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4-10 21:17:00来源:法律常识
我不知道怎么做情人才合格。反正不是我这样,当着金主的面,在他送的屋子里,同别人耳鬓厮磨。
初遇唐惟时,我穿着一条几乎包不住身子的真丝吊带裙,抱了一大束花,正翘着身子把它们堆在画廊门口。
俯着上半身,腰压得低低的。
用许径山的话说就是,杀了他也不信,我那会儿不是在动勾引人的心思。
唐惟递过来名片,说他的公司近期要办个展,想借我的场子。
「我贵得很,你付得起吗?」
说这话时,我两条光溜溜的胳膊托在胸口,脚背直直地绷着在地上画圈,一边笑弯了眼瞧他。
唐惟也不知上没上套,轻描淡写道:「那你报个价。」
「唐先生问的,是这场子的价,还是我的价?」
不等他回话,我自问自答地站起身:「哦,原来是问场子呀,那唐先生等着,我去拿价目表。」
抬起头,我看了眼监控摄像头,笑着眨巴眨巴了眼。
那天晚上,果不其然,许径山生了大气。
他把我扔在大理石砖块上,一只手紧紧攒着刚从腰间抽出的皮带。
金属扣头冒着寒光,仿佛随时准备着将我抽得皮开肉绽。
「递东西过去时,还非要摸一把那男人的手?」许径山在监控录像里看得一清二楚。
他蹲在我面前,摸着我的脸蛋问道,「哪只手递的?」
动作暧昧,语气疼惜,让人几乎嗅不到危险。
我把右手伸出去。
危险的人始终危险,他的金属扣头狠狠砸在我的掌心。
锥心之痛。
我脸色煞白,捂着右手,倒吸着冷气蜷缩成一团,身子不住地发着抖。
他是来真的,他真想毁了它,毁了这只手。
许径山不顾我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捏住我下巴,强行将我脑袋抬起来:
「疼,是吗?疼就对了。李如遇,我花这么多钱圈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勾引其他男人的。尤其,还是在我送的画廊里。」
多吗?
哦,当然多了,他为我砸了大几百万呢。
可此时,我没心思细想他的话。
我只觉得手痛到麻木,五根手指分毫伸展不开。
「这么疼吗?来,我看看。」
他眼睁睁瞅着我几乎在地上打滚,等到我喘息声渐弱,又滑稽地装出心疼不已的模样。
一边托起我的手,一边无限柔情地抱我搂进怀里:
「你到底是怎么了,如遇?从前你都很听话的。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你要惹我这样生气?」
「我很痛。」我咬着牙,一字一顿。
「嗯,可能是骨折了吧。」这样的话,他说起来风轻云淡,毫无愧意。
「但我一会儿有事,让司机送你去医院,行吗?」
我有得选?
我拼命点头:「都行,谁都行。」
「那你以后还敢吗?」
「不敢,我不敢了。」
许径山不做人,这事儿我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但我都忍着受着,因为他是我金主。
四年前,我背了一屁股的债跑去国外。
直到去年我爸病重,我不得已回国,却发现这几年明明把钱一笔笔打回来,七位数的债务反而越滚越多。
绝境里,许径山从天而降。
他开出条件,我的一切他摆平,条件是我得做他的金丝雀。
我同意了,几百万啊。
我值这个价吗?我不知道。
我想,就连许径山这个生意场的老手,也算不明白谁盈谁亏。
当天晚上,他就把我带去他的平层公寓。
「你去洗个澡吧。」他和我说。
那会儿我确实落魄,带回来的唯一一套衣服穿了五天,正黏黏地吸在身上。
在病房门口一夜夜地守着,我也好几日没洗过澡了。
但我只警惕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嗯?」许径山正拆着腕表,闻言扭头讶异了一下,旋即又明白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信,他还能有什么意思?
「你要是不想,我不会碰你。」意料之外,他说,「我只是带你来看看你的新家。这么大的城市,你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说着,他轻轻搂着我的腰,带着我一同晃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万家灯火,此刻仿佛为取悦我而亮。
「漂亮吗?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对你好的,不会让别人伤害到你。」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只有他,可以对我肆意妄为。
许径山总是这个样子,温柔的时候温柔得不像话,好像眼里心里都是我,爱我爱到骨子里去。
那晚,他真的没碰我。
他拿出准备好的睡衣,却比我大上了一个尺寸。
我套在身上宽宽的,也旧旧的,一看就是曾经有人穿过,还穿过许久。
我转了个圈,他说:「你太瘦了,你要多吃点。」
然后他问我能不能抱着我睡,我连连摇头。
他就真的退出去,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凌晨两点多,我听到许径山接了个电话。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开了外放。
那头是疲惫的女声。
「径山,我刚收工,在回酒店的路上……是啊,这个戏拍得很累……径山,你答应我的,下周让我和吴导吃个饭。对,我是看上那个戏的女二了……」
他们断断续续地聊着,最后,那女声说:「径山,说你想我,你爱我。」
她殷切地,几近哀求。
良久,许径山答了一句:「柔柔,我不爱你。」
「……什么?」女声也怔住了,心虚地自哂着,「你说什么笑呢?」
「答应你的资源都不会少,我们好聚好散,行吗?你最懂事了,不会给我添麻烦的,对吧。」
原来,他对别人也那么温柔,即使是不爱,他都好好哄着,
「很突然是不是?可是柔柔,我一早告诉过你,只要我不想了,随时会一脚把你踢开。」
说这么残忍的话,语气都像情话一样甜蜜。
那头的女声失措了,支吾了半晌,才开始无力地挽留:「径山……我们在一起都两年了。」
「是啊,都两年了。」许径山语气恹恹。
「对吧,对吧径山。两年的感情,我不信你不爱我……」
「两年,该腻了,是时候换一个。」
原来,我就是他换的那个。
我一向很上道,金主需要帮助,我乐意为之。
于是我推门而出,适时出声:「许先生,我渴了。」
许径山回头看我,笑得宠溺:
「你先躺回去,我这就给你倒。如遇,别光着身子乱跑,小心受凉了。」
电话那头的女声大吼了一句国骂,挂断了电话。
我才没有光着身子!
