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14 07:33:28来源:法律常识
出狱那天晚上,2020年11月18日,于欢熬到半夜才睡,他担心醒来后,发现是“另一个真切的梦”。
这确实恍如一场漫长的梦。
四年前的一天,于欢以“刺死辱母者”的身份引爆全国舆情。催债者杜志浩用各种手段侮辱于欢母子,于欢拿起一把水果刀,刺死了杜志浩。2017年6月,山东高院改判,原本被判无期徒刑的于欢,因防卫过当获刑五年。
四年来,于欢姑姑为狱中的于欢来回奔走,小学文化的她,时常给于欢写填满拼音的信件。
监狱之外,“于欢案”成为当年法学界研究的典型案例。作为正当防卫条款在司法实践中的标志性事件,间接影响了丽江唐雪反杀案、涞源女大学生反杀案和保定田丰案等事件的审判结果。而曾为于欢辩护的律师殷清利,也滋长出对正当防卫事件的辩护执念,四年间办理相关案件逾五十起。
在服刑4年7个月4天之后,于欢减刑出狱。
出狱后第二天,从聊城监狱回到冠县的于欢,在厂里的办公室接受媒体采访。此时的房间里,所有尖锐的刀具已被于欢母亲苏银霞早早收走。当天记者拍摄的视频,随后被剪辑成一分钟以内的片段,以“于欢出狱后首发声”话题标签,引爆当日热搜。
接连几天不间断的交谈,让于欢的嗓子变得沙哑。直到出狱后第5天,他都还没有好好在镜子里端详过自己。“注意力都在身体之外,还没有回到自个儿。”这位26岁的男生说话时额头皱纹加深,两颊的青春痘已经不见踪影。
“是不是显老了?”于欢问南方周末记者。
2020年11月24日,于欢在酒店中接受媒体采访。南方周末记者苏有鹏摄
冠县不大,作为山东省聊城市西面的一个小县城,人口仅有86万。
2020年11月18日晌午,苏银霞和于欢的几个亲戚守在聊城与冠县高速路交会的岔口。北方的冬天已经来临,几个小时前,苏银霞正领着工人修理家里一口枯了的水井。当苏银霞收到监狱传来的消息后,这名工人还请求苏银霞带上他,一起去等减刑出狱的于欢。
一辆司法公务车缓缓停下,于欢出现,亲戚们一拥而上,没有欢呼、眼泪和繁复的问答。于欢不停地说着“没事、没事”,他在监狱的1678天里,同样的场景已经在睡梦中排演过无数次。越靠近出狱的日子,梦里的感受越发真切,“白昼和黑夜分不过来”。
接下来两天,于欢的行动轨迹已经成为公开的信息。一次次的采访,于欢感谢法律,感谢为自己奔走的姑姑和母亲,中间他还回老家祭拜爷爷奶奶。
2017年3月23日南方周末报道《刺死辱母者》。
11月20日上午,当所有记者都以为,于欢会再次出现在山东源大工贸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源大工贸”)时,苏银霞和于欢姐姐、姑姑的电话,均无人应答。记者们在源大工贸的门卫室里挤了一整天,直到当天下午五点,最后一名记者带着失落离去。
不过,不愿被人找到的于欢,却在短视频平台上注册了账号。在最早的采访中,他对记者们用手机直播还“感到新奇”,但在连续更新了10条视频后,于欢在短视频平台上的粉丝已经超过8万。
“不想出名,只是感觉有很多人都在关心我。”于欢又补充了一句,“短视频,记录美好生活嘛。”关注于欢的人很多,在外吃早饭时,邻桌的一位大哥主动上前和于欢握手,鼓励于欢“要努力”。怕被更多的人认出,于欢出门不得不戴上口罩和黑帽子。
在一次次采访之后,针对“现在的感受”和“未来的打算”之类的问句,于欢已经答不出“新花样”。碰上不容易回答的问题,他的眼睛总是要习惯性地瞟向姐姐和母亲。
“于欢从小就内向,不会说话。”姐姐于家乐常帮弟弟救场,“很多以前的事情,就不要让于欢回忆了。”
哪些回忆是不能面对的?监狱中日复一日的生活,特别是减刑时法官说的话,以及从聊城监狱被送回冠县路口的过程。后来,于欢的辩护律师殷清利向南方周末记者推测:“于欢在监狱里表现很好,出狱时‘分’还没花完,最后换了一千来块钱。”
相反,对于四年前那次讨债过程中的细节,于欢“仍能面对”,但“心怀歉意”。
在聊城监狱的那些日子,抓住“人满就开班培训”的机会,于欢考了公共营养师资格证。监狱里和商业有关的书籍他都翻看过。可是,铁窗外的世界对他来说并非毫无瓜葛。在监狱的电视里,他知道保定田丰案、丽江唐雪案等案件正在高墙外发生着。
唐勇(化名)知道于欢案,是在女儿唐雪被羁押到丽江看守所之后。
这是一个个体素不相识的群体,因为正当防卫的争议,他们身上有了共同的标签。而在于欢之后,个体的命运在司法实践中开始发生转变。
2019年2月8日夜晚,唐雪坐车回家,在村道里,遇上醉酒的李德湘言语挑衅。回家后,唐勇找李德湘理论,双方发生冲突。次日凌晨,李德湘手持菜刀,对唐勇家大门多次砍砸。见到唐雪出门后,更是对唐雪拳打脚踢。情急之下,唐雪挥舞水果刀,李德湘伤及右胸,抢救无效死亡。
