给公司干过活的民工也知道,我明白,就算全世界都知道,这个二奶也不能曝光,恐怕只有老板的老婆才有捉奸在床的权力,电视台报这个八卦就是侵权。但这个线索本身可以好好用一用。我要民工打“二奶”的电话,说他们在公司的墙上,撕下了二奶的工装照,请二奶带老板来还钱。如果不来,农民工就会把二奶的照片给电视台,他们会找十来个替公司干活的兄弟,一人说一句“老板的二奶就是她”,你们欠钱不还,我们啥都不怕。
为了二奶和老板的安全,我让民工把谈判地点约在某五星酒店的大堂——这是公共空间,农民工不会动粗,而大堂的沙发是免费的,谁都可以坐着谈事。二奶头脑简单,但面子够大,不久,老板就开着广本载着二奶来了,老板当然不知道,我和雯雯,洪律师,还有摄影师,就躲在酒店大堂外的墙角。
果不其然谈崩了,老板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找电视台没用,电视台敢说我有二奶,敢登我员工的照片,我要告的他们倾家荡产。
我短信遥控两个农民工先去停车场,找到老板的雅阁,当老板和二奶上车后,他们看到,车的前后各跪着一个农民工,驾驶位的车门口,跪倒了第三个民工,而他们抬头看见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在两米之外拍着这一幕,这时雯雯和洪律师一起出场,隔着车窗教育老板,欠债要还钱。
我们根本没提二奶的事,只说农民工叫我们来,说在这可以见到他们的黑心老板,老板骂娘不断,但车是开不走的,看热闹的越来越多,酒店保安要打110,我们看着车内的两人,杀鸡抹脖子地说,别急,先等等。洪律师当场出示民工的欠条,说拖欠工钱是非法的,不然这样播出去,对您的声誉不好(声誉这个词,洪律说的很大声),话音未落,二奶也骂起了脏话。老板说,今天没带钱,我还要去借。我们说可以和您一起去借钱,或者可以让公司这位女员工去取钱,我们一起在这等。二奶说我不去!
这时候我指挥雯雯站在雅阁的正前方,一本正经地拿着话筒,对着摄像机说,广本车里的先生和小姐不肯给车外的民工兄弟发工资,双方还在僵持,作为记者,我们真的很心痛。
雯雯说完,三个农民工终于坐到了雅阁的后排,我们采访车跟在广本后面,一路招摇到银行,老板下车取钱,到门口把尾款付清,在摄像机前撕了欠条一把扔掉。
我们给老板承诺,我们一点都不清楚他的私生活,我们只播出民工讨工资的过程。我们还承诺,给老板和女员工打马赛克,给雅阁车牌也打马赛克。老板发车骂娘一脚地板油离开了是非之地。
在银行门口,我继续让雯雯继续采访洪律师,他讲了劳动合同法,事实劳动关系,以及可以证明劳动关系的物证等等。
节目火了,收视率大涨。三位美女记者火了,洪雷律师也跟着火了。台里的新闻热线接到不少点名要找洪律师维权的观众电话。
私交
洪律师和我的关系变得亲密,某天做节目,又找不到律师出现场,我打他电话,他匆忙赶来,说没问题马上和记者出去,可他的包里有刚收的一笔律师费,带出去采访不方便,我说没事,把包放我抽屉吧,他二话没说把包塞进去了。临走又看着我说,包里有四万块钱。
我说没事,我一直坐在这改稿,不会离开的。他刚出门,我想了想,打开抽屉和包,里面果然有皮筋捆着的四叠钱。我赶紧合上。我翻他的包,是怕里面没钱。他说里面有四万,是有言在先。这是律师的行事方法。但我还是疑惑,他的客户为什么不转账给他,而是给现金?我不愿细想。这事没出漏子。但给我留下了“洪律师有钱又精明”的印象。