后来,许径山带我去见他的狐朋狗友,那些男人竟对他的专一赞不绝口。
他们说,我长得很像季柔。
只不过,我比季柔乖,比季柔单纯清白。
哦,原来专一是指,男人永远喜欢同一款,却不需要是同一个。
我听这名字耳熟,于是在网上搜。
季柔,上升期女演员,前几年搭档流量演了部热门网剧,从此一炮而红。
如今细想,这背后恐怕也少不了许径山的大手推波助澜。
原来,帮助女人,不过是许径山一个昂贵的爱好。
一个男人说我乖,另一个就呛声:
「季柔不乖?刚和老许在一起时,季柔不也乖,也听话,也清纯得像张白纸啊。」
「我记得,那会儿她刚从戏剧学院毕业,尸体都轮不到她演。」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评价商品似的讨论着季柔。
「老许你们也知道嘛,喜欢她的脸,花钱给她买了个女三号。结果戏一演,人一红,粉丝一喊,没两个月人飘了。就好像啊,这镁光灯打过的胸脯,那二两肉就更值钱了一样。」
说罢,他哈哈大笑,凑到许径山耳边问:「老许,你是不是就专找长得像唐姝的女人?那我觉得,现在这个更像。」
好的,我赢了,我更像。
「可惜,她太瘦了。」那男人砸吧砸吧嘴,「唐姝脸蛋圆圆的。」
许径山却笑不太出来。
他摁灭烟头,揽住我的肩:「走,出去透透气。」
原来还有个唐姝。
季柔长得像唐姝,我长得像季柔,玩贪吃蛇呢,还想无限连下去不成?
蠢男人,总有一天要咬到自己尾巴的。
街道边,许径山靠在梧桐上。
他打开手机,外放着语音消息,一条条都是季柔的声音。
从谩骂,到争辩,再到认错,到哀求。
许径山最后听笑了,摇着头道:
「这女人怎么回事?以前以为她只爱钱,只爱我给她买的资源。怎么到了要分手的时候,搞得好像只爱我这个人了呢?」
「你给她花了多少钱?」我问他。
许径山眯起眼:「干吗,要比较了?」
「对。」我认真地点头,「要是比我多,我要生气的。」
「比你多又怎么了?她能给的,你能吗?」
我摆出真被惹恼的样子,直接闯进奔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要往马路对面跑去。
许径山眼疾手快拉住我,一辆电动车从我身侧擦过,磨破了我的裤子。
他也恼了:「你干吗?你这么疯?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这就危险了?」我挑衅地看着他,「我在巴黎被人抢劫的时候,枪就抵在我太阳穴,那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我拿手指抵住自己太阳穴,嘴唇笔出「砰」的一声。
许径山愣了,半晌他抱住我:「不会了如遇,以后都不会了。」
他咒语般反复念道,「我会对你好的,会只对你一个人好。」
说起来,许径山对我也确实不算差。
之后的几个月,他摆平我缠人的债务,找顶尖的医生从生死线拉回我爸,还给我大房子住。
甚至送了我这间画廊,只为了我一句:「我想把自己的画挂在洁白的墙上,而不是堆在阴暗的地下室里。」
这是艺术街区最好的地段,人来人往,都能看见正对着门的少女图。
画里是十九岁的我,叫许径山爱不释手。
同样被这幅画吸引住的,还有唐惟。
他来画廊看完价目表的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我,说他确定要租我的场子。
他还特意指明,叫我不要拆下那幅少女图。
「我们得晚点说,唐先生。」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我刚从 CT 室里出来,「我还在医院呢。」
他礼节性地问道:「你怎么了,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唐先生,我右手骨折了。医生说,以后可能就画不了画了。」
我调笑着,「不然,您顺便买我几幅画,让我赚些药钱?」
我的轻佻叫他愠恼,他质疑道:「你在开玩笑,在戏耍我?」
「没有,是真骨折了。」我委屈巴巴,「唐先生,我疼得厉害,在这儿一个朋友都没有,你来陪陪我吧。」
「我没空。」他说。
隔了几秒,电话那头的唐惟叹了口气,问道,
「在哪个医院?我只能陪你一个小时,十一点,我还有事。」
多微妙,在男人面前惨兮兮永远有用。
昨晚许径山的司机把我送到医院离开,我就一个人在病床上惨叫了整宿,和隔壁床断了腿的阿姨交相辉映。
许径山没管过我死活,到现在都没有。
唐惟到的时候,我正拿着手机咔嚓咔嚓拍着照。
我一只手不方便,见着他,便喜出望外地招呼他:「唐先生,快来帮帮我。」
他抽出我手中的 CT 单子,皱着眉头问我:「怎么弄的?」
「还能怎么弄的?」我凑到他耳边,「家暴。」
「你结婚了?」
「没有。」我笑着拿肩蹭他。
他躲开,我也笑意不减,「只是有个男人,对我出手大方,砸了好几百万。可唐先生,你要是喜欢我,也还是有机会的。」
唐惟掏出手机:「我帮你报警。」
「不用。」我劈出夺下,「别报警。你要是心疼我,就帮我把照片拍下来。这些都是罪证,他欺负我的罪证。」
「罪证,然后呢?」他锁着眉看我。
他如此警惕,仿佛我是一只漂亮的老虎,把他当口中的猎物。
我扬了扬 CT 单子,小着声道:「我就勒索他,分手的时候,赔我一大笔钱。」
唐惟目光流转开,眼神中满是不屑和鄙夷。
我熟悉这眼神,能租得起这画廊,唐惟的口袋自然十分殷实。
有钱人看我这样的女人,都是这个眼神。
他要和我拉开距离,我就偏要凑过去,笑得更加恣睢:「怎么,唐先生,这就讨厌我了?」
被我戳破,唐惟有些尴尬。
他侧过脸去不看我:「没有讨不讨厌,我们之间,只是正常的商业往来而已。」
「但你很喜欢画里那个少女,对吧,那个十九岁的我。」我又蹿到他面前去,「她,是不是很像一个人……很像,唐姝?」
