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22 19:00:27来源:法律常识
历史多伟人,世间多凡人。凡人一生,不是无可记,是无人记。我来做那个记述凡人的人。
这份口述家史,口述者是我的姥姥。二〇一六年春节,我在姥姥家与她做了系列访谈,共8次,总时长近500分钟,整理成笔录约11万字。后以姥姥家房子的变迁为线索,抽取相关笔录,并与其他史料如儿女口述、历史文献等比对,写成此文。
一个人的房子,便是这个人的一生。
沈阳城往西不到一百公里,曾有条河叫龙湾,龙湾河畔有个乡落叫肖兰坨。相传清顺治年间,朝廷下旨迁民山海关东,一满族肖姓人家行经此地,见蛟龙汲水降雨成河,土丘长满芝兰香草,喜之祥兆,遂取名河水为龙湾,土丘为肖兰坨,从此安家落户,繁衍生息。一九三五年腊月十五,我的姥姥就出生在那里,随她爷爷奶奶生活。玉蓉是后来读书时才有的名,他们这一辈属玉字辈,男女都用。姥姥的乳名叫金香,从小她爷爷总喊她 “ 金香,金香去,递宝贝壶去!”
满人迎娶新媳妇,都要有女童递宝贝壶。细颈锡壶,壶身刻铜色花,里面装上大米,冒尖儿用红纸叠成的小包覆上,两个女童一人一手抱一只,等到新媳妇下喜车,就跟在她身边进门,把壶放在炕面的长条桌上。之后新妇坐福,女童且在旁边守壶,如此一套礼仪,叫递宝贝壶。多半是六七岁小童来做,但乡人稀罕金香,都说她小脸儿抹上脂粉真俊俏,点名让她递,她一直递到十岁。
新媳妇嫁进肖兰坨,得学习规矩。穿长袍、踩寸子,请安行礼,说吉祥话,这些都由姥姥的爷爷来教。她爷爷肖天绪是个文化人,当地乡绅,德高望重,不止规训新妇,乡里大事小事都找他支招,逢春节写对联,大户小户全他来写。大排行老三,于是大家又叫他三爷爷。那时满族讲 “ 银粮当差 ”,人不用上班,钱粮交给官家,官家往上一报,人就有官衔。她爷爷也是这样的官,地位只次于地主乡长,于是家里盖的房子也只次于地主乡长,正房三间坐北朝南,高顶盖苇,大梁粗实,椽子刻兽刻花。
屋内北边有一丈二的大炕两张,中间隔一帘好木吊达,可轴卷起来,撂下即分成两家。姥姥的母亲王氏睡在南炕梢,她跟爷爷奶奶睡北炕头,直到四一年她奶奶死。北炕梢是她五奶过继的儿子儿媳住,五奶奶睡在南炕头。炕大,余烟烧不热乎,冬夜就在炕前放上地闷子,塞高粱芥子烧火取暖。橱柜吊在炕上,各家分着用,杂物宝物都有。
两炕横头还有个小炕,置祖宗龛,也搁物件。除三张炕,地上无它物,桌子椅子都没有。地阔且平滑,小孩常在此嬉戏玩耍,过年跪地上给长辈磕头。
屋有门连厨房,厨房有灶坑大锅和碗柜,墙上贴的灶王爷,是她爷爷每年前廿七八到老关坨赶集所买,背个钱褡子,凌晨看着天上三星位置启程,谁也不带,自己去回。除夕贴上新买的画像请灶王爷下界保平安,年廿三得先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大人用扒掉皮的树秸给灶王爷扎马,再扎几个耳朵卷卷的小天狗,姥姥学着扎,成品大人见了,说 “ 金香做挺好,这个算一个。” 她二弟也跟着弄,最后啥也没弄成,就喊 “ 不要啦!” 啪啪踩掉跑走了。扎完分糖吃,粘住灶王爷的嘴,然后撕下灶台上烟熏火燎一整年的画像,哗啦一烧,灶王爷就骑马上天了。
屋外是园子,有棵桃树,两棵杏树,几株玫瑰。杏树夏季打杏,一棵好吃一棵难吃,玫瑰开出的花,王氏用糖沤上,给孩子们烙玫瑰饼。还有些不具名花,汁液能染布,王氏将家里被单抓起揪,搁大火烧热的花汁里煮啊煮,就把被单染成带绿的、紫的、红的花。园里还种小麦、旱稻、茄子、豆角、葫芦、西红柿、小白瓜、大白菜等,秋天时,她爷爷叫短工来收,麦子碾成精面,豆子打成油,一家口粮自给自足。
民随王法草随风,那时伪满朝廷仍满人当政,民间也满人为尊,汉民伺候奉承,当短工零工不但不计酬,还以为荣。肖兰坨办白喜事,扎纸人、哭丧户、鼓乐队,都是汉民赶来做,做得周全风光,也不要钱。小孩们都不怕死人,躲在一旁看上祭入殓,姥姥也在其间,爱听鼓乐队吹的唢呐声,呜哩哇啦,一波又一波。
红白喜事,逢年过节,都是儿时的热闹。但热闹归热闹,平日里没事,姥姥就跟她爷爷在炕桌边学习。天绪老太爷很重视教育,从小与她讲:“ 人得有文化,得识字,女孩子也得会识字,会算账。” 教她写毛笔字,拿着她小手持笔,笔杆对准鼻尖,端正抬头,“ 人——撇,捺,呵呵人—— ” 这样教她写。从简单字开始,“ 天地人 ” 之类,到 “ 風飛家 ”,说风飞家能写好,字就练成了。姥姥后来果真练成一手好字,她至今仍是我家字写最漂亮的人,姥爷和她子女们写了几十年板书,字不如她。我的字也不如她。她爷爷还教她打算盘,背九归口诀:“ 三一三余一……六三添作五……八五六余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搁九回去,都会打。
