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19 22:06:26来源:法律常识
翻着一页页不计其数的申诉材料,3个小时里,76岁的王新如抽了4支哈德门香烟,口中不断吐出的烟雾晕满了整个房间,“抽烟是我唯一的发泄途径,我儿子洪涛在监狱22年了,他是冤枉的,作为母亲,只要我活着一天,伸冤这条路就得走下去……”
同样在这条路上坚持着的,还有另外4个家庭,而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23年前发生在河北省任丘市的一场惨绝人寰的命案。案发一年后,崔洪涛、邢劲松、徐卫、崔晓东和胡滨等五个青年,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
经过10年的庭审,崔洪涛、邢劲松、徐卫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崔晓东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胡滨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没有目击证人、没有找到凶器、牵强的犯罪动机、雨夜中的2枚灰尘足迹、充满疑问的五人口供……这究竟是一起怎样的命案?当时的五个人又怎样与命案有了联系?
一场雨夜里的杀人案
再提起1996年的那场命案,任丘市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仍有印象,“当时死了俩服务员,非常惨,我们这小地方,那之前没有过什么大事儿,那之后也没听说过那么惨的杀人案……”59岁的出租车司机王国伟指着裕华中路北侧的“任丘市人民政府招待处”的红字招牌,告诉津云记者,“杀人的地方就是这里的2号楼。”
现在任丘市人民政府招待处除了新建了几栋矮楼,与二十几年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临街的1号楼和贵宾楼之间的三层小楼被习惯性的称为2号楼,如今取了名字叫“怡宾楼”。
1996年8月2日凌晨2点左右,任丘市骤然迎来一场大雨。凌晨5点30分,市公安局接到任丘市招待处保卫科打来的报警电话:2名女服务员死在了招待处2号楼内。
接到报案后,公安部门迅速出警,时任公安局城区分局局长崔炳凌晨6点接到电话后,也迅速赶往现场。“我管辖的区域出大案了,当时市局的领导也都去了现场。”崔炳回忆说,“2名死者,一名身中30刀,一名身中36刀,现场非常残忍。”
在当时警方“现场勘查笔录”中,对现场情况有着详细记录。中心现场位于2号楼一层值班室及大厅内。值班室门口处靠近墙壁的位置,22岁的李某头北脚南卷曲着侧卧在血泊中,李某西侧地面上有一枚水渍鞋印,值班室内洗漱间地面、浴盆、洗脸盆有多处滴落血迹。大厅的台阶下地面上有2枚灰尘鞋印,大厅南面柜台顶上最西北角有一枚指尖朝东的掌纹,24岁的吴某某右手握着大厅门和总服务台抽屉的钥匙,头西北脚东南的俯卧在柜台前的血泊中。
经过近2天的勘查,公安机关现场提取了掌纹一枚、灰尘足迹两枚。崔炳说,“现场的足迹非常乱,勘察人员是在吴的尸体大约两米半的地方静电提取的鞋印,现场留下的掌纹和李身边的水渍鞋印到底鉴定没有,没人知道。”
一年鏖战擒获的“真凶”
骇人听闻的杀人案发生后,任丘市高度重视。
案发后,任丘市公安局迅速成立了以局长李金池为组长,副局长陈建华、李永峰为副组长的“8.2”专案领导小组,从全局抽调60名精兵强将组成专案组,立即开展工作。案件侦查之初,专案组在对被害人生活、工作情况调查时发现,吴某某在被害前曾与当时任丘市文化局文化管理站站长崔洪涛因住宿问题发生过口角,吴某某的丈夫与崔洪涛还动了手。
(入狱前的崔洪涛)
1996年8月2日上午9点多,民警将崔洪涛从工作单位带到了公安机关进行询问,8月2日晚上10点多,崔洪涛爱人朗女士也被叫到公安局进行问询。朗女士告诉津云记者,那一年的8月8日,她在华北油田商业街开了一家文化用品商店,而案发时,崔洪涛都在为此忙碌,“8月1日崔洪涛正常下班后就回家了,我们商量了第二天(8月2日)进货的事情,他让单位同事崔慧勇开车拉着我和我妹妹妹夫去天津,一整晚他都没有出去,我记得很清楚,BP机也没有人找过他,2号早晨他正常点去的单位上班,崔慧勇开车直接来的接的我们,晚上10点多我们才回到任丘,也被叫到警察局,作了笔录,我、崔洪涛、崔慧勇一起离开的。”
(律师取证崔洪涛连襟张某某的证明)
崔炳说,当时怀疑的对象并非只有崔洪涛一人,“招待处住宿的人都有怀疑,当时几十人都一一排除了,还有吴的丈夫,调查发现吴和丈夫的关系并不好,她丈夫在外面有人,但最后也排除了。”
一年里,所有线索经过反复推敲、查证后,又都被一一否定了。那么为何犯罪嫌疑人又被锁定为崔洪涛呢?在1997年12月出版的《警视窗》中,发表了一篇该案件侦破的纪实报道。
1997年7月13日一早,崔洪涛被秘密拘捕,狱中,崔洪涛“交代”了他伙同崔晓东(男,27岁,任丘市某单位司机)、邢劲松(男,27岁,吉林省长春市人,个体户,住华北油田油建二公司)、徐卫(男,28岁,黑龙江省大庆市人)、胡滨(男,29岁,黑龙江省大庆市人)预谋报复杀人。