唐姝,这两个字是魔咒。
许径山讳莫如深,唐惟金边眼镜下的瞳仁也倏然放大。
他看着我,愈发警惕,宛如腾龙被摸了把逆鳞——不适,却有着奇异的痛快。
「你知道唐姝?」他一字一顿地问。
「何止是知道呀?」我天真作态地歪着头,「他们都说,我和唐姝长得一样,我是唐姝的替身。」
「唐先生知道吗,我的金主也可喜欢那幅画儿了。他还总说画里的是唐姝。你说,他是不是瞎,画里的女孩明明就是我!」
唐惟不应我,他只仔细打量着我,分毫不落,似乎在竭力寻找我和唐姝的种种不同,以论证我只是个不如她的替身。
点到为止,在他心里挠痒痒,却不埋下刺。
「唐先生,我饿了。」我扯住他袖子,嘟着嘴求他,「我想吃吮指原味鸡。」
唐惟这人有意思,他有个习惯——条件反射地拒绝。
可看着我巴巴儿的眼,还有那张酷似唐姝的脸蛋,他又露出无奈而微妙的笑容,帮我点好外卖。
他的笑容帮我加深了判断,我们在狩猎,只不过谁也不知道谁是猎物。
我手伤了,于是把鸡块递过去:「唐先生,帮我剔了骨头。」
趁着他犹豫再三接过去之际,我突然不明所以地补了一句:
「你了解整容吗唐先生?我听说,有的女孩儿为了变一副样貌,要剔掉身上的一些骨头。有时是肋骨,有时是下颌……」
说这些话时,他两只手停在鸡块的肋骨上,一双眼鹰隼般死死盯着我。
他笑意明灭,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后槽牙咬得几近碎裂。
我不想回答他任何问题。
于是,趁着他尚未反问,我蓦然低下头,一口叼住他毫无防备的食指,猛地吮吸一口馋人的咸香。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直起身子又笑了起来:
「唐先生,这吮指原味鸡,是要吮着指头吃的。我自己的指头不方便,你不介意代劳吧?」
说着,我又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摆出回味无穷的模样。
他咬着唇,将鸡块塞回我手中,起身欲离。
「李小姐。」他用了这个能和我快速拉开距离的称谓,「你除了这张脸,还真是没有一点点像唐姝。」
我猜,他心里还收着后半句。
——我这样的人,顶着这张脸,都是在折辱唐姝。
十一点到了,他去忙他的事儿。
都是臭男人。
许径山是,唐惟也是,永远有事有事,什么都比我重要。
我对着唐惟的背影狠狠锤了下椅子,却忘了手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下午许径山来医院接我。
「怎么样?」他问。
「我的手再也画不了画了。」我冷笑着,「拜你所赐。」
「没事,你不用画画,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养你。」
他仿佛宠溺万分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实则是摁着我的脑袋把我塞进车里。
他很贴心,贴心到主动帮我扣上安全带,顺便捧起我受伤的手端详。
看了半晌,等到的却是猝不及防,在我红肿掌心狠狠一摁,痛得我大叫出声。
「石膏都不用打,你说这叫粉碎性骨折?你真是连骗都懒得骗我,只舍得用信口捏来的胡话糊弄我取乐。」
许径山看着我,任凭我在副驾驶上疼得缩成一团。
他莫名地愤懑,轻蔑,却又仿佛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轻蔑。
「我会遂你愿的。」许径山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那天,是你自己说以后不敢了。可我怎么看着,你这个人就是贱,就是死性不改呢。现在就疼得受不了了?你放心,还没结束呢。」
说完,他发动了车子,对身旁我延绵不绝的哀号置若罔闻。
他将车开到画廊,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出来,扔进我的画廊里。
然后紧闭门窗,拉好窗帘,与我一同待在这叫人窒息的阴暗里。
我嗅到了危险,于是不住地往后退着,直到单薄的蝴蝶骨抵住一面墙。
墙上挂着的,我头顶高悬的,是那幅少女图。
「怎么了,怎么了嘛?我真的不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可怜巴巴地抽泣着,明知故问。
「别问我,问你自己。」许径山勒住我的脖子,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推到桌子边。
那是我画画的桌子,削尖的笔,毒性的颜料,开刃的美工刀,多的是可以伤害到我的东西。
「你是有多贱,要把唐惟招惹去医院?李如遇,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摁住我的脑袋,让我的脸蛋紧紧贴在桌上的画布,油墨味窜入我的呼吸,
「你明明知道,他很危险,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招惹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他?为了借他的手,毁掉我吗?」
「你在说什么径山,我听不明白……」我惺惺作态地装作慌乱。
我这人也有个毛病,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不停地往许径山底线上踩,是因为他尚未实实在在威胁到我。
除了这一次。
——许径山在这堆东西里选中的是雕刻成铜鱼的镇纸,他拿鱼尾的尖头抵住我右手手背。