雯雯她们三个美女,入行一年左右,稿件质量有待提高,但都很上镜,号称三艳,都没结婚,有大把追求者。不久,她们上班摸鱼时说,洪律师经常请她们吃饭唱K,“私房菜都快吃遍了”。他每次同时请她们三位,表现的很友爱,而不是在求爱。我半含酸地说,这家伙被我捧红后,还没请我吃过饭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又嘱咐她们别把话传出去。又问了其他男同事,也说洪律没请他们吃过饭,我笑了,重色轻友男人本色。
第一顿饭
不久洪律果然请我吃饭,我挑明说,怪我多嘴,不好意思去吃。他坐在我邻座的工位上,一直等到我下班,我还是去了。
那一晚,我要求就在单位楼下的茶餐厅吃饭,是不让他破费的意思。他说他原来在国企上班,考上律照后,辞职下海。我问为啥,他说,律师自由,时间可以自己控制,他打算好好挣几年钱,争取四十岁退休。我说想四十岁退休,现在得挣很多钱才行,他说他现在有车有房,年入五十万,只要努力,会实现这个理想的。
我望着这个身高一米八几,留寸发,三十多岁的男人,想,当时做样片选角时,女孩们都说请洪律师,因为他帅。我看他帅的特征,除了身高突出,脸型立体,恐怕和他的发际线是三角形有关,这种发际线,俗称美人尖,留寸发是比较好看。我对男人的审美能力为零,从不觉得某个男人长得好看,总是在身边的女孩提到帅哥的时候,才研究帅哥的长相,然后存进脑盘,告诉自己这就叫“帅”。这是我认识自己的方式,只有知道哪些男人是女人眼中的帅哥,才能认识到,自己为什么丑。
丑就多干活,好在那时我有了稳定的恋情,所以既不控制体重也不在意穿着,更不在乎自己的长相。我羡慕洪律师,是他有房有车,年入五十万,和他相比,我还穷的很。虽然管着这个版块,但每月收入也就几千块,要还房贷,没钱买车。而他的现在,就是我的奋斗目标。我想,从那顿饭以后,我对他的态度是很尊重的——他当然尊重我,是想继续借我之便,在电视上露脸;而我尊重他,因为他是年入五十万的法律界人士,在这个城里,就算社会精英了。
那是十几年前的某个夏夜,茶餐厅里的人都在低声说话,桌上摆着残羹冷炙,我对面的男人穿着衬衣,系着领带,抿着杯中的啤酒。我看着他。在南方的夏天,只有每天进出空调办公室,出门开车有空调吹的男人,才有条件系领带,如果经常出入户外,夏天打领带很快就汗流浃背,狼狈不堪。有很多律师总是西装革履,这是律师人设的一部分,作为自由职业者,他必须让客户相信,他是正派人,有能力打赢官司,有能力处理大事情,所以要穿着体面。而我是个胖子,穿着半截牛仔裤,T恤,塑料拖鞋,胸前挂着没来得及摘的工牌,我前不久还在骑电单车上下班,升职后把车卖了,改坐的士了。
关系
有了这顿饭,洪律师会不定期的给我一些新闻线索,希望我能安排报道。我研究那些线索,认为内容好的,上级领导能批准的,就把题材报上去,等获批后,再安排人操作。如果我认为这个题材不好操作,或者领导不会批准,就会推还给洪律师。其实他给我的线索,就是他代理的案子,在那个时代,律师通过主动找媒体曝光,推进一件案子或纠纷的解决是常事。而且往往找媒体曝光,比找法院打官司更有效,更快。有的案子,主要是三角债,就算找了法院,赢了官司,法院往往不能替债权人拿回债款,俗称“执行难”,还有很多说了就会删号的事情,你懂的。
因为我经常拒绝洪律师给的线索,甚至能判断出其他记者报给我的题材,有哪些是洪律师提供的,所以他干脆暗示可以给我好处。我私下给他挑明,我知道我是单位的业务骨干,但我从不去上级家里拜年的,而据我所知,我的同级竞争对手却有人去上级家拜年,且年年都去,他们升的很快。越是这样,我在工作中越是小心谨慎,不想被上级抓辫子,这就造成了我和上级之间互相提防的心态。有人怕我知道太多,我怕自己犯错误。