春秋她爷爷带她去龙湾打鱼,龙湾里有鸡头米、菱角,还有荷花,鱼藏在荷叶下。冬天河水冻成厚冰,鱼又藏在冰下,老太爷把冰鑿一个洞,伸进笊篱,不一会儿准捞起鱼来。鲫鱼、鲶鱼最多,还有细溜溜长得小白漂子似的川丁儿,和浑身花里胡哨、脑袋上带三个尖的三丁儿。而夏天多雨,龙湾常涨水,一涨水,鱼漂得到处都是,家门口水沟、积水的地方白拣。她爷爷爱打鱼,家里搁三缸水养打回的鱼,一年四时总有得吃。小孩子囫囵,有一回被鱼刺卡到,姥姥自此一生都怕吃鱼。
她爷爷也爱看唱本,经常念,念着念着就唱起来,咿呀调调,姥姥听不懂。她有时在一旁给他装旱烟,把烟草搁进长烟袋锅,按巴按巴,用火柴点着,爷爷就 “ 啧啧 ” 抽起来。她私下偷偷试过那烟,特辣,受不了。
姥姥童年几乎在肖兰坨度过,间中也随父亲去别的坨子住了几年。她父亲肖却非,原名庆昌,庆字辈,却非是他的号。家里排行也是老三,三爷爷的独子,他便有些纵惯他,自小由他性子做事,从不当碍。他也没学坏,不抽大烟,但为人折腾跳荡,不能定性。一时去茨榆坨村公所做会计,带妻孩住到邻近的黄喇坨。
姥姥和她妹妹都在黄喇坨念的小学,四十年代初东北孩童几不知有中国,只知自己是 “ 满洲国 ” 的人,学校教唱满洲国国歌:“ 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 ” 她与妹妹在校不似其他低年级生被高年级的欺负,因她父亲与女老师交好,女老师待她们甚关照。雨天路泥泞,女老师留她们宿学校:“ 肖四记(四记是会计意)的女儿今天不回去了。” 让她们睡在拼起的课桌上,后来课桌也不用住,住进她宿舍。
不到三年,肖却非做厌茨榆坨的活儿,不干了,家也从黄喇坨搬走。搬家那日人坐大马车,马车过河,河水很深,人和东西在车里悠悠晃晃。接着还在满都户住过,房主是个抽大烟的女人,眼眶雀黑,神头鬼脸的,但待他们不错。之后又回肖兰坨。在肖兰坨,她父亲先是养一阵子鸡,鸡一只没活,全养死了;后来有乡长一职给他,他寻思乡里净是叔伯长辈,难管,只挂了乡长职衔,没有做事。一九四五年东北光复,乡长职衔也便不了了之。他有个好友叫杜春骄,家是资本家兼地主,在沈阳有买卖,那年正唤他去沈帮忙打理生意,他就去了,王氏带着孩子们也跟去沈阳。
刚到沈阳时,一家人在南市场的邮政局胡同落脚。南市场那地方是窑子窝,二层半圆式的圈楼,圈楼里一个一个小屋都带红门帘,老人们指着红门帘对小孩讲:“ 可别上那走去啊!那儿都窑姐儿。” 姥姥似懂非懂,有时看那圈楼里有人出来了,老鸨带着小的噼里啪啦跑,不大敢看人。一晃过,她只见得那些女人眉毛描可重,乌黑乌黑的,脸又洗得熟红熟红,与常人不同。
她父亲很快不再与人合伙,自己开了个捻纱厂,在小南门外,就把家搬到小南门里。那宅子原是郑亲王府,解放后王爷财产没收归公,公家又卖给数户人家居住。王府进门一个影背,首院两间配房,主院悉是大青方砖地,地上有正房五间,附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北边还有两间配房。正房卖价高,肖却非买下西厢房一间。王谢虽衰,住客亦非寻常百姓,皆有点道行,小富小贵。耳房受家屋狭,地下室却满当的宝贝,文革时期被抄过五回家,方抄伤了元气,败落不兴。在西厢房,姥姥直住到五六年考学去大连。她爷爷也老在这里,一天她给他剪指甲剃头,说 “ 爷爷,头剃好了。” 老太爷一摸头:“ 好啊金香……忒好了……” 不几天就死了。
小南门内外,家宅离捻纱厂颇近,她父亲却在家呆上没几天。厂里净雇女工,繁花迷眼,有个女工的姐姐张少兰,也常去厂里玩,肖却非很快跟她好上了,在外又有个家。次年国家颁布新婚姻法,实行一夫一妻制,他回来与妻谈判,说 “ 妳要是告我重婚罪我也认了,就进监狱,妳要是养活这几个孩子,我给妳钱,妳就养活孩子。” 王氏思量不告,遣姥姥去她父亲处领钱。光景不长,捻纱厂生意黯淡,她父亲索性甩手不干,携张氏偷偷跑去本溪另起炉灶。姥姥就带上家里给借的路费,独个坐火车到本溪寻父。得好心人指引,一下找到了人,肖经理这回变肖工程师,不晓得何时学会了画图的本事,给人画修桥的工程图,又风生水起。他也顾家,见玉蓉来,他也给钱。如此两三回,同事都知道他有两头家,其中一个李大爷,劝他事情总要解决。李大爷叫姥姥让她母亲亲自来一趟,王氏便去了。夫妻相见,寻争寻闹,最后倒是平睦收尾,肖却非应承按月寄钱养儿女,两人到法院离了婚。儿女听闻父母离婚,可委实难受,哇哇地哭,哭也无济。罢了,其父是时月高薪八十九元,固定邮三十二元回来,其母在街道里做缝纫活儿,每月也有二十四元,够生活,有餐有宿,不图其他。
王氏三十七岁时,娘家人劝她莫再守空房,且给联系到铁溪一户烧锅炉的老夫妇,要她把幼子小品送人,好无拖累。隔日老两口就上门来抱,是姥姥和她妹妹趴在小品身上护住不许,才没抱成。事后姥姥集合妹妹肖音、大弟玉邦和二弟玉信,说 “ 你们几个都过来,我们对妈怎样吧?” 弟妹齐心答 “ 对妈好,我们好好过!” 姥姥又说:“ 谁也不能不听话,都好好念书。” 志气算是立下了。
