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05 17:55:20来源:法律常识
在网上,这场“白日追踪”也引起了网民的热议,一些网民认为朱振彪的行为是见义勇为,也有观点认为他过了“度”。
但争议并不像田地里的积雪,太阳集中照过就会融化。“应不应该追?追的度在哪里?”每一个被缠绕进追踪事件的家庭,都希望尽快“要个说法”。
文| 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编辑|胡杰
校对|郭利琴
►本文约5902字,阅读全文约需12分钟
54岁的唐山农民张永焕几乎是一瞬间,站到两条铁轨中心。
张永焕身后100米外,29岁的朱振彪脱下黑色羽绒服外套,朝火车挥舞,“想引起司机注意,让它停下来”。
51618次列车开始鸣笛。
因为害怕,朱振彪在最后时刻跑开。他闭了眼,直到走到火车头的位置,“才看到轮子上有血。”
那是2017年1月9日上午11点57分,此前,朱振彪一直在追赶“交通肇事逃逸”的张永焕,追出20多公里后,他目睹了这场惨剧的发生。
10个月后,朱振彪收到起诉书,张永焕的儿子张殿凯认为朱振彪要为张永焕的死亡负责,索赔60余万元。
一个月后,因为张永焕交通肇事受伤的张雨来起诉了张殿凯,要求赔偿损失。1月28日晚,朱振彪接到唐山市滦南县法院通知,案件将于2月2日开庭审理。
一场历时1小时的追踪,改变了3个家庭。
在网上,这场“白日追踪”也引起了网民的热议,一些网民认为朱振彪的行为是见义勇为,也有观点认为他过了“度”。
但争议并不像田地里的积雪,太阳集中照过就会融化。“应不应该追?追的度在哪里?”每一个被缠绕进追踪事件的家庭,都希望尽快“要个说法”。
在河北唐山市曹妃甸区,正如滦海公路与迁曹铁路相交一样,行走在这两条路上的朱振彪和张永焕,命运在一个小时内,意外相交。
2017年1月9日上午,朱振彪开着自家的黑色越野车去隔壁大庄河村,在古柳线一个水产门市附近,朱振彪遇到了戴红色头盔骑红色摩托车的张永焕。
朱振彪回忆,当时相向行驶的另一辆摩托车在超越张永焕的时候,张永焕的摩托车突然向左转了一下车把,超车的人和张永焕撞在一起。
两辆摩托车同时摔倒在朱振彪车前。“另一个人不动了,我一看他(张永焕)爬起来没救人,扶起摩托就走。我就挂上档,按着喇叭跟上他。”
期间,他打电话报警,“警察让我注意自身安全,跟随他,随时报告位置。”
边开车,朱振彪边拿手机开始录像。
“这个人怼(撞的意思)了人逃跑呢,这个骑摩托的人怼了人逃跑呢!”在朱振彪提供的视频里,从上午10时54分开始,他按着喇叭,开车跟着张永焕。
朱振彪驾车追赶张永焕。图片来自朱振彪手机视频截图
朱振彪回忆,当时唐山刚刚降过雪。天气清冷,古柳线一路向北,车辆稀疏。
朱振彪跟着张永焕,绕进村子,又绕回古柳线。
在一个村庄的拐弯处,朱振彪和张永焕行驶到并排处,他放下左侧车窗喊:“我X你妈,你给人撞了人跑啊?!”
留着平头的张永焕与朱振彪对视。他皱着眉,头陷在黑色棉袄的毛领子里,脸上说不清是疑惑还是难色。
“我录着你呢!你给人撞了,我报警了。”朱振彪冲他喊。
张永焕“啊?”了一声,没说话,又开到前面去。
根据曹妃甸公安交通警察支队出具的证明,朱振彪期间多次报警。
“给他截住喽,他给人撞了逃跑呢!给他截住!”、“帮着我追他,他给人怼死了,逃跑呢!”朱振彪遇见路人就朝着窗外嘶喊。
古柳线北接滦海公路,在追出16公里后,路边的唐海交通局工作人员拉响警灯,跟朱振彪一起追张永焕。
朱振彪说,当路政车辆即将超过张永焕之际,“他拐进了一个村子,丢下摩托车,跑进一户人家拿了把菜刀出来。”
农田里盖着班驳的积雪,踩上去松软费力。视频里,张永焕拿刀走在前面,朱振彪揣着粗气追。
“我也跑不了了。”张永焕操着唐山话,掉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看朱振彪,说:“我把自个儿砍了。”
朱振彪站着没动,“你爱砍不砍吧,你给人怼死了你逃跑啊?”