而我退给洪律师的线索,都有可能给电视台带来麻烦,上级也会猜到,这种线索只可能来自某个想利用媒体的当事人,也就会怀疑这条线索是否与我本人利益相关,所以我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洪律师说,你傻呀,还不赶紧去上级家里拜年,不然怎么混上去?我说,即便是再烂的单位,总要留几个业务骨干,我靠业务能力就可以吃饭,这是其一。其二,我每天编辑稿件,有时还配上自己写的评论,说的都是弘扬法制,公平正义的大话,如果我背后又去给上级拜年,那我再写这些大话的时候,就有些人格分裂。其三,我也不是没盘算过未来,在那个市场化媒体繁荣的时代,比我们单位更优秀的媒体比比皆是,我当时的想法是,继续做出有影响力的报道,然后凭借工作成绩,跳槽去大媒体。
洪律师表扬我,说牛逼,是个有正义感的好小伙儿。然后又说,“你信不信,即便去了更大的平台,你也会发现,给上级拜年的人升的比你快。”我沉默,然后说,你说得对,谢谢,我知道你劝我,也是为我好。
洪律师为什么不直接越过我,去和我的上级搞关系呢?这样他不就能更好地达到他的目的吗?原因是,和上级对接的,都是大律所的当家人。另一方面,大部分上级解决麻烦,更相信政治手段,而不是法律手段。所以,实际上,只有记者、律师和老百姓才是法律的被保护者。
夜总会
又过了几年,因为我的业务能力,也因为单位要办一档深度节目,我被提拔成主管,大约是副主任转正的意思。但我还是没去上级家拜年,冥思苦想了许久,最后请市内某报的兄弟放个假消息,说我半年前差点就被他们挖走了,根据我的推演,上级会收到这个风,而我只需表现出兢兢业业干活的样子,就试图对冲我被提拔后还不去拜年的罪过。
洪律师很快得知我升职了,他约我唱歌,在楼下等我下班。他开着一辆黑色的雪佛兰景程,当时这辆车是所有合资轿车里最便宜的C级车,新车十二万,现在早停产了。但当时十二万是我一年半的收入,而我还没买车,所以这辆车是我的梦想,所以我才会一眼认出来。我并不觉得一位年收入五十万的律师,开一辆十二万的景程有失身份,相反,我以为那体现了洪律师节俭的品格。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城里最豪华的夜总会,一进电梯香风扑鼻,我说你真的破费了,他说那里,也是想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KTV包房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就知道很贵,聚会早已开始,沙发上坐着几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每人怀里搂着小姐,洪律师称呼每一位男士为“哥”,说明这屋子除我之外的男人,地位都在他之上,他对其中一位“哥”说,这位是电视台的制片人,也给他叫个妹子吧,“某哥”说好。
这家夜总会的小姐分成宝贝、公主、模特、超模四等,等级越高身材越好人越靓,这几位都搂着“超模”,妈妈桑喊了一队美女进来,我们也一人挑了个超模。洪律师在我耳边说,这几位都是证券公司的老总,而他是其中一家证券公司的法律顾问,今天是老总们的聚会。洪律师说,今天一是庆祝你升职,二是给你介绍一些金融界的朋友。然后带我去给老总们敬酒,我配合他敬了一圈,发现老总们态度不冷不热。我意识到,老总们看不起我这个媒体的小头目,但如果京城大报的任何一个记者在场,我估计他们马上会把手从小姐腰上松开。