玉邦玉信争气,相继考上沈阳二中,后来一个去了东北工学院,一个保送到大连舰艇学院。他俩课余也帮家,糊鞋垫、糊口罩、糊纸盒火柴盒,什么零碎都干过。肖音对音乐有天赋有执着,单名音便是她自己改的,原名本叫做玉燕。但她打小体弱,那年代女孩不珍贵,没人重视,一路病病殃殃艰难长大,最后沈阳音乐学院学前体检查出她的心脏问题,没有接收。兄弟姐妹里姥姥是老大,自然更多帮母亲操持家务,却也没耽误学业,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数学尤其好。高中念完,她母亲希望她留下上班养家,她想念儿时爷爷教诲,认读书的理儿,老师了解她的彷徨,建议她报全公费的师范学校,学制也短。就这样一九五六年,姥姥考取大连师范学院,读数学系。
五十年代国家建设所需,专科院校居多,人才培育讲求速成。大连师范学院当时也属专科,虽教程按本科排订,但不改制四年,仍压缩在两年内结课。一九五八年夏,姥姥学成毕业,被分配到喀左县一中任数学老师。地方即便僻陋,不必出省已是万幸,没有怨言。
喀左原无高中,也在那年,一中破天荒拟建高中年部,姥姥作为县里刚引进的少数大学生教员之一,顺理被纳入其中。同部共七人:王赤星、郝国荣、赵正刚、纪凤春、姚立身、李学举、肖玉蓉,就她一位女老师。次年春,年部正式成立,王赤星领大家搬进同间办公室,三两对桌而坐。姥姥与郝国荣是同学,桌子先与他对,矮一大截,拼上不好看,这时纪凤春搬桌进来,她又与他的对,两桌平齐不差一厘。王赤星正巧见了,说 “ 诶你俩这桌子对得挺好!” 于是她就和教俄语的纪凤春坐了对桌。纪也是年青老师,吉林人,沈阳师范学院俄语研究班毕业,与她同年分配。他原是被分到了锦州的,同学中有个锦州人抱怨自己得去喀左,他听见就跟他换了,说 “ 那我替你去吧,你回锦州,反正我一个人。” 时下这两个青年人,日日对桌共事,有着同样的教学愿景,又都从外地大城市来,更有相似的生活追求,他们渐渐走到一起。
同事并不看好,不少人私下劝阻姥姥,说纪老师品质不行。品质不行,指的是他头上有 “ 右派边缘 ” 的帽子,来自读书时打抱不平,觉得一个被打成右派的同学冤屈,就为那人写文章申诉,结果自己也遭牵连。姥姥不以为意,说 “ 他再不好也比犯人强呀,犯人都可以改造过来呢。” 这样回应来劝告的人。
五九年寒假,他俩想着结婚。姥姥把纪的照片邮给她父亲过目,老爷子回信说 “ 这小伙瞅着挺俊,但是长得怎么像个女的?还戴个眼镜。” 纪见了,较真道 “ 说我像女的我就是女的?我不是女的。” 继而找学校开介绍信,姥姥让他去,他迟迟走不动道,终于开口 “ 还是妳去吧,我一说脸红。” 姥姥问他 “ 那有啥,你想不想和我结婚吧?” 他忙不迭地回答 “ 我是最想的。那咱俩都去吧!” 就去了。到马毅民书记那,马一见面已知他们因何事来,毋须言语,直接给开了介绍信,又说婚事学校来张罗。
元旦那日办席,地点设在学校食堂。婚礼新式,简洁喜庆,县里和一中派代表发言,大家集资买一块红布都签上名,吃菜吃酒,新人的新日子就这样启始。结婚照还是后来去沈阳补拍的,五块钱。不过寄回的挂号信里没有相片,却是退回的全款和一纸说明,原来拍照那刻姥爷动了,相片糊掉作废。
他们的婚房是学校杂物间的一角,那时校舍尚未建成,腾出室隅已属不易。缺新被,姥姥把两人旧被都洗得干干净净,重新做了,又叠得整整齐齐,码成两趟;姥爷会剪纸,用红的、绿的纸张剪成各式小花做饰,这贴点儿那贴点儿,还把门口摞高的课桌都糊上彩纸帘。陋室不敌精心,拥有了新气象,吉喜而温馨。他俩在这过渡几月,搬进东小院。
东小院是校舍,开始白住,后来每月收三毛六的租金。也小,横竖四步半,摆上一张双人床就几乎塞满。墙黑,姥爷找出他母亲王玉莲在吉林街道收集的那些节庆彩旗和秧歌飘带,把墙围了一整圈。吉林产木材,寄来的包裹都以木箱封,扔掉可惜,他就想出再利用的法子,找木匠给箱子宽面中间开个方口,其他几面钉严,然后把开口这面的木边糊得花花绿绿的,写上 “ 电视 ” 俩字,立在床沿。这改良的木箱实际用来当衣柜的,两人一人一张纸皮,平日包好干净衣物往里归放,但姥爷新从报纸上见过电视,灵机一动,就做出个 “ 电视 ” ,犹自家也有了那稀奇玩意儿。带模带样,人们来家里做客总要赞叹 “ 纪老师真巧!” 姥爷因此落一个外号叫 “ 巧人儿 ”。
六零年前后全国粮食短缺,喀左也一样。有夜盗虫灾,整片整片的高粱地刚要甩穗儿,就被黑压压的夜盗虫大军扫荡,刷刷刷刷啃剩光杆。县里生产队要求学生参与抗灾防虫,姥姥硬头皮带了一个班去挖沟,挖一人宽一米深的大沟,虫涌来时,掉下去就难再爬上来。有时夜盗虫在土里,一挖把它也挖起了,两只犄角拖着粘腻的绿肚子乱甩。姥姥还带学生挖过鼠洞,“ 跟老鼠要粮食 ”。洞底阔绰,小仓库似的,一堆高粱、一堆黄豆、一堆苞米粒,都不掺,分得清清楚楚。
六零年尾,姥姥姥爷的大女儿冬梅出生,也即是我母亲。她幼时半夜总哭闹不停,吵得东小院住的老师晚晚睡不好。有人给姥姥出主意,说要写个 “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吵夜郎 ” 的纸条贴大道上就能消停,姥姥不信那套,抱孩子去看了医生,说是缺钙。医院也缺钙片,姥姥只得给沈阳娘家去电报要,她母亲当天买好钙片,一宿搁手针做了两双小童鞋,一双小绿面,黑鞋口;一双小花鞋。其中两只鞋坷里分别塞一个药瓶,加急邮来。冬梅吃上钙片,不几天就好了,夜里再不哭闹。