视频中,张永焕穿过一片树林,喊了两句:“(我)去自首……我打110……”因为靠近公路,声音被汽车噪音盖去一半。
“你把刀扔那让你打。”朱振彪站在原地喊。张永焕没有停,“你不追我了我马上打110。”
张永焕钻进一片没有收割的玉米秸秆里。在他面前,滦海公路和迁曹铁路在眼前交汇。
很快,张永焕穿过铁路立交桥底下的芦苇丛,爬上栾海公路:“你别追我了啊,你再追,来车我撞死噢!”
视频显示,张永焕开始沿着公路边缘往北步行,路上汽车呼啸。一辆面包车驶来时,张永焕有一个前冲的动作,倒在车前。等再次起身后他开始沿着公路往南走。
期间,朱振彪和路政人员,一边打电话询问警方是否“给权力制服他”,一边劝张永焕自首。
张永焕已经到了铁路边缘。
一列火车“嘶嘶”着经过时,朱振彪突然喊,“他这是在翻火车轨吧?”身后的路政人员劝朱振彪:“别追了,中了,回来快回来……”
“不是,咱俩也得过去,他从那边跑了咋整?我不可能让他跑,我一辈子不能让他跑了,你们怕有责任不追了,我不可能是不追他。”
朱振彪穿着皮鞋,翻过围栏,上了铁路。隔着一个电线杆的距离,他开始劝张永焕:“我说你,你也有家人,别走了,赶紧该咋整咋整就中了,一个车祸,一会你们家都知道了,还得惦着你……”
朱振彪隐约听到前面那个身影说,“就我一个(人)”。
低温加上电力不足,11点40左右,朱振彪的手机自动关机。
十几分钟后,51618次列车从南向北,出现在视野里。水产门市前的交通事故发生一小时后,张永焕死在了离家3公里的铁轨上。
朱振彪清瘦,脸上棱角分明。
在朋友眼里,这是一个全年只有两身衣服--“中山装和西装”的80后,“鞋都是系带皮鞋,喜欢把皮鞋擦得很亮的感觉”。
张永焕被撞死那天,他“晚上被噩梦惊醒好几次。”父亲朱长米有点担心:“你可别摊上事了”。朱振彪觉得自己没错,“肇事逃逸就是违法,我也没跟他有身体接触,还有视频。”
那天晚上铁路警察来家里录笔录,“人家说‘没事,你们这是见义勇为’。”朱长米放了心。
朱振彪也一度觉得“这件事过去了”。
直到2017年11月,张永焕的儿子张殿凯将朱振彪告上法庭。张家认为,朱振彪的追击行为导致了张永焕的死亡,向其索赔60.98万元。
朱振彪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做错了?”那是11月24日,在去法院取应诉通知书的路上,因为不了解法律规定,他以为“法院只要立案就证明我(的行为)有问题”。
他找了律师,想为自己讨个说法,“让法律和大家都来评评,我做的到底对不对。”
此前,他曾评论过“郑州电梯劝烟猝死案”,结论是“一分钱都不应该赔”。被告后,他删了那条评论,“想看看法律怎么判,我相信法律。”
1月23日,听到“电梯劝烟案”改判--劝烟者无责,无须赔偿时,“心里有点宽慰。”他说。
事件经媒体报道,引发热议。舆论最大的争议在于“应该追到什么度为止”。
有网友觉得逃逸者都声称要自杀了,不应该再追。
这让他觉得有点委屈。“当时觉得他就是威胁。如果抓小偷,小偷威胁一下,大家都不抓了,行吗?”
“退伍的时候,战友们说,退伍不褪色,”这个当过两年武警的青年说,“如果我在役,不追了,还不得被全国人民的唾沫给淹喽?”他又想到自己刚满6个月的女儿,“我女儿长大了以后,别人问她,你爸爸怎么放走了一个肇事逃逸者,我要怎么说?”