我明白洪律师想继续和我拉近关系,毕竟我升职了,也许未来还有利用价值;但他不会自己花钱请我到这么贵的地方消费。当时的价格,这里的小姐最便宜的台费,也要八百一位,而我们怀里搂着的是台费一千六的妹子,这只是陪唱的价格,要带出去开房,估计价格还要翻几倍。所以,他借着顾问单位搞活动的机会,捎带着叫上了我,用别人的钱,招待自己的朋友,聊表心意。
他当然能猜到,我会看穿他的心思,所以他说,此行的目的是给我介绍金融界的人脉,这是一举多得的借口。替他掩饰了借花献佛的尴尬,也替我掩饰了没钱到这种销金之窟玩乐的事实。他知道我的收入,知道我是绝不可能来这里开个包房唱歌,还叫这么高端的美女陪侍的,更别提带美女出去过夜,不说天价台费,我连车都没有,交了钱带着这些穿着晚装的妹子出去等的士吗?这个逼是万万装不成的。
我是记者,知道夜总会通行的两句话是:“老板您来啦”以及“没钱就不要玩”。这两句话就像男人的两只睾丸,它们释放着强烈的荷尔蒙,刺激着每一个勃起的男人不择手段的钻营,向镀金的塔尖爬去。
那天晚上,我像是和一伙陌生男人在同一间房内各自手淫,很尴尬。也许那时我年轻,觉得抱女人这种事,还是背地里单独进行比较舒适;或者和相熟的哥们一起搞这种活动也许会好些;和几个瞧不起人的陌生男人一起,接受由他们买单的小姐给我陪侍服务,我性欲全无。也不能说全无,全无就太虚伪了。准确的感受是,我的性欲在兴奋和颓废之间横跳,当小姐用她的纤纤玉指喂我葡萄吃的时候,我当然很享受。但我看一眼旁边搂着小姐唱歌的大佬,就很不自在,我看他们的时候,大佬也会看我,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
小姐们是最会化解尴尬的,她们值一千六这个价。我的小姐感受到我的不适,她给我讲黄段子,我不会摇骰子,她就点情歌对唱,我没兴趣唱,她就用话筒宣告要唱歌给我听,夹杂着频频的劝酒和搂抱,酒能遮脸,我喝了很多。我清楚,劝酒也是小姐们的KPI,她们是可以从酒水费中提成的,桌上两瓶XO很快见底了,小姐们赶紧去敬某哥的酒,某哥点头后,再开两瓶。
夜深,一群男人做鸟兽散,我们挤同一部电梯,到了地库,我上洪律师的车,大佬们自然有司机开车等着,都是豪车,只有洪律师开着雪佛兰景程。他看出我不爽,拉我去宵夜,是大排档,这我无所谓,两人吃死也就几百块,这个人情我担得起。
宵夜
他又叫了一件啤酒,边喝边聊,不提刚才唱歌的事。他说他老婆在省里的企业上班,而企业老总为人非常义道,这老总搞婚外恋,二奶是个夜总会小姐,但老总居然和正室离婚,明媒正娶了小姐。他用了“义道”这个形容词。他说你想啊,企业内部都知道他二婚娶的是个小姐,这是什么心胸?
这个故事的正能量解读,是一位风尘女子被有情有义的官人赎身,而且给出名分的故事。而“官人”娶了小姐,必然要承担社会上的流言蜚语。所以他赞美官人的“义道”以及“心胸”。
我本想说,小姐做二奶,最后居然转正,不仅是颜值高、功夫好,而是小姐如武林高手般攥住了官人的命门,让官人不敢不娶,不娶就捏碎他的蛋,就举报,这才是正解。但我没说,因为我知道,洪律此时给我分享这个故事,是想化解今天晚上他用大佬的面子让我泡了小姐,而又被大佬不齿的心病。他打算用一个正能量的风尘故事,告诉我泡小姐不是什么大事,人家官人还把小姐娶进门呢。但显然这个风尘故事的内在逻辑和我今晚的心病并不一致;换句话说,他类比不当——这就是和文人打交道的麻烦,很多文人如我,都是心如明镜,贪财好色,但又自命清高的屌丝。
我也不是油盐不进的傻逼,再不爽,搂着小姐的腰时,还是爽的。如果还把不爽挂在脸上,就是不识抬举。