又两年,秋,他们的二女儿秋芝出生。不久姥爷的母亲要来儿子家住,先行寄到几箱行李,屋里实在没处置放,只好放进隔壁。隔壁住的李建俞和陈连弟,都是单身汉,一听邻居的窄屋又要顾小又要顾老,直接抱铺盖走了,腾出全屋任姥姥家借用,到老太太返吉林才再搬回来。
那时姥姥姥爷已想好要离开喀左,调回城市。吉林可以,老太太在街道当主任,既想投靠儿子又惦记上班,他们回吉,她便心愿两全;沈阳也可以,姥姥娘家还在郑亲王府胡同,弟妹也多在沈,彼此好照料。与组织一报告,县里好不容易分得的人才,哪里肯放?领导发话强留,只要不走,提什么条件都满足。人可不能为难组织,他们遂打消走的念头,彻底认喀左做第二故乡。只提了一个条件:换处稍大点的房子,老太太来有地方住。县里立马给安排了发电厂宿舍三间大房,超出教职标准一倍余,半百平方,这下住人搁物,屋里啥都容得落。
双职工家庭,顾得上工作,带不了孩子。我母亲很小就被送去幼儿园,有回她和一个叫隽乔的小孩闹失踪,隽乔也是一中老师家孩子,园里就派人慌忙去一中叫家长。姥姥课正要结束,一听冬梅没影,赶紧出来找;姥爷和隽乔父母都还有课,课得上完。后来在北山前的小坡上找见的,多亏了四月季咋暖还寒,那早姥姥给小冬梅穿一件薄棉袄,蓝地儿里带小红皮球,翠亮生生,特别醒目,姥姥是老远先见着那件蓝棉袄。连跑过去,俩孩子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小嘴正嘀咕 “ 哎呀忒累了…… ” 原来都想妈妈,约着一起要回家,路口走岔也不知,就越走越远,走到北山去。再往前,山里山楂酸枣,长野果的树丛灌木密密茬茬,听说里面就有狼。姥姥也不敢后怕,抱起俩孩儿领家去。
二姨还在襁褓,姥姥就得带班教课,家里也没人看,她把小芝带回学校,一有课就裹好往办公桌上一放,拜托没课的老师帮忙照看,跑去上课,下课再跑回来管。这样往长不是办法,那时也没有托儿所,姥姥一咬牙拿出半数工资,十六块一月,雇了个保姆专门带小颖。保姆名叫刘雅新,方脸长巴眼,一笑露两小虎牙,才十六岁,也还是个孩子,姥姥只要求她注意安危,别把小芝摔了磕了碰了。小姑娘天天背着小芝,直到小芝满两岁,她有天被刚又从吉林来的老太太气哭,不久就辞了工。
大舅小时真差点丢。虚三岁送幼儿园,连哭闹几天不去,老太太心疼宝贝孙子,不去就在家带。姥姥于是重又雇保姆,这回要二十二元一月,工资可没涨。但保姆加老太太也没看住他,有天不知怎的就不见了,全家都去找,好险天黑前在县汽车站门口找到。那时虽说拐骗事少,男孩毕竟知重,姥姥到现在都心有余悸,提到这事,总说要是当年没找见,整山沟早给娶媳妇了,四十多载还到哪里认。但她也说,大舅两耳一边一个小窟窿眼儿,叫 “ 仓儿 ”,是胎记,人丢了也不怕认不回的。那俩仓儿其实随大舅长大早已长实,姥姥不提,仿佛当母亲的都确信自己始终了然儿女的标记,再浅淡也无妨。
一九六六年六月,高考前自由复习正好还剩一周,学校广播喇叭播送最新通知:“ 全校师生注意,高考,今年高考停止,今年高考停止。” 此后十年,学生不作业,老师不备课,“ 停课闹革命 ”,“ 复课闹革命 ”,课堂诵读红宝书语录,老师念一句,学生念一句。学生要批斗老师,斗争校长马毅民七天七夜不休息,幼儿园礼拜六日放假,姥姥只得带上冬梅小颖一起参会。礼堂里,马在前面低着头猫着腰,老师们得在后边听着,隔会儿喊句口号: “ 打倒马毅民!” “马毅民投降!……就叫他灭亡!” 伙房做好饭菜端来,也不能吃,眼看冒着的热气散尽,浮层油花凝成了乳白色颗粒。小芝扯姥姥衣襟:“ 妈咋还不吃啊,这肉都冻啦!” 吓得姥姥赶紧说 “ 快别说了,再说该说咱们了!” 想了想,又要安抚孩子:“ 一会儿就吃饭,一会儿就吃。”
学生斗完,战斗队还得斗,有天直到特别晚结束,姥爷抱着小芝,姥姥领着冬梅往家走。回发电厂宿舍得过一片高粱地,羊肠小道,乌漆麻黑,突然前边传来王赤星的喊声:“ 肖老师!肖老师靠边走!靠那个边上走,不要走中间。” 姥姥下意识拉冬梅躲边,正心里发怵,只觉身旁嗖一阵风,好像过去了什么。是狼,一只野狼就从小冬梅身侧掠过,要不是避开及时,小孩挡了狼道,多半被叼走。隔夜仍得走这小道回家,绕大路远上三四倍,夜深人倦,都耗不起。且那年头使人惶惧之事也不止这一桩,人见多了,就习惯了。
抄小道回家这事,后来被写进 “ 揭发 ” 姥姥的大字报:“ 走路不走大路,净踩庄稼,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把庄稼都踩了妳吃什么啊!” 姥姥的其他 “ 恶行 ” 还包括:“ 穿呢子裤子裤线太直 ”、“ 穿高跟鞋还烫发,资产阶级作风 ” 以及 “ 对学生太好,充斥母爱,不讲阶级斗争 ”,姥爷的则是 “ 教外语,一有机会就会逃到国外去 ”。他们两个没得罪过人,待学生也温和,风雨年代都没挨着斗,只被贴些大字报,日日这几条内容按席上一粘,席子被粘满了,就往地上搁。姥姥每天瞅着,自己都会背。
