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29 02:11:05来源:法律常识
王海滨的手机挂在脖子上,截去了一小截的食指笃笃笃地轻触屏幕。
很快,手机响了。
他立刻起身,“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记者猜测,那可能是媒体同行的电话。毕竟,几天后的1月1日,这位31岁的救火英雄就将与未婚妻举办婚礼。婚讯传出后,迅速成为热点。
然而,他拎了一袋咖啡外卖进来。打开牛皮纸袋后,他用两只手捧出一杯给记者,又用功能较好的右手撕开自己那杯的塑封,喝了一口。
“现在这个指头是不能弯的,做了关节融合,”他示意了右手,又指指左手,“这只手的手指,后来做手术一点点掰开。有人让我去整形,你说我把手整成手模,很漂亮的那种,有什么用呢?我要的是功能,功能有了就行了。去整形花钱又花时间,不如做点有价值的事,对吧?”
五年了,这位在火灾中叫醒整栋楼、自己却全身面积88%烧伤的“中国好邻居”,始终令人牵挂 。一位了解王海滨事件的媒体人说,这些年,看到“英雄”二字,就会想到王海滨。
但王海滨自己说:“我从没觉得自己是英雄。”
2017年获全国道德模范荣誉后,闵行区政府以他的名字成立了一间工作室,从事公益活动。但在与大家筹划的众多活动中,王海滨觉得自己始终难以跳脱一种模式——反复提及自己在那场火灾中的事迹。
“我总是在想,除了演讲,我还能再做些什么?”他皱着眉说,“我想为烧伤病人多发声,我也想做安全教育,但可能是我的能力有限吧,目前还没有做成我想要的样子。”
【伤疤】
2015年6月16日那场火灾之前,王海滨说自己的人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他的名字很寻常。父亲周正培的解释是,1989年海滨出生时被人说“缺水”,于是特意选了两个有水的字。
9岁前,因父母在上海工作,王海滨在江苏高邮老家由外婆带大,9岁后才被接到上海读书。高考考入上海海洋大学,毕业后入职一家外企做制图工程师。
“接受的家庭教育也和别人家没什么不同。”爸妈教育他自律,比如“吃饭必须要等着家人一起吃、不能只盯一样自己喜欢吃的吃”,“不要麻烦别人”,“能帮人家一定要帮”。
他个性内向,以至于在工作两年后,他的同事许东晟才认识他,几次合作后才发觉他“和同龄人不太一样”,“真诚”,“会首先考虑别人”。
事实上,火灾发生前几个小时,他们还在网上讨论了点工作上的事。把事情做完,发送过去,王海滨才如释重负合上笔记本电脑睡觉。
然后,翌日1时,王海滨的人生急速地转了个弯。
经消防部门调查,起火点是停放在1楼走道上一辆充电的电动车。有人猜测,或许是旁边一件雨披滴下的水滴引发了电池短路。总之,谁也不知道火苗是在几时蹿起,浓烟迅速涌入了整幢楼。
母亲王晓勤首先在睡梦中被呛醒,她喊醒了王海滨。王海滨起床查看,意识到可能是着火,第一反应是要叫醒邻居。外婆想要拉住他,但被他挣脱了。
5楼、4楼……一层层敲门下去,到2楼时,已有小区门卫在1楼尝试开电子防盗门。但门锁滚烫,电子锁已坏,没有钥匙的保安无法开门。
王海滨记得当时想:“救火的人怎么还不进来”,意识到他们是被防盗门挡住进不来后,他冲了下去,直接用左手拧开防盗门锁,用右手推开了铁门。
正是这个动作迅速打开了救援通道。然而也因为这个动作,王海滨的手部遭遇了重创,左手中指与无名指严重粘连。最初的方案是,除右手大拇指的其余9根手指全需截指,后经瑞金医院与华山医院手外科等专家反复会诊,才得以保留手部外形。
大火发生两周后,上海市消防局联合公安部上海消防研究所在奉贤进行了一次现场实验,3辆停放在1楼楼道内的电动车相继起火,明火燃烧约7分钟后,火焰瞬时最高温达到1105.9℃,烟气温度高达约500℃。王海滨后来看到这则新闻说,“简直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在瑞金医院先后经历了5次切痂、清创植皮手术,一度在生死边缘徘徊。最终,2015年9月11日,他从重症监护病房转出,转入武警上海市总队医院接受康复治疗。
“我那时真以为我要好了。”他打电话给大学同学,开心地说:“我出院了,然后两个月就会好了吧,2015年11月份聚个餐!”