朱振彪的家,在曹妃甸区柳赞镇的一个渔村,离海不到10公里。
多位村民对朱家给出了正面评价,朱振彪父亲朱长米在海上救人的事,村里人都知道。
朱长米二十来岁开始出海,一年有8个多月在海上。朱长米说,2014年,在天津海域,他冒着被铁船扎破的风险,从海上救下一家三口。“上了电视,渔业部还奖励了14000元。”今年,又救了一艘触礁船。
但这些荣耀在当下网友对儿子的质疑面前,显得尴尬又让人困惑。
“网友说(见义勇为)要有度。这个度太难把握了。”朱长米回忆起今年海上救人的情景,感到为难:自己的船拉了一万多条鱼网,已经满载。他想救那艘触礁的渔船,“船上的十几个船员拦着不让救,怕我们自己的船沉了。”
朱长米冒险把对方的渔网一点点过到自己的船上,救下了船上的7个人。
“《渔业法》上有规定,在自身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可以救人。那什么叫‘危险’?”他问,空气静默了几秒钟,他又自答:“我不知道救了他们我的船会不会沉,但不救,他们肯定死,就必须得救。要不心里过不去。”
过去一年,朱家很少主动提起这件事。
朱振彪的妻子觉得,以前喜欢讲笑话、发表观点的老公,“话少了”。官司挤占了他的工作和休息时间,“回到家倒头就睡。”
朱振彪的表述是,“睡也睡不着,拿着手机看评论。”前几天,他去参加了曹妃甸的教师招聘考试。他大学学体育教育,最擅长800米。以前不想当老师,这次,网上那些声音让他心寒。“我报了小学教师岗,从娃娃教起。”
从滦海公路与迁曹铁路的交汇处,往东北方向走3公里,铁路切着村庄的边缘向北延伸到小圈村。那里是张永焕的家。
当房檐下又一次冻出冰凌,张永焕儿子张殿凯起诉朱振彪的报道,再次激起了村民的好奇:“他那个事还没解决?”、“到底是个咋回事?”
一位村民揣着手站在村口的积雪上,脖子朝路过的火车一昂:“不管怎么说,即使他撞了人,也罪不至死不是?”路过的人听到事件有了进展,停下来感叹:“是,该不着死呀。”
在张永焕家,时间似乎定格在一年前的1月9日。
张永焕的遗体一直保存在殡仪馆。家里一张正方形的折叠桌上,还摆着那天早上他吃过的早饭--两块鱼骨头和吃剩下的蒜瓣尚未收去。一口锅,一个碗,一个盛菜的铝盆,以及一双结了蜘蛛网的筷子,落满灰尘。
在村民眼里,张永焕的命算得上“坎坷”。
兄弟四个,大哥唐山地震那年砸死了,常年理着平头的张永焕是老四,父亲最疼他。
年轻时,他在生产队赶马车,来来回回拉东西。“二十多年前,因为偷东西,进去过。”多位村民提到,上世纪90年代左右,家庭困难时,张永焕曾偷过别人的马、米、稻草等。赶上严打,被判刑7年。老婆为此和他离婚,后来儿子张殿凯开始跟着母亲生活。
“他知道自己有污点,也不和别人发生争执。这个人咋说,因为经事(被判刑入狱)经的被吓的,胆儿绝对是小了。”张永焕的前妻曾对媒体解释。
出狱后,村里人很少见到张永焕,“一直在外打工,很少回来。”张永焕的嫂子胡素珍说,他在砖厂找了个女人,在迁安生活了几年。大概5年前,张永焕翻新了家里的房子,“带着女人回老家生活。”
住在张永焕家附近的一位妇女说,“俩人都很能干,起早贪黑,冬天天冷就住在砖厂的窑洞里。女人对张永焕的爹不错,除了农村自己种的菜,平时还买青菜给他。”她说,村里人私下议论:“张永焕改造好了,肯吃苦,把房子也起来了。”
在农村,花十几万把房子盖起来,是实干和能力的象征。
张永焕依然在外打工。他每天早上7点给家里的女人打电话。2017年1月9日之前三个月,家里的电话没人接。侄子翻墙进去,才发现他女人突发脑溢血,死了。
张永焕离世后,有人揣测,家庭变故可能导致他有心求死。
1月24日,张永焕的多位亲属否认了这一猜测。“他性格开朗,不可能求死。”张永焕的嫂子胡素珍说,不久前,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打算过一段时间结婚。她指着张永焕家贴满瓷砖的客厅说,“村里有几个客厅也贴瓷砖的?抹上洋灰,又贴了瓷砖,比一般家里人多花老多钱,这能是不过(日子)的?”