冰冷的触感攀上灼热的伤口,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不要!」轮到我怂了,我真的怂了。
我开始认真求饶,叫得破音,「求你,求你别!」
「你不是说这只手再也画不了画了吗,那我就让它再也画不了画。」他贴着我耳边说,同时举起手里的镇纸。
这不是闹着玩的,这玩意儿比腰带扣重上十倍不只,它砸下来,我知道是什么后果。
我想象着它一下一下砸在我手掌的样子,鲜血搀着碎骨飞溅的样子。
「我错了径山,我真的错了,我不敢了,别毁了我的手,求求你!」
我疯狂地扭动着被他压制的身躯。
我怕极了,我不能失去它,我不能一辈子拿不起画笔。
「错了?可惜晚了。」他语气止水一般。
「我不会再招惹唐惟,你放过我,放过我……」我的哀求越来越大声。
也许是我挣扎得过于激烈,也许是许径山没稳住身子,「轰隆」一声,桌子翻倒,我和许径山一起栽在地上。
颜料撒了我一身,他手中的镇纸,落在我耳畔一寸的位置。
「你的画桌都在救你。那,最后一次机会。」许径山冷漠地起身,掸了掸西装上的灰,「别仗着我爱你,就肆意妄为。」
半晌,他伸过来一只手:「走吧,我们回家。」
我瘫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他这算,放过我了?
那晚,宛如他第一次把我带来这儿的时候。
许径山又一个人在客厅里,烟一只接着一只地点。
半夜我想起白天的一幕幕,发了疯似的从房间冲出去,当着许径山的面,抬手把松松垮垮的睡衣脱掉,甩在他脚边。
「我不穿这衣服。」我说。
「怎么了?」他摁灭烟,抬眼看我,竟然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温柔得令人作呕。
「我都能闻到唐姝的味道!」我冲他喊。
「来,过来。」他冲我招手,我不去,他就起身,把别别扭扭的我抱到他腿上坐着,「如遇,你是想告诉我,因为我有过唐姝,所以,你也可以和别的男人纠缠吗?」
不等我答话,许径山捧着我的脸蛋认真摇头:
「不可以,你不可以。我知道我是混蛋,但我就算是混蛋,你也得忍着,也得待在我一个人身边,不许想别的人,不许摸别人的手。」
说着,许径山脱下西装外套,裹住我的身子:「别着凉了宝贝。那件衣服,你不想穿就不穿。」
他又捧起我的手,不用的是,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如视珍宝:「你以为我好受吗?看到你这样,我比你自己心都疼。」
放屁!
我用嘴型比给他,然后从他腿上跳下去,跑回房间锁住门。
第二天,许径山的司机送来好几套新睡衣,都是奢侈品牌的当季新品。
我通通试了一遍,然后挑出我不喜欢的那几件,让司机带回去给他。
不仅如此,我还特意请司机带了句话给许径山。
——「他晚上要来,就穿着那件漏胸的小裙子来。不然,别想进这道门。」
我不知道司机先生是如何转达的,但是晚上,许径山来的时候,我扒开他的西服,精壮的胸肌前当真挂着条小裙子。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满眼却藏不住对他的又怨又恨。
许径山打横把我抱起来,扔在沙发上,将我禁于双臂之间:「玩心这么大,手不疼了是不是?」
「还疼着呢。」猝不及防地,我用红肿的右手扇了他脸蛋一巴掌。
他疼,我更疼,但我仍然得意地扬着脑袋,「不过,好多了,都能打人了。」
许径山一手捂着脸,恣睢地笑着:「李如遇,你最好祈祷,我一辈子都把你当个祖宗。不然,我俩之间的债,可真是谁都还不清谁。」
「许径山,你最好祈祷我愿意让我们的债一笔勾销。」我一字一顿地啐道,「不然,你才是真拿命都还不清的那个。」
我说完,他要亲下来,我捂住他的嘴,从他身下鱼似的滑走了。
我自然不可能再也不见唐惟的。
许径山是我金主,唐惟怎么说也是我的甲方。
他来画廊拍照,说好设计他的展览布置。
我就静静站在离他最远的角落,他靠近点,我就换个角落站。
「你怎么了?」他皱着眉,打从上回,他连藏都懒得藏对我的轻视,「又想玩什么把戏?」
唐惟到底和许径山不一样。
许径山这人出身不算好,白手起家,几经起落,身上有股子邪劲儿。
那日我要吮的是他的指头,恐怕他会塞进自己嘴里再吮一遍。
唐惟这人,说实话我还没琢磨明白,只能老老实实答他:「我的金主生气了,叫我离你远些。」
唐惟推了推眼镜,点头道:「他说得对,你该听他的。」
最后,他又停在那幅少女图前面。
他果然爱不释手,他刚想摸,我就喝住他:「艺术品,只能看,不能碰!」
唐惟瞅了我一眼,认真地问我:「这画里的女孩,真的是你吗?」
「当然。」
「我曾经见过这幅画,在小姝的手机里。」他仰头,像是被这幅画居高临下地统治了,「那个时候,我也以为画里的女孩是她。」
「唐姝是你妹妹?」
「算是吧。」顿了顿,他补上,「她是我伯父的养女。」
我唇梢勾起微笑,这次,换我鹰隼般地盯住他:「所以唐先生,你应该也很憎恶许径山吧?」
这个名字换来他蓦地扭过头,与我对视上。
终于轮到我说明目的:
「你说得没错,唐先生,这画里的女孩的确不是我。我恨许径山,恨他把我当这个女人的替身,恨他逼我穿这个女人的衣服,守着这个女人的画像。」
我故作平静,为了监控里的自己看上去一切如常:「我想毁了他,唐先生,你也很想,不是吗?你很清楚,唐姝的死,许径山脱不了干系的。」
如果说唐姝两个字是魔咒,那唐姝的死就是毁灭。
这一场两年前的悲剧,如同黏腻的毒蛇,吐着信子,紧紧缠身。
我、许径山、唐惟,没有人能全身而退,抽离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唐惟闻言看着我,也十分平静,一切被点破时,大家反而相安无事。
「我凭什么信你?」他开口,却尽是漠然,「一个,满嘴谎话的女人。」
我是满嘴谎话的女人吗?