报道中对五人的预谋也有所描写:崔洪涛将在招待所被吴某某丈夫打的窝囊气告诉了拜把兄弟崔晓东,崔晓东答应找人替他出气。邢劲松和徐卫、胡滨在华北油田商业街开游戏机店,店里扑克牌机带有赌博性质,有关部门经常来查,于是找到了崔晓东做靠山。1996年7月下旬,游戏厅的游戏机两个部件被文化局收缴,崔晓东找崔洪涛要了出来。两天后的中午,崔晓东拉着邢、徐、胡三人在油田的一个饭店,与崔洪涛吃了饭。席间徐卫说帮崔洪涛出头,崔洪涛说整狠点,整残了也行,整死了也行。饭后的几天,崔洪涛打听出吴某某8月1日值班后,徐、邢二人在8月2日凌晨2点,以住宿为由骗开招待处的门,掏出刀子分别将吴某某和李某杀害,而后从二楼楼梯窗户跳出逃跑,回到商业街的游戏机店,在胡的帮助下二人烧掉作案时的鞋和衣服。事发后崔洪涛让他们回东北躲躲,并让文化局司机开车将徐卫送到了天津,崔晓东事后也知道了杀人的事。
4次死刑3次发回重审
1996年8月2日案发,1997年中秋前案子破了。
古稀之年的王新如对第一次开庭的日子总能脱口而出,因为那是从崔洪涛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后,她第一次见到儿子。
1999年3月11日,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本案,公诉机关沧州市人民检察院,以侦查机关所认定的事实为基础,提起公诉,证据则是现场勘查取得的鞋印、五名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并指出崔洪涛在崔晓东出面讲情退还游戏板后,邢、徐二人给崔买了三双皮鞋,然后崔洪涛向崔晓东提出让徐、邢、胡三人帮忙报复吴某某。
1999年7月29日,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崔洪涛、徐卫、邢劲松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崔晓东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胡滨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被告人第一次提起上诉。
2000年6月9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发回沧州中院重审。
2001年2月9日,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坚持1999年的判决结果。
被告人第二次提起上诉。
2001年11月23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事实尚不清楚”,第二次发回沧州中院重审。
2002年6月6日,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坚持1999年的判决结果。
被告人第三次提起上诉。
2003年3月18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裁定“有的还不清楚”,第三次发回沧州中院重审。
2003年10月30日,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坚持1999年的判决结果。
被告人第四次提起上诉。
2006年11月14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认为“原判决认定的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足,审判程序合法,对崔晓东、胡滨量刑适当,对崔洪涛、徐卫、邢劲松量刑不当。”并对崔洪涛、徐卫、邢劲松改判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2013年11月25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驳回了被告人提出的申诉,认为本案不符合再审条件,维持原判决。
用邢劲松父亲邢福的话说,“我们一次次看到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而归。”
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4次判决所认定的事实和证据与公诉机关指控内容一致,被告人和辩护人所出示的证据,一直没有被采纳。本案当年为崔洪涛辩护的北京莫少平律师事务所冯小玲律师告诉津云记者,“我们一次次上诉,也仅仅是保住了他们的命。这个案子事实不清,证据也不确凿,存在很多疑问。现在这个案子还在最高院申诉。”
诸多问题悬而未决
通过对起诉书、询问笔录、证人证言等大量资料的翻阅和对当事人、狱友及民警的走访调查,律师们心中都充满疑问。
1、案发一年后五人口供惊人相似?