当所有亲戚都认为唐雪会因正当防卫而不被起诉时,2019年3月13日,公安局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将唐雪案移送检方审查起诉。
“公安局的人态度很好,也同情我们的遭遇。”现年57岁的唐勇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初的情况时,仍然困惑不解,“但是领导们都来给我们做工作,说什么‘死者为大’,让我们给钱。”
“谁受伤严重谁有理”的“唯结果论”倾向在司法实践中表现突出。2020年,华东政法大学刑法学硕士生戴颖泽在对1080份判决书进行梳理后发现,在侵害方所遭受的最高伤害为重伤及以上后果的848份判决书中,仅有22份被认定为正当防卫。与之相对的是,在227份最高伤害为轻伤的判决书中,有20份被认定为正当防卫。
据云南大学法学院党委书记高巍教授观察,在防卫问题上,各个地方司法机关的尺度“未必统一”。高巍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正当防卫的成立条件仍然有进一步一体化的必要。”
那段时间,原本眼神就不太好的唐勇,悄悄找来法律书籍,躲在屋里认真翻看,于欢案正是在此时映入他的眼帘,“于欢案开了个头,涞源反杀案的不起诉决定,更是给了我希望”。
同样因为于欢案而重燃希望的,还有保定田丰案。
2017年4月19日深夜,河北保定男子田丰为保护妹妹田茹不受妹夫赵胜军伤害,在赵胜军已经将尖刀刺入田茹腹部之后,田丰抡起铁锹向赵胜军头上拍去。赵胜军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2019年8月,当地人民检察院对田丰案最终作出不起诉决定,在《不起诉理由说明书》中,检察院特别提出“结合现阶段‘于欢案、宝马男案、涞源反杀案’等案例所呈现的司法理念,本案已无继续指控的必要”。
云南省人民检察院介入后,丽江市永胜县检察院撤回起诉。距离2020年的元旦仅剩一天,唐雪在看守所中待了303天之后,终于回到家中。
清华大学刑法学研究生张召怀还记得,2017年3月,在“于欢案”二审前,导师张明楷特地就“于欢案”的防卫限度问题,组织了一次读书会讨论。
这次讨论所涉及的内容,在张明楷后来发表的《防卫过当:判断类型与过当类型》一文多处体现。其中,张明楷特别提出: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规定的特殊正当防卫观点,只是提示性规定了防卫不过当的情形。具体而言,正当防卫行为之所以不构成犯罪,是因为防卫行为保护了更大的利益。
“于欢案”产生了巨大的舆论影响。关注该案的除了媒体和法律工作者之外,广大民众也参与其中。二审开庭时,山东省高院还通过微博直播的方式通报庭审相关信息,“于欢案”也成为一堂更新司法理念的“公开课”。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自1979年颁布以来,几经博弈。1997年重大修改之后,放宽了防卫限度并增设了无限防卫权。正当防卫能让犯罪嫌疑人直接出罪。换言之,这实际上是在立法角度鼓励公民行使相关权利。
让人唏嘘的是,一直以来,刑法第二十条对正当防卫的规定,一直都被学界称为“沉睡条款”,很少有公民的自卫行为被认定为正当防卫。
张召怀留意到,学界和实务界在正当防卫的问题上存在偏差。学界的焦点主要在于防卫限度,即到底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但在实践中,公检法系统会在防卫性质上产生争议,即涉案行为到底能不能称得上是防卫行为。
“于欢案”无疑成为了唤醒“沉睡条款”的第一声“春雷”。甚至,在狱中的于欢都知道,最高人民法院司法案例研究院为自己的案子编写了一本书:《记载中国法治进程之典型案件——于欢案》。这本书曾被苏银霞放在公司财务室,“有空的时候会翻翻”。
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教授李晓明对这一声“春雷”感受颇深。福州赵宇案发生后,作为当地公安局法律顾问的李晓明留意到,在办案初期,存在“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意见不同”的局面,而地方公安机关为保持平衡,只能做到“相对不起诉”。“直到最高检来主持,才敢理直气壮做到‘绝对不起诉’。”李晓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8年12月,因阻止女邻居被打,赵宇与施暴者产生肢体冲突,后因涉嫌“故意伤害”被刑拘多日。2019年3月,在最高检的指导下,相关检察机关认定赵宇属于正当防卫,不应当追究刑事责任。