当然是了。
晚上许径山问我,下午同唐惟说了什么。
烦人的东西,他又在监控里看我!
他怎么一丁点都不像个事业有成的富人,天知道他是哪来这么多闲工夫耗在女人身上,还是一个我这样下九流的女人。
我于是信口捏来:「他说,画里的女人没我漂亮。」
我晃着一双脚丫子缩在沙发里,咯咯地笑着,「这不是当然吗,女孩子肯定都是越长越漂亮。」
许径山走过来捏住我的脸,左看右看:「李如遇,你说话,有一句真的吗?」
「有啊。」我张口就道,「我爱你。」
说罢,我又笑了起来,许径山愣了几秒,松开我和我一起笑。
笑着笑着,他把我从沙发中抱下来,推着我摇摇晃晃走到窗边,将我抵在明净的落地窗上: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从哪儿知道唐姝的事情,又是为什么要勾搭上唐惟?别说只是一个巧合,我不会信。」
「他们都总说唐姝,我怎么会不知道,怎么能不知道?」我避重就轻,「你的那些朋友,那些臭男人,他们背地里瞧不起我,他们议论我,他们都觉得我不过是唐姝的替代品!」
「那我和他们说清楚,说你不是。」他轻描淡写。
「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我说着不在乎,却昂着头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啐得他扭过头去。
我们俩鸡同鸭讲,刻意地回避着对方的真实意图。
许径山终于懒得和我废话。
他胸膛贴上来,捉住我的双手,轻易举过我的头顶,这是一个逼迫我袒露无遗的威胁:「如遇,别兜圈子,说实话,谁告诉你的唐姝那些事儿?」
「没有人。」我眨巴眨巴眼。
「哦,是吗?」他于是松开我,越是平静,越是有鬼。
我依旧靠在落地窗前,试图和他拉开安全的距离。
许径山随意地在沙发上摊下,顺手抄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然后冲我招招手:「来,如遇,一起看会儿。」
「看什么?」我警惕地不肯挪步子。
真奇怪,我俩从没有一起看过电视,从没有。
他自己也没有,许径山这人不喜欢声音,平日里他来这儿连音乐也不让我放,话说的也少。
什么看电视,他就是在整幺蛾子。
「来了你就知道。」许径山不死心地几乎冲我招手,「就随便看看。」
我没办法,迈着小步子靠过去,在他三十公分外坐下,却被他不由分说一把死死搂进怀里。
他将我的脑袋塞进他的臂弯,动弹不得。
然后腾出一只手,打开手机,投屏了一个视频。
一则娱乐资讯,摇摇晃晃的镜头,屏幕上有一张脸,是季柔。
她依旧漂亮,却匍匐在地,鲜血淋漓。
背景音无感情地消费着她的悲惨:「当红女艺人季柔,今日拍摄新剧时,在一场爆破戏中意外受伤,疑似致使脸部毁容,多处骨折,伤情颇重……」
细密的冷汗,登时攀着我的背往上蒸腾。
去他娘的意外,这就是蓄意伤害!