我说,我理解你的苦心,理解你为事业付出的不易。他接着话茬说,他好不容易才搞定这家证券公司法律顾问的位子,在各大证券公司,有一种专门的兼职岗位,叫做见证律师,这种律师需要对某些金融交易见证签字,为交易的合法性背书。对外,律师的名头是公司的“法律顾问”,对内,又称“签字律师”,不管交易双方搞什么鬼,都叫律师来签字,挣钱倒是很挣钱,一旦出事,律师就是背锅侠,第一个进班房,而幕后玩家可以根据事先设计的各种股权架构,免于牢狱之灾。他又说,前不久武汉一个证券公司出事,一次就抓了十四个律师。我明白洪律师说这一段的目的,是主动示弱,说他的钱不好挣,争取我的同情心。我体会到,为什么他刚才对包房内的大佬都要喊一声哥。
我最爱打听的就是各种行业内幕,对于一个有上进心的新闻人来说,这才是我要储备的知识,我心想,这道题他终于做对了。但我不会明说,他给我透露行业内幕才是我们交流的最佳方式。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当他知道我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之后,他就找到了利用我的方法。
当晚的另一个细节是,洪律师第一次提到了他老婆,和老婆的工作单位。之前他从未给我提过他的家人。
后院起火
后来,洪律突然打我电话,很紧张地说,他和老婆打架了,在闹离婚,他老婆知道他经常在电视台合作节目,就要到电视台来投诉他,让他身败名裂,他求我一定要拦住他老婆,他说他老婆也知道我,因为他经常和老婆提我的名字。我并未和他老婆见过面,我想他在老婆面前提我的名字,很可能是他应付老婆查岗的借口——比如他会和老婆说,我和电视台的谁谁谁,好哥们,喝酒去了,喝醉了不敢开车,在车上睡的等等——因为我有个朋友,他手下有位帅哥花心,脚踏两条船,于是帅哥把女二号的电话,设置成领导的名字,每次女二号打电话催交作业,他就给女一号看来电提醒,说你看,领导又催我去陪酒,你先睡。
虽然猜到洪律在老婆面前拿我当挡箭牌,但我决定帮他这个忙,当时我觉得,这算天赐良机,可以让他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于是我给他老婆打电话,说如果你一定要到电视台举报他家庭暴力,我不拦着,但如果你听劝,可以在楼下的茶餐厅喝杯茶,等我们聊完了,再决定是不是上楼举报他。
我在茶餐厅见到了洪律的老婆,这里也是洪律第一次请我吃饭的地方,世事难料。这是个憔悴的女人,左眼乌青,论长相,她和洪律的婚姻,显然是她占了便宜。我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我说家暴一定要谴责,我给洪雷打电话,让他在家跪着给你赔罪,我保证他会照做。
我说,洪雷的事业正在上升期,据我了解,他已经退出了原来供职的大律所,而是自己和朋友合伙开了个小律所,好处是他自己当了合伙人,也就是二老板,那个大律所收律师费的提成太高,自己合伙开个小律所,个人支出成本就降下来了。而他敢自己开小律所,说明他已经有了相对固定的案源和顾问单位,收入还能涨,你和他好好谈,以后日子会更好;退一步讲,如果一定要和他离婚,也要查清他背着你转移了多少婚内财产,比如他在新律所的收入,有没有转给婆家人?我说,你别忘了,你打算和一个律师离婚,而据我所知,他可打过不少离婚官司。固然,搞臭律师的名声,是对付律师的命门,但这个人是你丈夫,是你要分割财产的对象,你在查不清丈夫收入的情况下就把他搞臭,损失的是自己的钱。
女人愣愣地听着,哭着说,他当年比我年纪小,是个小职员,受欺负,和我结婚后,他认识了做律师的老师,说也要当律师,说自由,可以凭本事吃饭,他为了考律照,停薪留职复习,都是我的钱养他,他现在外面肯定有女人了,故意和我找茬。我心想谁让你当年要找个比自己小的帅哥?