长期以来,正当防卫一般被认为是针对“动态”的“不法侵害行为”进行的。但“于欢案”形成的声浪,要求司法机关不再机械执法,而是根据常理常情考量正当防卫的司法适用。李晓明认为:“‘于欢案’之后,针对如限制人身自由等‘静态不法侵害’时,大家的共识都较为一致,即应赋予防卫人正当防卫的权利。”
最新的消息是,2020年9月3日,最高法、最高检与公安部发布了《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其中明确提出,要切实防止“谁能闹谁有理”“谁死伤谁有理”的错误做法。此外,对于防卫过当案件,“应当依法适用认罪从宽制度”。
让李晓明略感遗憾的是,“刑法第二十条第二款中‘防卫过当’但‘应当减轻或者免除处罚’的规定,并没有引起司法实践的重视和注意”。
也许,“于欢案”带来最直观的变化,是殷清利手头正当防卫的案件多了。其中不少是多年以前的,“一些嫌疑人已经被关押十多年了,看到‘于欢案’后才猛然意识到,当初他也是类似的情况。”2020年以来,殷清利接了12个相关案件。
只是,监狱的影子会一直跟随所有进过牢房的人,包括于欢和他的家人。
每次采访,于欢、于家乐和苏银霞几乎会同时出现。于家乐开玩笑说,这和监狱里也一样,要互相监督。
于欢听到却笑不出来。长时间的监狱生活,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坐在椅子上的于欢,总是习惯性地挺直腰板,双手扶在膝盖上。和亲戚打电话时,“出门了”到了于欢嘴里,就会变成“出来了”。即使面对南方周末记者时,他也把“我什么身份我知道,和你们普通人不一样”挂在嘴边。
出狱之后,于欢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于家乐向弟弟许诺,会把自己之前用的老款手机给他用。于欢没有嫌弃,反而挺开心。“手机,能用就行。”于欢虽然觉得“至今还没发现刷视频有什么意思”,但聊到短视频中那些热映的新剧,他也会跟着一起吐槽“某某演员的新剧,确实口碑不太好”。
因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于家乐2020年6月才出狱。在弟弟面前,于家乐大大咧咧。私下里,于家乐也在尽力为于欢营造一个舒适的精神环境:提前交代媒体哪些问题要避开,能不接受的采访尽量不接受。“不愿给于欢太多压力,想让他多放松一些,毕竟他进去的时候还那么小。”于家乐说。
殷清利曾和于家乐提过包括唐雪、田丰等其他的正当防卫案件。虽然从没见过面,但都是经历相似劫难的人生,这让于家乐对唐雪充满好奇:“据说唐雪比真人还要好看。”
遗憾的是,从看守所出来后的唐雪,性格更加沉默。唐勇一直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完全不会和别人社交的那种类型”。出来以后,唐雪决不允许任何人提及“打”“抢”这样的字眼。只有在极少数的几个时刻,唐雪才会和亲人们说在看守所里的心情:“不知道会不会被判刑,三百多天没睡过一次安稳觉。”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的“劫难”已经演变为可以吞噬周围一切的黑洞,被伤害的不仅仅有当事人,相近的亲属也深陷其中。
唐勇与李德湘的父亲其实是幼时玩伴,但事情发生之后,两位老人在村里已形同陌路。如今,唐勇已经搬到市区生活,只是时不时从老家会传来一些消息:李德湘的父亲,又准备去上访起诉了。而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当初向于欢的母亲讨债的杜志浩,他的四个孩子在父亲出事后,跟随家人在县城生活。
于欢小时候的家,正对着一栋五层高的住宅楼,那时的于欢一直想知道,这栋高楼到底遮挡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出狱前,于欢梦到自己“长出了翅膀”,回到了儿时的家。“我很用力地想飞过那栋仅仅五层高的楼,但怎么也飞不过去。”于欢说。
离开冠县前的最后一次采访,于家乐聊到她对弟弟未来的规划:“不能让于欢在冠县,地方太小了,知道他的人太多了。”
于欢想去远一点的地方闯荡。对此,于欢姑姑又颇有微词,担心自己老了没人照顾。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