实际上,这个约定3年后才实现。他没有想到,即将迎接他的,还有另一重巨大的挑战。
烧伤后,王海滨从没看到过自己的身体。
进入武警总队医院的第二天,医院给他采用了水疗。形式相当于洗澡。护士与护工们拉着厚实床单的4个角将王海滨抬进浴缸,再把床单抽掉,之后一层层地将纱布揭开。浴缸有坡度,护工们给他的后背垫上一块垫子,将他的头慢慢地竖了起来。
“我看到那个样子那一瞬间就蒙掉了。”
“快三个月了,身体上还有一个手掌那么大的伤口存在。更重要的是,因为部分皮肉在高温下已经坏死不能留存,很多都已被削去,新长出的部分其实就是皮包骨头。”
等护士、医生换好药离开,病房归于宁静,王海滨忍不住哭了,父亲默默走了出去。
他越哭越大声。“一下子所有的痛苦都涌上来了……在瑞金医院的时候,换药真的非常疼,相当惨,但我都是咬着牙……吃不下饭,我也硬吃,把医院和家里的饭都吃光,因为我知道我需要营养,想让自己快点长……到了这里,我本来很开心的,但一下子这样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以后能不能恢复,会成什么样子,对未来的希望全都没了……”
儿子在屋里哭,父亲在外面哭,哭了三天。
【修复】
三天之后,“我发现够了,再哭还是这个样子,”王海滨说。
烧伤群体对未来的预计是不够的。“我们之前一直以为伤了以后就是医生的事,医生治疗好了就好了,其实这之后还有漫长的康复过程,包括身体和心理的,都需要患者和家人自己跨过去。”
护工们举了一个个原来伤势惨重、如今康复能走的案例鼓励他,又告诫王海滨的父母,康复是“要狠点心的”。
第一步,坐,但手臂撑不起来,因为全是伤口,一撑就流血;第二步,站,“一定要脚踏实地”,但因血液回流不畅,脚底如同针扎。“我是跨过去了。有人就是因为怕痛,不练习,总躺着,最后变成足下垂、像跳芭蕾那样的脚,一辈子都这样。”
比身体关更难跨越的,是心理关。
3个月后,王海滨转入位于松江新城的阳光康复中心,7月的一天,一位在瑞金医院认识的烧伤病友来医院看王海滨。她的伤势并不重,但还是穿着长衣长裤。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顶端,到病房后脱掉后,全都是汗。
她走了之后,王海滨想:“以后我也要出去的,总要面对社会。社会给了我这么多荣誉和关注度,我应该更多去给烧伤患者发声,让大家了解我们烧伤患者。”
最终促使王海滨行动的,是在阳光康复中心的一门课。
康复中心是进入社会前的最后一站,除了医疗康复的体能训练,病友们还可选择职业康复课程,如烹饪课、书法课等。王海滨有一次在和治疗师聊天时,发现了一张机械制图图纸。得知是一位工友想学AutoCAD软件、医院还没找到合适的老师时,他毛遂自荐:“我会啊!我以前就在大学就学过。”
锻炼身体仍是王海滨每天要做的事。孟雨涵 摄
课程确定下来。医院为王海滨做了海报,这是医院第一次由患者作老师讲课。
王海滨请父母把以前大学的书带进病房,一章章备课,“虽然本意是为了打发时间,但突然产生了比在大学还认真的动力”。
结果第一堂课,报班报名的人有的连电脑开机关机都不会、鼠标是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只是电脑入门课。第二批,王海滨有经验了:先问个人需求,锁定目标。“以前是做机械零部件的?好,你可以学学。以前是开车的?这个软件学了没用,不如学点能用的?”驾驶员师傅遂提出学excel制表。“行”,就根据需求教。
讲课是全义务的,但王海滨乐在其中。有学员课后会追至他的病房询问难题;走在医院的路上,也会偶尔听到一声“王老师好”。“我突然就能理解马云说的,‘当教师的时光是最快乐的’。”王海滨说。
他继而想到,如果把这套模式延伸到烧伤群体的康复教育是否可行?把康复过程和心路历程分享给烧伤的家庭,避免他们走弯路;也可以自己为例,给大众做烧伤知识普及和安全教育。从阳光康复中心出院后,在一次领导看望的对话中,王海滨聊了自己的想法。
领导当时问:“具体想做哪些服务?”
王海滨说:“我目前能做的就是去瑞金医院跟患者聊聊天。”
领导建议,可以开工作室的方式作公益。
“但我没那么多启动资金,是不是还要发别人的工资?”