许径山捏着我脖颈后的软肉把我提起来,像是捏住一只被拔了爪牙的猫咪:「真可怜,女明星,脸伤成这样,这辈子算是毁了。」
我咬着牙,反手揪起他的衣领:「你干的!许径山,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说呢?」他不正面回应我,侧过头看向我,「如遇,你知道的,我也不想这样。我真的想好聚好散,我还给她投了资源投了钱。是她自己不识好歹,偏偏要和你说那些事,说什么唐姝,什么替身,弄得你多想,弄得你不高兴。」
我抬起手,还没落下就被他一把逮住:「别想对我动粗,如遇?你以为打下来,我会很疼吗?我再疼,能有你自己的手疼吗?」
他威胁着,「你乖一点,好不好,我可舍不得你变成柔柔那样。」
许径山抓着我的手,轻轻贴到他脸上:「你要是像她那样,遍体鳞伤,再毁了脸蛋……」
他用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棱角,无限柔情,「我得多心疼,我要多心疼啊。」
他太恐怖了。
我一宿未眠,七月燥热的暑天,我却裹着厚厚的毯子,在床上瑟瑟发抖。
许径山用钥匙打开我反锁的门,被我大声喝住:「别进来!」
「好,我不进来。」他停下脚步,「我就是问问你,明天有什么打算吗。我下午有空,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你手掌的恢复情况,好不好?」
「我不要你管。」
「又说气话了,如遇。」许径山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我的惊心。
「我不管你?我怎么能不管你呢?我不管你,你欠的那么多钱怎么办?你生着病的爸爸怎么办?」
「我不管你,你难道再跑回巴黎,一个人在街头浪迹?何况,你现在买得起那一张机票吗?」
我扯下身上的毯子,狠狠地向他砸过去。
许径山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又用它裹住我的身子,在我额头上落了个吻,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是,的确是季柔告诉我的,关于唐姝的一切。
许径山一脚踢开她的两个月后,季柔找上了我。
她张开嘴,给我看她口腔里两条长长的疤。
「你应该离开他,你得离开他。」季柔的舌尖在口腔里轻轻回转着,舔舐着那两道朝夕与共的疤痕,「不然,你就会像我这样。为了越来越像那个女人,不惜在脸上一切位置动刀子。最后,再像一条丧家之犬,被他毫不留情地踹开。」
她又按了按自己的腮帮:「你知道吗,这两边的骨头,我磨了整整七毫米。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就因为许径山说,我侧脸不像她,我下颌太宽了,不像画里那个女孩,柔弱,可怜。」
季柔说着竖起三根指头,「三次,我磨了三次,终于叫许径山满意。」
「她是谁?」我明知故问,「她人呢?她看不上许径山,跑了?」
「唐姝死了。」
「怎么死的?」
季柔咬着后槽牙,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叫她又痛又恨:
「意外,车祸。但是不是意外,谁知道呢。唐姝有个哥哥,一直在查这件事儿,叫唐惟,听说……」
这就是季柔告诉我的一切。
说实话,比起是她接受不了自己被抛弃,想用这种方式让我知难而退,趁早出局,我更愿意相信,季柔真的只是想救我,只是不想我走她的老路,不想我把自己的脸蛋捯饬成别人的模样。
是许径山,许径山太混蛋,摒弃她,还要毁掉她。
我才不会走上她的路,我不会被许径山毁灭,相反,我会亲手毁了这个混蛋……
我后来见过季柔一次,在医院。
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面镜子,趁着四下无人,偷偷照着纱布下面目全非的脸,然后颤抖着双手把镜子掷碎在地上。
我进病房的时候,她正在用一块明晃晃的碎片把手腕划得面目全非。
我捂着脑袋大声尖叫,很快跑进来几个护士,把她按倒在床上。
季柔空泛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身上。
她无力地翕动着嘴唇,反反复复地一张一合,无声地问我:「为什么?」
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离开医院后,我发了疯一样在大街上奔跑。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变得这么糟糕,不知道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是唐姝,还是许径山,或者,就是我?
大脑一片空白,却又盘根错节。
不知不觉我蹿到马路上,周围是疾驰的车辆擦肩而过。
满脑子都是季柔手腕的鲜血淋漓,满耳朵都是许径山催命般的「我爱你」。
我不知所措,四顾茫然,直到半天一辆车在路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冲过来拉住我。
他从背后揽住我的肩膀时,我惊叫着条件反射要推开他,他却死死不撒手:「你怎么了?你冷静点。」
我抬头看,是唐惟。
「跟我来。」他拉着我,带我离开了穿流的马路,让我坐上他的车。
我怔怔地目视前方。
「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他问我。
我点头。
「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我捞了把头发,深一口气,故作冷静,「你怎么在这,这么巧?」
「我正好要去找你,签合同。」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来几张纸,「既然碰到你,也不用特意去画廊了。」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缓了两口气,然后打开合同,用指尖划着上面的白纸黑字,一句话一句话地读。
「你是不是……」见我一字不落地读到最后一行,唐惟试探着问,「不会信任人的?」
「嗯。」我不否认。