也被抄过家,抄出给孩子们祛痱子的爽身粉,不认得,一闻还挺香,就咬定老师 “ 擦胭抹粉 ”,没收了;又翻笔记本,看见有 “ 罗隆基 ” 三字,明明只是学校教育会的记录,非怀疑老师认识北京大右派,本子也 “ 带回去仔细研究 ”。翻箱倒柜,连灶坑也要捅,看藏没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回两回,姥姥有些担惊,想着姥爷过去在沈阳看戏留下一卷子戏票,画的可都是 “ 才子佳人 ”,被抄出来肯定要游街的,就一把火先烧个干净。烧前也没打开看,结果结婚证卷在里面,一起烧掉了。
老师减员下放,大城市来的尤在此列,然学校外语组得有姥爷撑着,他就幸免,姥姥也跟着不用去乡下。学生没有这种幸运,六八年,六六到六八届三届学生一块毕业,毕业都要下乡。那些青年大多从农村来,凭着念书本想到高阔天地里有所作为,不成想又被打回去。毕业那日,几辆敞篷大卡车来拉人,学生哭号着不愿走。姥姥站校门口送,见着伤心,没憋住泪。有学生呜咽着问她,“ 老师,我们为何得回老家,我想在大城子……” 她答 “ 政策在那你哭也没法。” 又有什么法子呢,浩劫当时,也都道是寻常。
一九六一年,发电厂失火,改成染织厂,染织厂三落三起,六七年恢复生产,需用到原发电厂宿舍。姥姥一家从其宿舍搬离,学校重新分房,供县医院西边的家属院七栋房或一中前家属院两处备选。姥姥选定后者,虽比七栋楼房子小些,但由教室改建而成,三间屋规整敞亮,最好处是离学校近,校里打钟在家都能听得清楚,上下班方便。这里房子,一家人一住二十年。
老太太不几年前已搬来喀左同住,那时还只有孙女冬梅秋芝,老太太想抱孙子,天天念秧。六八年大舅出生,取名立中,后来他自己改成单字涛。随后六九年有了小姨铁英。如此上有一老,下有四小,姥姥当时工资涨到五十一元,姥爷五十九元,都属高薪,但要支撑一家七口还是艰辛,且老太太隔年去一回烟台女儿家,往返车票钱、期间零花钱都要预备,走一趟就是两百块。
七五、七六年,海城唐山相继地震,人人危惧不敢回家,都在外空旷平地上盖防震棚。姥姥家和隔壁孙继荣家合盖,让学校木匠给木头钉铆,搭好人字架,组成四梁八柱,然后挂起布帘做门,油毡纸做屋顶,屋里搪上板子做床。不高,人进去刚好,夜晚姥姥家靠南头睡,老孙家靠北头。蚊多,姥姥到街里买来布料,用缝纫机轧了个蚊帐吊起来,笼住七口人。
后来又盖间好些的防震棚,八九平米,有门有窗,墙抹上泥,屋顶抹灰。灰是姥姥姥爷自己抹的,白灰掺点洋灰和匀,用小桶吊到屋顶,拿抹子一下一下蹭。姥爷干这种活儿手笨,抹成呛起的鱼鳞似的,不平整,就换姥姥来。但姥爷擅长装饰,他用先前帮新华书店扎纸花得来的许多装书纸壳钉在棚上,棚就有了色彩,不单调;又撕下《红旗》杂志糊墙,墙也生动起来。孩子们爱在棚里玩,白天也不出去,两个小的七八岁,正是好学年纪,我二姨不知从哪整来个小棍当教鞭,指着墙上的杂志页,天天做小老师教他们认字背文。头天教,第二天还要考试:“ 你就给我背这个文章,你背,小立中!” 他就背。然后又叫小英子背,小英子背得又快又准。防震棚其实不防震,就是矮,万一塌了也砸不死人,住上一段时间,地震的恐慌散去,且入冬天候始冷,人就搬回屋里。
一中前家属院这房子,姥姥没少改造。那时改造都先自己拆,拆完找学校房产科来建,镶封搭砌,材料人工都不花钱。南北屋之间的壁子打掉,墙靠去北小炕,通整出一间大屋,居中开个大窗,又亮堂又对流。这是大改,还有打架子、搭抗、垒烟筒这些小改,姥姥给日子添增许多新花样,房产科都快被她踩平。
七七年学校落实政策,说纪老师肖老师家小,把隔壁迁走了,房子也归他们。姥爷一听,嫌大,自愧多占了公家便宜,就把新分的房让一半给同组老师王致富。王找来房产科砌墙,砌完姥姥一量,自己这边还短十几公分,西大东小,这叫棺材房子,姥姥就不愿意,怨姥爷惹出的祸,可木已成舟,也便不了了之。
姥爷是完全做学问的人,心无旁骛,世情寡通。孩子都大些,姥姥与他分工,他尽管忙工作,家里老人孩子由姥姥多照顾些。对于孩子,她有大愿望,是让他们都考上大学,到外面寻找宽阔出路。为人母亲能做的她很清楚:让孩子吃好饭,睡好觉。她便每早四点多钟起来做饭,做好的放圆桌上,都用罩子罩起,干净些,到点招唤他们起来吃饭,吃饱才上学;晚上则经营大家都睡了才睡,冬夜烧煤,她要杜绝一丁点煤气中毒的隐患,总看着、看着,等炉子炭火落净再睡觉。
八O年,二姨考取北京航空学院火箭发动机专业,成为家里这代人中第一个大学生。暑假里,姥姥给她准备行李,做了两条被子,一薄一厚,又两床褥子,也一薄一厚,这些叫做两铺两盖。还给织的毛衣,翠青色,前襟带杠纹,另买几件新衣,一个箱子。穿好拎好站在人前,瞧见的老师都说 “ 看人肖老师,给孩子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八六年,大舅考取复旦大学数学与计算机专业,成绩全县第一,复旦送来喜报。放榜那日姥姥刚从菜市场出来,走在路上,同事学生见了都忙给她报喜,她手上提着好些菜,就没去看榜,回家告诉纪涛他考上了,纪涛噌噌噌跑去学校,光着脚丫,没顾上穿鞋。下午三四点,正式录取通知也到了,他又腾地一下跑出家门,去招生办拿。姥姥又做两铺两盖,还有五条裤衩、四条长裤,长裤都带小喇叭,那时候兴。家里缝纫机做薄活儿好,厚活儿差劲,最后有条呢子裤做不动了,就上后边赵小子家,让他父亲帮忙做成。还做了一个褥垫,后来在复旦,大舅班里捡到一只小狗,小狗没衣服穿,他就把那褥垫拽巴拽巴,给小狗裹上当衣服了。