事发后,张永焕的儿子张殿凯专门从新疆赶回来处理后事。2017年1月15日,张殿凯到滦南县胡各庄派出所报案,他“怀疑有人追赶、殴打、恐吓我父亲”。
今年1月18日,在唐山市滦南县法院召开的庭前会议上,双方当事人和律师交换了证据。“在追逐的过程中,他(朱振彪)多次辱骂、恐吓,给他(张永焕)造成了心理压力,最后死亡。”张永焕的家属看了朱振彪拍摄的视频,认为他的追逐行为超出了限度,“不是见义勇为”。
张殿凯还向记者出示了一张张永焕的手机通话记录截图。截图显示,1月10日11:03分,该手机曾有一个110的记录,通话时长显示0分0秒。“他的手机日期快一天,当天他拨打过110,还有一个误拨成1110的记录。”
1月24日,记者联系了滦南县胡各庄派出所,对方以没有权限回复为由,婉拒了采访。
张永焕的家人没有人确切知道2017年1月9日上午,张永焕去了哪里。“听看见他的村民说,是去要账了,外面还欠着他一万多工钱。”胡素珍说。
和张永焕撞车的人,叫张雨来。
他住在离车祸现场6.5公里外的大庄河村。那是一个有着近三十年养殖史的村庄,除了少数渔民,大部分人家都养着貉子和白狐。
1月25日,张雨来头枕着一床被子,侧卧在家里的炕上。他头上的黑色棒球帽耷拉着,盖住了左侧半边脸。炕下的暖气烧得滚烫,他昏昏欲睡。
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张雨来是个老渔民。18岁开始上船出海,52岁时,身体健壮得“跟三十来岁的(人)有一拼”。养船的老板愿意出七八千块雇他当船员。
车祸后,他的腿瘸了,头一直疼。
出不了海,他只能在家端起饲料盆,喂喂养在后院里的二十来只貉子和白狐。无聊时,他挪到街口站一儿,又无聊地回家去。冬天一到,海风灌进村子,他不敢再出门。他揉搓着脸上那道“缝了四十多针”的伤疤,眉头拧成一个结,闭着眼吐出俩字:“头疼”。
就诊记录显示,他的左眼眶视神经管外侧壁骨折、颧弓骨折,多发挫裂伤口,伤口深达肌层。
张雨来说,至今,他对那场车祸没记忆。
出事前,他没注意到前方的车,也不知道后面有车。他说,自己在海上勇猛,但在陆上历来胆小。骑摩托的速度“只要比自行车快一点就中,不会超过30迈”。
车祸后,张雨来的二儿子曾去小圈村找过张永焕的家人。“村里人说,他是个光棍,人没了,没法赔钱。”
根据曹妃甸区交警一大队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当天上午张永焕驾驶摩托车行至鹏盛水产门口,与张雨来驾驶的无牌摩托车相撞,后张永焕驾车驶离现场,造成张雨来受伤。
经认定,张永焕存在逃逸行为,负主要责任,张雨来没有驾驶证、车辆未登记,负次要责任。
大庄河的村民同情张雨来。出事时,张雨来52岁,刚刚给大儿子花了十几万盖了新房,娶了媳妇。要想给二儿子娶回媳妇,他至少还得在海漂两三年。
但车祸像退潮的海水,把他搁浅在陆上了。
“那个人撞了车不救人,自己跑,最后撞死也是罪有应得。”偶尔来串门的村民向刘春花发表看法。
刘春花没时间思考那些道理。以前,在家喂牲口原本是她的主业。如今,大儿子成家后,她成了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每天要起早贪黑,到附近的冷库里上班,冷库里冷气从棉衣缝里钻进来,“冷得邪乎”,她用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把烂掉的贝类剔除,一个小时挣回15块钱。
车祸后,张雨来听说了朱振彪的做为,他想托儿子去拜访感谢,但被朱振彪拒绝了。
张殿凯起诉朱振彪后,张雨来气不下,“太过分了,他这样,让别人以后怎么见义勇为?他(张殿凯)不起诉(朱振彪),我也没准备再起诉他,毕竟他们人也没了。”张雨来从依着的被子上直起身,“现在他跳出来起诉,我也要找他赔偿。”
去年12月,他花了三千块找了律师,起诉张殿凯,要求赔偿自己的损失。
说这些话的时候,张雨来的眼习惯性眯着。他说,车祸后视力不好,拿着记者递上的名片,瞅了半天,“只能看清最大的这三个(字)”。
刘春花不放心,带着他去医院复查。“医生说他脑子上有一块淤血”,她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个圈,像是要弹开那团留在丈夫脑子里的淤血一样,“那东西堵着没化开,头能不疼?”
下班在家时,她和张雨来坐在屋里,盯着炕对面的一副十字绣发呆。十字绣绣的是“家和万事兴”,刘春花盯着它说,“不自认倒霉,还能咋滴?”
她有时会寻思,这本是一场不应该发生的事故。
去年1月9日那天上午,张雨来干活的船罢海了。大儿子还在其他船上“打短儿”(打零工)。大清早,船长打来电话,“说船还没准备好,让他晚点出发。”9点多,张雨来骑上摩托,送儿子到6.5公里外的西河码头。放下儿子,他又往回走。
摩托车自西拐入南北向的古柳线。如果不出意外,张雨来在鹏盛水产以北两百米处右拐,就能回到自己的村子。不巧的是,他在右拐前,遇到了张永焕。
(刘春花、胡素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