“这事你放心,我们会帮你的。”
之后,2018年,王海滨志愿服务工作室揭牌。办公室地点特意选择在华漕镇文体中心一楼,方便王海滨出行。
【挫折】
王海滨想要“很忙很忙的感觉”。
按《工伤保险条例》,见义勇为视同工伤,因此他不算入职工作室,做多做少与收入也不挂钩,但王海滨还是把工作室当做了自己的事业。每天只要没事,都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现实与理想还是有差距。像“社会型企业”“非营利性机构”等名词,他只知道大概,“很多不懂”。
最近他刚刚录制完的居家康复指导视频,才知道原来视频是这样拍摄出来的,价格是以秒或分钟计的。
和他一起运营志愿服务工作室是专业的第三方机构。他想参与很多具体事务,但大家出于好意,总让他“身体要紧……”他不想麻烦别人,便也作罢。
他也常常觉得自己能力有限。组织一场晚会或一个学雷锋活动,自己能想到去做的,总是做报告、演讲。“我其实很想把火灾的事翻篇。我总在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过去的故事,除了演讲,我还能做些什么对这个群体、对社会更有价值的事呢?”
最近他去一家基金会学习时,借鉴到了一个送爱心包的想法。“对于烧伤病人,突然来到医院,有的患者家属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很多生活必需品来不及准备,我希望这时能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个人的力量毕竟太单纯了,我想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在做这件事情,然后有更多人参与,创出一定效益的品牌,才能更多帮助到烧伤患者这个群体。”但目前,他尚未联系到资金来支持这一部分的想法。
他目前能坚持做的,是每月一次去瑞金医院做志愿者,只是今年因疫情不得已中断。每次去,在病房里和病人聊,出来后又会被家属拉着聊,“直到嗓子冒烟为止”。
他给一位特别想回家过年、却不得不留在病房的年轻人送去了一张“福”字;陪一位手部烧伤,不愿搭理人的9岁孩子玩了局游戏,让孩子终于开了口。
也有患者看到他的样子却不能接受,落下泪来。“你看我这块皮,看额头这里,不要看脖子这边,还是可以的吧?现在的整形技术很高的。我主要是不想再整了。”他赶忙说。
可是谁又能真正不在乎自己的外貌呢?“如果看到异样的眼光,我就跟自己说,我是因为救人这样的。”王海滨对记者说。
【未来】
如果说火灾是王海滨人生的分水岭,那么这五年,是属于王海滨的“中场战事”。
去年,他回到自己原来企业的瑞士总部看了看,见了曾与他要好的一位外国同事。他们一起吃了饭,又去看了苏黎世运河,然后在曾经拍过合影的地方又拍一张照。“对,就是那种10年前10年后的对比照。”然后他指着右边照片里的他平静地说:“这就是现在的我。”
改变的不只是容貌。“我原来没什么话的,问我也就是‘嗯’、‘啊’,现在不叫我停,我可以讲4个小时。”
“原来我想做个‘完美家’,什么都想学,想做到最好,但实际根本不可能。现在我反而放开了,我就想多为烧伤患者这个群体多做点事,给大众多做做安全教育。”
他开始习惯自嘲,“‘易如反掌’现在不能用在我身上了,这动作我是做不了的”。
但也会在意一些人的目光——不是来自大众,而是病友群体。王海滨常受到媒体关注,有一次他给病友讲课时,有人来拍摄片段,他听到了小声的一句“又来拍了”,让他有些在意。
“不过我也想通了。虽然我很想让救火这件事翻篇,但它就像一件事的正反面,就是救火才让我有了现在的关注度。如果对工作室的事业有帮助,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英雄。其实在下楼的那一瞬间,如果换一个周海滨、李海滨也会做这样的选择。只是当时如果有更多的安全知识——裹一床湿被子下楼,或者冲出楼栋的时候立刻浇一盆冷水,都不会是今天的结果。”
“但我已经足够幸运了。全国‘见义勇为’道德模范中有4个参与了救火,只有我一个是到达现场亲自领奖。他们是付出了生命代价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而谈起对明年工作的安排,“针对烧伤患者康复的视频已经拍好了,接下来想推进爱心包的事。目前还在联系赞助。”
采访结束,离开工作室,王海滨要锁玻璃门。拿钥匙蹲下折腾了一会儿,他抬起头。
“你需要帮忙吗?”记者问。
他想了一下,说:“需要。谢谢!”他递来了钥匙。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王海滨在工作室与志愿者沟通。孟雨涵 摄
来源:作者:王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