八七年,小姨高考剩一周时肾结石发病,住院打了一周吊针,考后郁郁不乐,到了放榜日子,通知书也迟迟不见来。姥姥以为落榜,琢磨联络复读。那时姥姥姥爷都已调离一中,郝国荣还在一中当主任,她回去找他,他说 “ 没问题,放我这。” 没过三五天,武汉财经学院统计系的录取通知竟来了,原是招生办领通知书那人顺道在朝阳串了几日亲戚,误了送期。这回两铺两盖,用的都是当时流行的条绒面料,喀左一有卖,姥姥就买来。
四个子女,只有我母亲没有考走,姥姥算是如愿大半。我母亲十四岁时遭过一场车祸,县里医疗勉强只够救命,救回的人嘴歪脸偏,姥姥不忍女儿俊俏模样从此被毁,咬咬牙扔下家,独自带她去北京协和医院神经科复健。住院费用很高,只好改成门诊,先寄住到姥姥大弟玉邦家,后又托她老舅给开了省介绍信才住上旅馆。旅馆一个单间,条件一般,好在就在前门,不远就是协和。每天姥姥带女儿到医院,医生往孩子小脸上扎针,把药打进去以后再扎上电针,通电震动,刺激面部神经恢复。如此有大半年,我母亲撑下来,她的母亲也撑下来。
伤休后冬梅跟回原班,照常升年级,照常参加高考。她最后成绩只差了七八分,喀左是蒙古族自治县,县里蒙民高考加四十分,当时许多非蒙民学生为有加分资格,纷纷把民族改成蒙族,姥姥姥爷没想着给自己儿女钻这空子,差七八分便是差七八分,落了榜。也没有让她复读。姥姥后来总说,当时两口子都在教育系统,却没有让女儿借到一点光。
留在身边的大女儿,到了二十二三,他们开始挂心她的婚事。夜里睡不着觉,两人躺在炕上,把冬梅班上的男同学、自己教的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学生,名字拎出来一个个地排,直排到杨伟中时说:“ 还行,这小伙儿还算行。” 别的不是长相歪瓜裂枣,就是家里农业户,家况知之甚少,就一个杨伟中,人挺漂亮,家里一样都是双职工。那时候我母亲与杨,也即是我父亲,其实已经恋爱,只是还没最终确定关系。他当时是海员,姥姥有些犹豫,问姥爷 “ 海和尚不常在家。” 姥爷说不是问题,“ 好男儿志在四方。” 之后确定了关系,老太太还差点又给搅黄,说 “ 杨伟中有福,短胳膊短腿儿,可是不说话啊!几个扁担压不出一个屁来,我那么好的孙女给他。” 说他老不吱声。姥姥私下叫冬梅自己拿主意。但之后老太太去烟台,我父亲把她送去的,她回来后全改了口,说 “ 这杨伟中好得没有那么好的了!” 谁说他不好都不行,婚事也顺着定下。
老太太也埋怨过二孙女婿不好。八八年二姨带二姨夫回喀左,她见了,说他 “ 挺高大个子,大长胳膊大长腿,没福!” 要照全家福,她腿脚不灵便,二姨夫抱她出屋,她忘记先前的数落话,换作说 “ 他还真挺会来事儿。”
老太太一直是家里权威,北方话讲 “ 有牙招 ”,说话有分量,言一别人不敢言二。她有许多老式规矩道理,言传身教给了孙辈,我母亲四姐弟至今在一起念嗑,还会叨记他们奶奶的那些老话。老太太脾性也刁,那些年没少作闹。她生日十月廿五,姥姥前晚给她包好饺子,当天一早煮一碗放桌前,中午下课回家,饺子还在桌上,问她,她说 “ 妳就给我煮这么点饺子,妳是叫我吃吗?这是不让我吃啊!我怎么能咽下去呢?” 瘫之前几天,要吃馄饨,大家一起包馄饨。她手已不机灵,捏不住馄饨皮了,姥爷说她,她嗙当把盖帘儿往地上一㨄,一盖帘儿的馄饨摔七八烂。姥爷蹲地上捡,边捡边掉眼泪。冠心病发作伴抽搐,姥姥给她含药,手指咬出血印。但老太太始终是个明白人,临死也不糊涂,叫姥姥过去,交代事情: “ 我那个,北边有一个小包,那包里呀,有一件衣服,那衣服兜儿里有二十块钱,妳拿过来。” 姥姥问干啥,她说 “ 妳拿出来——到时候我不行了,妳(还没找到的话)就拿不着了……”
老太太八九年去世,我不到一岁,不记事。听说她走前几日还照看我,我坐她床前,拉撒她全不知,姥姥忙完来抱,赶紧收拾。她还要说 “ 哎呀这孩子,拉撒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人都老到那个程度。
那年已分得楼房,准备搬家上楼,老太太没赶上。挑骨灰盒时,姥姥选了最好最贵那件,四百八十元钱,刻绣的纹路隽永。她说,“ 老太太没上楼,也给她住好房子。” 过三年,我父亲在后山挖好墓坑,亡人骨灰入土为安。林间向阳,傍山依水,她在那里长眠。
而一中前家属院,一家人住了二十年的房子,有些老物文革时烧了,有些随着岁月一道流逝了,还有些搬家时遗漏了带走。墙上挂的一杆铜秤,六一年从吉林带回,是姥爷的爷爷生前用件,后来,也就永远留在了那面墙上。