从1996年8月2日到1997年中秋前,一年的时间,崔洪涛等五名犯罪嫌疑人所供述的内容惊人的相似,“案发一年了,他们五个人的口供高度一致,而且问询笔录的问询人很多都是同一个人,编造的痕迹很强,这不足以让人信服。”冯小玲说。
在王新如拿出的一份崔洪涛从狱中找人偷偷带出的手写信,信中崔洪涛写道:“不承认就用刑,往死里整……提审时说你不承认,就整死你,你死了也是畏罪自杀……我在万般无奈地情况下只得按他们提神人说的路子说,如不按他们指的路子说就给用刑,这是刑讯逼供、诱供,我在挺刑不过的情况下,才昧着良心承认此事。”
通过律师们走访调查当年徐卫、邢劲松的狱友得来的证明,冯小玲说,律师们有理由相信被告人们都曾有过被刑讯逼供、诱供的经历,“有一次我在邢劲松父亲的要求下,去监狱见邢劲松,当时他手上还有手铐凹进肉里,留下的伤痕。”
(崔洪涛托人偷偷带给家人的信)
2、凶器至今未找到?雨夜由外入内行凶却鉴定灰尘足迹?
冯小玲说,本案没有目击证人,凶器“水果刀”至今没找到。“定罪证据之一是公安部出局的两份鉴定书。鉴定书是对案发现场提取的两枚灰尘足迹进行鉴定,鉴定结果说鞋印是徐卫、邢劲松所留。”
根据任丘市气象局2001年4月30日出局的证明显示,案发当晚任丘市一直下雨,当日的降水总量达到51.5毫米。按照警方提供的犯案过程,邢、徐二人是骗开招待处大门,由外入内行凶,那么为什么不是水渍足迹,而是灰尘足迹?
律师们认为,即使是邢、徐二人所留,但仅凭单枚鞋印就认定2名死者被邢、徐二人所杀,违背了公认的物证技术理论及常识。
“鞋印只能对留痕鞋进行同一认定,不能对留痕人进行同一认定。”2001年5月12日,冯小玲所在律所聘请了北京大学司法鉴定室、北京大学法学院刑事侦查与司法鉴定博士生导师张玉镶、中国政法大学司法鉴定中心主任金光正、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研究生导师组组长王大中进行了专家论证。经过论证后,专家们认为两份鉴定中所列出的全部特征不足以得出案发现场提取的灰尘鞋印是邢、徐二人所留。
(案发的2号楼如今正在装修)
3、案发后的事被安进了争吵到杀人的14天?