我说,洪律前几年就告诉我,他年入五十万,如今他事业上升,怕是年入百万了吧,帅哥多金,免不了有女人投怀送抱,而你只要捏住他的死穴,就是他的名声,他飞不出你手心的。说到这一句,女人挂着泪轻蔑一笑说,“他给你说他年入五十万?哼哼。”我马上懂了,他老婆的话说明,他并不像他虚构的那么有钱。
人设
我想到,几年前就在这个茶餐厅,他对我吹牛说“年入五十万”的原因——当年他只是个小律师,只比我大三岁,但社会经验比我丰富,他知道他要利用我,才能在我的栏目多露脸,打响知名度,那么他有求于我,就可能被我轻视,甚至被我驱使;于是他打出一张“年入五十万”的富人牌,按社会惯例,他猜到我这个屌丝必然对他另眼相看,这就在两个酒肉朋友的交往中,获得了地位的平衡,他让我莫名其妙地相信,他也可能是我的贵人。现在洪律给自己打造的人设破了,他开雪佛兰景程,是因为他当时只买得起景程。而我对他策划那次夜总会活动,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他老婆回家了。
从某种角度说,我被他骗了,但我不恨他,我并没有实际损失,只是深深见识了他包装自己的能力——职业的缘故让我遇事总是换位思考——当我是一个创业的小律师,我该如何征服一家媒体?我该如何在有求于人的同时,获得对等的尊重和利益?
修补人设
从那天开始,我和他的关系变得微妙——当你知道对方的丑闻,而对方也心知肚明时,即便是朋友,也会尴尬。而显然我的尴尬掩饰的不好。他改变了策略,投我所好,给我讲了不少黑幕,比如,法官都很廉洁,但有些法官的太太却开着宝马车,当然是合法所得。又说,他有个法官朋友,吐槽某女律师长得丑,但却死皮赖脸地要和法官约炮,被无情拒绝。这是些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八卦,每一句都暗藏机锋。比如我想问,你是怎么和法官成为朋友的?但我不问。我知道,他吐槽这些的真正目的,还是希望我能有所收获,进而维持我们的关系。
我说,我发现你有一种能力,能把难听的话,难堪的事说的不刺耳,同时还能传达你的本意。我自己说话不会拐弯,经常伤人,所以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时,干脆不说,但不说就会吃亏,或者被别人抢了先机,或者说了就得罪人。他说,这是练出来的,你要想象你的交流对象,身份在你之上,但你必须表达你的观点,并且你的观点与他不同,而你又不能得罪他,这种时候该怎么说话?你要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复活对手的形象,然后一遍一遍在心里练习和他要说的话,同时想象对手会怎么应对,而你又该如何回应,每次练习后要总结,练习多了,就能即说了想说的,又不伤人。
他总结说,就是要练出既不得罪人,又要表达出自己本意的说话本领。我理解,这是他身为律师的核心能力之一。我不记得他是在什么环境下说的,但过了十几年,我依然记得很牢,我受益匪浅。
疏远
但我们还是慢慢疏远了。当你知道了朋友的丑闻,而这个朋友又很精明,那么你会担心,他有一天会给你挖坑,因为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而他也会担心,你用他的丑闻要挟他,那么最好的办法是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
我们也不是不来往,有需要时,我还是会请他来接受记者的采访,就像过去一样,但合作的频率变低了。我注意到,他在其他电视频道也开始做法律咨询;报纸上的新闻中,也会出现洪雷律师对某新闻事件的法律观点。看来他在努力拓展新的人脉。又过了一段,我约他采访,发现他额头上有一道刚拆线的,很短的手术刀口。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额头上长了脂肪瘤,做个小手术。我胳膊上也长着脂肪瘤,我根本不当回事,可能是额头上的脂肪瘤影响形象吧。那天摄像师专门拍了他的侧脸,避开了那个伤疤。
离婚
再后来,几个女记者说,洪雷律师离婚了;