「我刚才救你,你叫得像是我要害你一样。」
「不比唐先生运气好,从没真被人害过。」我接过他的笔,在落款处签上我的名字,「四年前,我因为信任一个人,差点毁掉了一辈子。我负债累累,只身一人,睡过巴黎的大街,差点遭人抢劫爆了头。我这个人,是阴沟里的,就连我的画,也只配在阴沟里。金主给我脸,才把我的画挂在我的画廊。」
我苦笑道:「唐先生,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嫌我轻佻,嫌我可恶,嫌我长得像唐姝,却偏偏面目可憎。可唐先生,你以为是我自己想面目可憎的吗?」
我和唐惟的目光撞到一起,我把合同塞给他:「谢谢你刚才救我,也谢谢你定我的画廊,我祝你的展览顺利。」
打开车门,唐惟叫住我:「虽然你的确面目可憎,但是,你可以信任我。」
他顿了顿,「我不会害你,不会欺负一个女人。」
我登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你说什么呢唐先生?你不会真的可怜我了吧,你怎么就忘了呢,我是个满嘴谎话的女人啊。」
唐惟再来画廊,是他展览的前三天,按理说,我应该把空的画廊交付给他布景了。
我好像暂时从季柔的惨剧中走了出来,正兴致高昂地同一个客人讨价还价。
我开价一千八的画,他非要一千五拿。
见唐惟来了,我便懒得再多说,顺手抄了个画框给他:「这个一并送了你,一千七,可别再说价了。说这老半天,老娘的口水也不只三百块。」
那顾客笑了,接过去,算是成交。
趁着我装裱的功夫,他在一旁打量着我道:
「李小姐,我们见过的。在巴黎,我曾买过你的画儿。那会儿便宜得多,你说你遭人抢劫,连根法棍都买不起,你让我随便挑,通通都只要三十欧。」
我愣了,瞧瞧他,又瞧瞧唐惟,故作不经意地扬着脑袋笑道:「那会儿是你赚了,反正今天这幅一千七,一个子都不能少。」
我把包好的画框塞给他,「我也不是没良心的人,你下月再来,我送你一幅,专门为你画,算是谢你的救命之恩。」
送走了人,唐惟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三百块,你也犯得着和人讨价还价?」
他暗戳戳地讥讽,「不是说有人出手大方,给你砸了几百万?」
我不理他,冷哼着把墙上的画拆下:「不用唐先生教我做生意。」
唐惟指了指墙上那幅少女图:「这幅画卖多少钱?」
「一千万。」
唐惟耸肩浅笑:「没人去物价局举报你吗?」
「不爱买别买啊。」我故意翻了个白眼,「买不起问什么价。」
「你这样说话,怎么做生意?」他看我的眼神依旧轻蔑,却又仿佛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还多了几分饶有趣味。
「有事说事儿唐先生,别拿我的画打趣了。您这趟来,是视察,还是催我赶快收拾东西滚?」
「都不是。」唐惟揉了揉鼻子,「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去个地方。」
可能是错觉,但我觉得他在害羞。
男人不会对没兴趣的女孩害羞,我于是起了兴致。
可来不及应他,口袋里的手机先震了起来。
「去不了了,唐先生。」我扬了扬手机,赫然的「老许」两个大字,我毫不避忌,「我的金主,来催我命了。」
接起来,的确是许径山的声音,漫不经心却不容置喙。
「你来一下,半个小时内到。」他说,紧跟着报了个地名。
那是他常和朋友们推杯换盏、利益往来的场所,我不是第一次陪他去,忍受那群人的评头论足,以及对我更像唐姝还是季柔更像唐姝的争论。
最后他们通常还会得出一个共识,——那就是我们都不如唐姝。
唐姝家世显赫,精于事故,是许径山生意的得力推手,是把他救出困境的神女。
而我是什么,是美丽的废物,是低贱的玩物。
我曾和许径山抱怨,可他轻描淡写:「别听他们说,你不是废物,你会画画,画得那么好看。」
「给你们看,都是脏了我的画。」我狠狠在他颈脖处咬上一口,「宁可丢在阴沟里,阴沟里都比你们眼睛里要干净。」
每每此时,许径山笑着揉我脑袋。
我就问他:「你看得懂我的画吗?」
「看得懂。」他说,认真地敷衍着我说,「好看。」
他不懂,他才是废物,不懂艺术的废物。
可如今,接到废物的这通电话,我还是没得选。
挂断电话,我冲唐惟耸耸肩:「唐先生,你能送我去吗?送我去我金主面前继续卖乖讨巧,摇尾乞怜。」
唐惟神情极其复杂地看着我,是可惜,是怨怼,是恨铁不成钢。
「怎么了,唐先生,还是说,你动了要救赎我的心思呢?」我捕获到他的恻隐,也捕捉到我的希望,「那你帮我毁了他吧,他是蛇,他缠住我了。你毁了许径山,我就会获得自由,获得清白。」
这句话不够刺激他,我又补充一句:「唐姝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唐惟不送我,车又不好打,意料之中,我晚到了,虽然也就三分钟。
许径山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冲我招招手。
屋子里一群男男女女,一个个漂亮的姑娘。
他一旁的胖老哥也许是二两酒上了头,也许就是想惹些事。
他推开身边浓妆艳抹的女孩,一手指着我,大怒喝道:「什么东西,还要老许等你吗!」
许径山按下他的手:「别吓如遇,她胆子小。」
「咋了老许?」那胖子反倒更来劲,被酒气扇热的脸蛋泛着红。
他勾住许径山的脖子,呵着酒气凑上来,「你还真把她当个宝了?别当我不知道,我都听别人说了,她就是背了债的,长得有点像以前那个唐小姐,才入了你的眼。」
许径山埋着脑袋,不置可否。
「就是她瘦,太瘦了,这点不像唐小姐。」胖子笑容猥琐起来,冲我努了努嘴,「老许,我喜欢瘦的。」
我恶心地浑身打了个哆嗦。
「她不行。」许径山依旧不抬头,沉声吐了几个字。
「她是我女朋友。」
「马哥,别拿我寻开心。」许径山依旧十分淡然,「她不经事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两年了,我都没碰过她。」
「那我更喜欢了。」他势在必得,「老许,我今天就是要。」
说罢,死胖子霸王硬上弓,不顾满屋的人在场,走过来就要把我往怀里拉。
真恶心,不想被他碰到,我一手抄起台子上的玻璃酒瓶,紧紧攒住防身。
「怎么?是不是还要演电视剧里那一套,誓死不从,老子要是碰你,你就死给老子看?」死胖子笑得更加恣睢。
蠢东西,蠢就少看点电视剧。