崔洪涛真的会因为报复而令徐、邢二人杀人?徐、邢二人在没有前科的情况下,真的会因为游戏机的两个部件为崔洪涛杀人?“五个人到底在哪个饭店吃的饭?吃的是什么?喝没喝酒?这些细节都没有。”冯小玲说,在辩护律师们看来,这个吵架、说请、巴结、杀人、逃跑的逻辑圆环中,看似合理,但如果按照时间梳理,却会发现,很多杀人案发生之后的事情,被安进了7月19日吵架到8月2日案发的14天里。
崔洪涛与吴某某争吵时,爱人郎某某也在场,郎某某告诉津云记者,当时崔洪涛带着两个客人吃完饭,送客人到招待处,前台除了吴某某,还有姓耿的另一个服务员,崔洪涛与吴某某因为住宿费是否挂帐的问题发生争吵,吴某某的丈夫对崔洪涛动手,但很快拉开了,“后来,洪涛知道吴是他关系特别好的一个哥们的妹妹,还觉得挺愧疚的。”
2001年4月9日,崔晓东被取保候审出狱,2003年,胡滨被取保候审出狱,对于五个人存在的关联,他们大体做了还原。
1996年春天胡滨和小舅子徐卫,一起从大庆来到任丘,在华北油田商业街开了一家游戏厅,因崔晓东是任丘市政府领导的司机,家里爱人、父亲和岳父都在公安机关任职,人脉比较广,于是让崔晓东不投一分钱,入了游戏厅干股。1996年8月中旬,在一次例行检查中,胡滨和徐卫游戏厅的游戏板被文化局收缴了,在崔晓东的介绍下,胡滨找到了崔洪涛要回了游戏板,为了表达谢意,崔晓东让胡滨给崔洪涛买几双鞋,于是胡滨在“大地来”鞋店买了三双鞋,送给崔洪涛。
根据指控,胡滨给崔洪涛买鞋的时间是在8月2日之前,但鞋店老板梁某在一份询问笔录中讲述,“大地来”鞋店是1996年8月16日开业的,鞋店服务员迎某某清晰的记得第一次开工资是9月17日,开了300元钱,也对开业时间进行了印证。
(鞋店开业当天的营业记录)
按照(2003)沧刑初字第99号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中对事实的认定,8月2日7时许,崔洪涛开车接来本单位的司机崔慧勇让徐、邢二人搭乘崔慧勇去天津购货的汽车离开住处,邢劲松潜回在油建二公司的住处,徐卫跟车到天津,又潜回大庆市藏匿。
王新如说,在崔洪涛入狱后,律师曾找崔洪涛爱人郎某某及其妹妹和妹夫进行调查,三人都表示车内除了他们,并没有徐卫,同时胡滨回忆说, “1996年底,任丘整顿,我们的游戏厅涉嫌赌博被取缔了,我和徐卫才回大庆老家的,时间是对不上的。”
而对于与邢劲松相识,崔晓东说,“大概是1996年年底,邢劲松到我单位去找我,说胡滨和徐卫让他来的,我那是第一次见邢劲松。”
当时邢劲松在油建二公司附近的游戏厅游戏机部件被扣了,崔晓东亲自带着邢劲松去了崔洪涛办公室,在他的建议下,邢劲松拿了400元,他又借给邢劲松100元,一共500元给了崔洪涛,“我跟他们都单独吃过饭,但是跟他们四个一起吃饭却从来都没有过。邢劲松和崔洪涛如果之前就认识的话,那邢劲松还来找我干什么?他俩彼此没说话,难道在我面前演戏吗?”崔晓东说,“我是1997年7月18号被抓的,1998年元旦前,对我有了免于起诉的决定,出来后我就在伸冤,写过材料给沧州市和河北省检察院,但大概1998年2月底我又被抓进去了。”
五个家庭支离破碎
(王新如整理的案件相关材料)
一场命案,失去了两个年轻的生命,也让五个家庭支离破碎。
“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想他了我就看看照片。”王新如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棍,走到柜子里拿出了两本大相册,里面多数都是崔洪涛的照片。
王新如说,儿媳在儿子进去没几年与儿子离了婚,老伴瘫痪在床10年,临走前一直念叨着儿子,“我晚上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只能吃安眠药,有时候还得喝点酒。我的腰椎间盘突出压的腿已经不太好使了,身体各种病,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邢劲松的父亲邢福说,邢劲松入狱后与妻子离婚了,邢劲松的母亲被查出癌症晚期已经过世,79岁的他无论如何都会为儿子坚持到底。
徐卫的父亲因一场车祸离世,母亲重病卧床;崔晓东出狱后再也没有了当年优越的生活,心理负担重,前两年才在朋友介绍下找到了个开车的活儿;胡滨服刑期间与妻子离婚,至今与女儿的关系也没有缓和。
伴随着这个案子,冯小玲从几近不惑之年迈入了知天命的年纪。
2019年4月,律师徐昕、李金星、任星辉以及他们所在的团队正式接受委托,介入该案申诉,王新如仿佛又看到了希望,王新如说,2018年她其实已经开始计划身后事了,但现在她想亲眼见儿子崔洪涛回来,到时她要把“古稀寒冬月”的微信名改成“春暖花开”……津云新闻记者 鲍燕 文并摄 发自河北任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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