再后来,我下班时碰到了他的新女友,他来我们这儿做节目,女友等在楼下,他主动给女友介绍我,说是他的好朋友。他的新女友在证券公司工作,穿着洋装短裙,比他前妻年轻,也比前妻身材好。我能感觉出,他们还在情感试探期,就是说已经上过床,但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我热情地寒暄着,目送他们上车离去。
再后来,某年冬天,我见他出现在某台的访谈节目里,深思熟虑,侃侃而谈,但看上去有些憔悴,我想是因为他脱发了吧,他的发际线迅速后撤,当年英气逼人的美人尖不见了,他蓄起了偏分,用一侧头发执着地遮住泛光的额头。
再后来,传统新闻媒体进入弥留期,报馆倒闭,电视台缩水,微抖头条快手崛起,调查记者消失……而我当年凭业务吃饭,不肯拜年的恶习,终于迎来了必然的结局,我的遭遇,就像《红楼梦》里,贾雨村对待那个知道太多内幕的门子一样,叫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地充发了他才罢”。我辞职做自媒体了。
单向屏蔽
后来洪律师又和女友分手,因为他删除了朋友圈的合影。那时我已经屏蔽了他的朋友圈,设置成他可见我,而我不看他。原因是某天他晒出一张他列席高端会议的照片,是主观视角,可以看出他坐在会场的角落,台上坐着大人物,他配的文案是政治教科书式的经典语言。那天我酒后乱翻朋友圈,看到这条,想起当年他劝我“即便去了更大的平台,也会发现,给上级拜年的人升的比你快。”我想他是对的,他在当年就预言了我的现在,我俩的人生道路已经渐行渐远了,我下决心让他消失在我的朋友圈。
再后来,我在他去世两年后,才得知他的死讯。
怀念
他去世时,四十大几,我只知道他死于绝症,但不知道病情。我怀疑是颅内疾病,这就可以解释他额头上的手术刀口,那很可能是初期治疗的痕迹,而他之后迅速的脱发和苍老,则是化疗的副作用。
他和新女友分手,应该和女友得知他的病情有关,很少有女人愿意陪一个还在和她谈恋爱的绝症病人走到最后。如果我能早些知道他的病情,是不会屏蔽他的,我会找借口请他吃饭,请他洗脚,一起吹吹过去的牛逼。但我知道,很多得了重病的中年人是不想让旁人得知他的病情的。病情的公开,意味着你对别人不再有用,甚至债主逼债,甚至欠款不还,所以只能将病情告诉最亲的人,而他的结发妻子已经和他离婚多年。我真心希望他在弥留之际,父母子女和前妻能陪在他身旁,他走的时候身体并不痛苦。
我听说他和前妻有个儿子,我希望他儿子能读到这篇文章,又希望他儿子最好不要读到这篇文章,但为了保护他家人的隐私,我还是给他用了化名。
我希望他儿子读到,是希望他儿子能明白,他的父亲,一个男人当年在社会上闯荡,真心不易。洪雷作为半路出家的律师,要闯出声望,建立人脉,维护人脉,游走在三教九流之间,为他们提供法律服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一切,仅仅凭借的是他聪明的头脑和足够世故的经验。
回忆往事,在很多地方,我非常佩服他。我当然希望他的儿子能崇拜他的父亲。我想告诉他儿子,你父亲是很有本事的律师,除了驾照扣分,他并没有违法记录,在他的委托人和朋友眼中,他英俊挺拔,能力超群。
我不希望他儿子看到,是因为孩子还小,还不能理解他父母为什么离婚,也不能理解他父亲去夜总会的事情。如果我们每个人都顺从自己的欲望,那么我们都不该结婚,因为人永远不能满足自己,或者喜新厌旧,或者喜新不厌旧。而如果我们结婚,就必须遏制欲望。婚姻中的男女,不是在控制伴侣,就是被伴侣控制。这些,小孩子不懂,也没有标准答案。
我为什么深剖自己,写下关于他的回忆?因为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的朋友洪雷,一位别人眼中的知名律师,或者业内的无名之辈;一位深得女人喜欢的帅哥,或者婚姻不幸的男人;一位左右逢源精明世故的关系大师,或者长袖善舞循迹而上的创业者;无论他的形象是什么,我不希望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如果洪雷还活着,而且没有得病,我们还是不会像过去一样亲密,同在一个城里,此生见面的机会,恐怕屈指可数。但我真的不愿意他死,他死了,我和他经历的往事就死了一半。我真诚地写下,他活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