姥爷五八年来喀左县一中任俄语老师,后中苏关系交恶,改教语文。八四年喀左县蒙古族高中建校,他被调任蒙中,做了十年教务主任,担任副校长至退休。姥爷教学很有一套方法,那些年喀左尚是穷乡僻壤,高中教育却未落后,班里校里年年升学率高,出过不少清华北大生。姥爷还是学校的笔杆子,县里第一篇学术论文由他研究且执笔,专人送审锦州,评上优秀论文。校里多年文章材料也由他撰写整理。但他从不留底稿,也不署个人名,以致后来国家评特级教师,学校连给他报了两次,皆只因论文一项不够数,没有评上。不过八十年代末落实四级教政策,他无疑够格,搬进蒙中所建的八户教职家属小楼。四层,一层两户,姥姥家在二楼西侧。
三室一厅,厅小。两个南屋一个北屋,我父亲那时常常出海,一出海,母亲就带我住来姥姥家,住在小南屋。
我七个月上托儿所,托儿所在蒙中院内,姥爷送我接我。他单手抱着我,另一只手还要提着打好水的暖壶,我淘气,抽他衬衫胸前口袋里的钢笔玩儿,嗖一下抽出来,啪扔在地上,姥爷就要放下水壶,蹲下去捡。捡完又放原处,我就又抽,他又要捡。如此一路很短,却走上很长时间,沿途其他老师见了,都不能忍俊。
楼下是蒙中大操场,我爱在那放风筝,我父亲买的,教会我放。一只黑色老鹰风筝,吃风很凶,飞得很高,我总要用尽全力地拽住,仍被它带着跑,好不容易把线收回来,双手勒出红印,生疼。第日还要去放。
也爱在屋里玩,把布娃娃摆一排,站在沙发上拿教鞭敲墙,给它们上课。课余跑到小厅窗口,望楼下操场上的高中生哥哥姐姐踢球跑步,心想他们双腿怎么能那么长呢,跑得那样快。
姥姥家离我小学也近,从墙外绕过蒙中校园,就是二小。我可以自己走去上学,中午自己回来吃饭。有一次,小学数月发不出工资来,老师罢了课,全班号啕大哭,好似天都塌了。没老师,午后提前散学,我走回姥姥家,站在阳台上发呆,心里堆起心事。彼时天正下完一场冰雹,雹后有夕阳,夕阳又西去,余晖洒落整片操场,动人的金黄。我看着看着,竟觉得安宁,继而怡悦,仿佛一下子,世间恒是好事。
阳台不久就封起来。刚兴有人家封阳台,姥姥也上街找工匠,割了几块玻璃及钢筋栏框,焊成透明阳光房。她从是爱革新,即便不做这种大的改造,逢佳节或有客人来,她都要换换桌柜位置,移移沙发朝向,使屋里有新意。县里有卖马赛克了,她买回来,唤我父亲镶到阳台的水泥地上去,绿白绿白的小方块,一格格地,干净且利整。九二年个人家可以装电话,她也早早备好钱款,接进电话,从此与外地子女亲戚联络方便多了。
为老人送了终,子女也送去远方有自己生活,姥姥且已退休,本该颐享悠闲的,却也没有。她帮我母亲带我,从我只一臂长,呜哇啼哭,到满屋乱跑,咿呀学语,又到背包上学,读书识字。姥姥给我做过不少衣服,从小启蒙我认钟表秤杆,背《唐诗三百首》,随我母亲带我上大船看望父亲,抱我到甲板看海,又怕我掉进海里去。大舅的大女儿在沈阳出生,她也去带过一阵。
九七年夏,我父母决意南迁江门工作,并在二姨和小姨帮助下,半年即办好一切手续。姥姥姥爷亦随我们一道南迁养老。
命运有时很吊诡,姥姥姥爷年轻的时候,在那个年代,稀里糊涂从大城市分配到小县城,许多年间有许多次机会想调走、准备走——调吉林、调沈阳、甚至朝阳调令都派到喀左,也被县里组织部密下了,悄无声息,八十年代要调烟台投奔姥爷大姐,因怕孩子换地方读书跟不上,又没走成。可都过完了大半辈子,眼瞅把喀左当根落定了,反倒一退休就真要远走,突然好似浮萍漂,从北到南,从他们奉献过所有青春又养育了所有家人的县城,到只打过照面的城市,一往至今,再没回去。
姥爷自九五年退休一直返聘,至南迁事已定才真退下来。退下来又要马上走,他不愿再与熟人多见,纪家有句老话:“ 房顶开门,灶坑打井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世不喜人情交往。于是姥姥姥爷带我匆匆离开喀左。蒙中派车来送,我记得那个晚上,家属小楼下乌泱泱的人,都是他们往时同事朋友,握手挥手,说着告别话。话我都听不清楚,夜黑得吞掉了声音,然后车里只有我和姥姥姥爷,我们仨,司机开车走,车驶过蒙中,驶过我的小学,驶过我从不认识的道路。那仿佛是我第一次知道离别。离别,是来不及也不知道和什么告别,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但是走是确定的,只有离开是确定的。
只需一个晚上,姥姥姥爷永远离开了喀左,离开他们奋斗半生、从少到老的第二故乡。我也永远离开了喀左,离开我出生的地方,以及那从属于喀左的、本该是却再也不是我未来人生的可能性。
不久,我父母卖掉房子,托运好家俬行李,也来到江门。那个姥姥姥爷立业安家、四个子女及外孙女我出生成长的喀左,从此纪家肖家只有老太太还在那儿守着。老太太没有随家人从平房搬上楼,也没有随家人南迁,但她是我们家的老祖宗,家人心里能追溯到的永远的根。
一个大集装箱,能带的东西几乎都带了,不能带的当然还很多,要不怎么说搬家损财。而比起能说得清的遗漏之物,我总是想,那些我们都说不清的、每人各自遗漏了的什么,才更遗憾。
到江门,房子买在丰乐花园怡苑。九十年代末,那里还是新区新楼,买同层两套打通,四房两厅,姥姥家比以前任何一处房子都大。装潢也是那时代时髦的设计,镂空雕花木制拱门隔断餐厅客厅,长条大桌,真皮沙发,屋顶、电视柜、厨具、衣橱,做了许多的木活儿。
一住又是十几年。十几年间,姥姥姥爷去了三回日本,帮大舅小姨带孩子,更多是去看望儿女,以及休闲旅行。姥爷也住了四回医院,取结石、上支架、抗肺内感染。老年生活便是如此,有安逸有病痛。
十几年间,我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都毕了业。初二骑车上学,从姥姥家到学校这一路,丢过四五辆单车。初三那年人人追《流星花园》,我借同学的影碟看完,好喜欢花泽类,把小书房贴了一整墙的仔仔,用从各种杂志报章上剪下来的照片,一寸到海报那么大的都有。那满墙的花泽类,直到房子卖掉都还在,卷边泛黄,灰浸在纸里,拂也拂不去。高一有个周末,只有我在家,请好友来做饭聚会,饭后他们租来鬼片,看完都走了,我越回想越怕,默默躲床角直到父母回来。高三毕业那个暑假,有晚昙花终于开放,我坐在小板凳上陪伴花开,觉得世间夜晚真好。
十几年间,丰乐路成了大马路,人车川流,怡情苑的房子却都变老变旧,邻居也换了几茬。楼下的肠粉铺,好吃的猪肝瘦肉肠从一块五涨到三块一碟,又涨到四块五,后来有一年,我再从大学回家,就不见了。
只有姥爷养的花常在常开,十几年如一日。一角的簕杜鹃,四季都绽放,冬春两季尤甚,姹紫簇拥,枝条伸展出防盗网漫向天际,四面八方看得见,像一团升腾的蘑菇云。昙花从一片茎叶长成一株灌木,首三年无花,第四年初开两朵,错落四层,第五年同,第六年始孕育多花,亦一年内多次含苞,最盛时有十一朵次第盛放又闭合,一派皓洁且繁荣。最多是长春花,一株十好几朵,粉英英的小平伞,又像是还没长大的紫荆,星星点点整个窗台。花期很长,极易生养,有时姥爷把风吹掉的小花放进小碟,用水生着,仍经久不谢,姥爷便把它们放在屋里木格上,或柜边,或桌角,随处有生机。
人难未雨绸缪,如我近时骨折方知腿脚不便走楼梯多艰,十几年前,谁也不曾想到随着年纪增长,五层楼梯对于老人有多困难。姥姥姥爷不爱麻烦子女,也习惯了安于现状,故此就这般五楼走上走下,走到将近八十岁。还是子女孝顺,自作主张,一三年合力给他们换了房,换到对面小区的电梯房里,还是熟悉的区巷街坊,生活却便利多了。
户主本来要写姥姥姥爷名,签合同那日,姥爷说自己腿脚折腾不起,责成姥姥全权代表了。姥姥随中介四楼一楼跑了几个来回,签好所有的字。签字时中介说,“ 阿姨,妳字写得真好,就好像工艺品。”
新家靠西边,几个房间都有西晒,买房时还曾顾虑,一度犹豫,住进来却发现这样正好。不单西边在外,视野开阔,而且阳光照进屋里,夏日白昼长似永恒,冬日又暖。傍晚姥姥在厨房摘菜煮饭,夕阳穿过窗纸打在案台上,蔬果米肉都熠熠生辉,她的人也在斜晖里。她还喜欢坐客房飘窗上给亲戚老友打电话,往沈阳,往北京,也往喀左,蕾丝窗帘让日光温柔,映在她的脸上亦是温柔。一切处境,光明最好。
姥爷自退休后,常与电视相伴。他听力不好,人与人说话没有字幕,听不真切,但电视有,他便能理解电视里的人言,自己也似是个常人。炽爱戏曲,咿咿呀呀的调,听了看了一辈子,百次不厌,万次也不厌。阳台的花仍是他照看,每日专在日光最盛时淋水,说花彼时最渴,其实违背养花道理,但是阳台的花竟都鲜活,枝叶也茂。给花淋完水,姥爷都会扶栏眺望一阵,看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入夜他也到阳台来看,看远处逸豪酒店的夜景灯亮起,金光灿灿,整个城市都跟着繁华。他不太有心思读书了,但最近翻出一本《梅兰芳述舞台生活四十年》,又日日伴着中央台戏曲频道,痴痴地啃。老书,不知摩挲多少次。
平日姥姥打理屋子,她有许多时间琢磨家里物件怎么安放好看,细致到一个茶盒、一块靠枕,都归置得周妥整隽。最喜欢蒙帘,电话、药箱、书架、衣柜、木桌椅、缝纫机、报纸堆,甚至未来得及卖破烂的空纸匣子,她都要给它们蒙上布帘。样式不一,有纯青的、纯白的、绣花的、镂空的,尺寸也不一,皆按所蒙之物选择,也按它们本来的形状覆出棱角,以别针定型。东西有帘,自有一份独到的珍重,又使厅堂显敞中平添一分含蓄。蒙帘素是姥姥家的规矩,以至有时我觉得虽换过好几处房子,这里跟怡清苑,跟蒙中的家属小楼,也无甚分别。姥姥家的房子,都有姥姥家风格。
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留下的东西是真的留住了。饭厅的水曲柳木桌,一九八五年学校发木材,姥姥找学生王成义所做。睡房窗台上的北极星机械座钟,国营烟台钟表厂制,一九七二年姥爷大姐的女儿史丽娜所买。客房长桌下的樟木皮箱,二尺四寸长,一尺八寸宽,一尺二寸高,一九二八年产,老太太王玉莲十七岁出嫁时的陪嫁。她且有一把铁梨木老尺,一分一刻度,背面有她的名字 “ 莲 ”,如今在姥姥家客厅桌上,姥姥写字记账,不时用到它。还有两铁盒老照片,整个二十世纪的相纸,定影一百年间的风景人事。比这些更古老的,是姥姥姥爷的回忆,那里有数不清的陈事老物,故人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