我看了一眼许径山,他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也看着我,甚至点起了一支烟,不慌不忙地送进嘴里。
他不会帮我,他仁至义尽,剩下的要看我自己。
我抬手把酒瓶砸在大理石桌面上,露出玻璃碎渣的缺口,对着他:「马老板,你要是碰我,我就让你死给我看。」
死胖子反应了一下,然后愣住了,半晌继续蔑然地笑着,向我逼近。
近了七寸,我高高举起酒瓶。
眼瞅着就真的要扎下去,悬空的手却被许径山一把抓住。
「看到了吗马哥,不是我舍不得给你,是她真的是疯子,是神经病,她会伤着你的。」
许径山捏住我另一只手给那胖子看,「你看看,上回我打断她一只手,她也就能安生三天,然后又是天天和我闹。马哥,她不是唐姝,她爪牙利着呢,亮出来就要见血,你不该动她的主意。」
那头胖子还继续翻着白眼骂骂咧咧。
这头出乎意料的一幕突然上演,毫无征兆地,许径山劈手夺下我手中的酒瓶。
不等死胖子反应,一把将他的头摁上大理石桌面,撞翻的果盘撒上那张肥脸。
许径山抓住他一只手放上桌面,然后手起瓶落,不等人上前阻拦,胖子的惨叫已然回荡在包厢。
「说了你不信,非要见血才老实。你算个什么玩意?狐假虎威的东西。」许径山在他耳边啐道,一手拍着他疼得皱成一团的肥脸,「别说碰她,你连看她一眼都不配。」
离开那地儿,许径山一路紧紧拉着我的手,然后把我护送进副驾驶上。
「干吗,傻了啊?」见我讷讷的,他附身帮我系安全带,系完却不肯起开,贴着我的身子瞧着我,「真吓到了?」
「没有。」我也定睛看向他,「许径山,我就是觉得挺亏的。」
「亏什么?」
「凶器都制作好了,没能试在你身上。」
「那么恨我?」
我不住地点头。
「没良心。」许径山眯着眼睛笑,「李如遇,你搞清楚,刚刚我是为了你,丢了一桩几百万的生意。」
「那你别喊我来,屁事儿没有。」我熟稔地怼回去。
「你不是说,他们都看不起你,都说你是唐姝的替代品。」他自有一番道理,「今天之后,谁敢看不起你。」
我们四目相视,无比真诚,又无比敌对。
半天,我开口,说的却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放过我吧许径山,帮我还掉我的债,我们两清,让我能堂堂正正做人,不用再躲在阴沟里。」
「不行,如遇,不行。」他温柔地理着我额前的碎发,声音好听到不像话,「我会帮你摆平追债的人,会让你衣食不愁、高枕无忧,但永远不会帮你还清。只有这样,你才永远需要我,然后待在我身边,再也不会突然销声匿迹,像在国外那样。」
我死死咬着牙,用气音逼出来几个字:「你真混蛋。」
「混蛋就混蛋。」他将我搂在怀里,「只要你留下来,怎么都好。」
「无论多恶心?无论多卑劣?」我鄙夷地瞪着他。
他却恬不知耻地点头:「无论多恶心,无论多卑劣。」
许径山那笔生意自然告吹,赔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是我猜,比我欠得多。
有钱真好。
他到底今时不比往日,曾经破产的许径山一穷二白,浑身上下巴拉个遍也搜不出来几百块。
如今却能冲冠一怒为红颜,豪掷千金演一出自我感动的拙劣戏码。
我第二天去画廊,隔壁艺术工作室的老板娘给我送来一把花。
她说:「真羡慕你啊小李,你男朋友真懂浪漫。」
「什么浪漫?」我却一头雾水。
然后她给我看她和朋友昨天去江边的照片,夜幕之中,对岸摩天大楼的百米大屏上,赫然播放着我的画。
它不在阴沟里,它在发着光,在照亮夜空,在被百千人抬头凝望。
许径山不懂画的,我珍若瑰宝的艺术,不过是他眼中沽名钓誉的玩物,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儿,也不屑的做。
那……
我想起昨晚唐惟说,他想请我去个地方。
「你喜欢上我了?」我给唐惟拨过去电话,开门见山,直接沉默了对面。
半晌,他清清嗓子:「没有,是喜欢创作。」
他说,「或者说,尊重创作。你和你的画,都不该在阴沟里。」
「你哪里弄来的那幅画?」
「秘密。」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你有什么企图,干吗和我示好?」
他又不言语,我真是叫人哑口无言的奇才。
「或者你大大方方承认,因为我像唐姝,所以你对我有什么奇异的感情。」我轻佻地试探着,「唐先生,你想跟我发生关系,对吗?」
「听你说有些话时,我真的觉得你挺不配被爱的。」唐惟就是唐惟,永远居高临下,上帝一样地睥睨我,评判我,恩施我。
「但是,」他填上后半句,「总要学会被爱吧。」
「唐先生,我们见一面,好吗,现在。」我毫无征兆地开口,并特意强调,「一个私密的地方,只有我们的地方。」
他想了想:「你的画廊。」
「不行。」我坦言,「这里有摄像头,我的一举一动,他在那头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我抛出我的意图:「或者,我可以去你家吗?唐姝去过吗,她是你妹妹,她以前,也住在那种大房子里吧。」
我有些过于急切了。
唐惟或许对我没什么奇异的感情,但他的举动,却在我心里点燃了奇异的火苗。
许径山状似待我百般宠爱,我却宛如一个没有接纳过善意的人,以至于唐惟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恩施,竟叫我乱了分寸。
他同意了,让我去他家。
如我所料,兼具隐私性和便利性的地段,低调而高贵的装扮。
他为我打开门,问我想做什么。
我站在他庭院的门口,脱掉披着的大衣,露出我们初遇时我穿着的吊带。
露骨,又保守,把所有该遮的地方遮得严丝合缝,所有该露的地方露得一览无遗。
「唐先生,如果我的身子能叫你满意的话,你可以帮我吗?」我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问他,如同每一次我这样看他,像被狐狸附身的小鹿,清纯而狡黠。
「帮你什么?」他冷冷地问我。
「我欠了几百万。」我说。
唐惟露出了无奈的神色,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身上:「这不是我该帮的。别在这站了,进来说吧。」
他让我进去,就是把发疯的小狐狸关进他家。
果不其然,一进屋,我迫不及待地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抵在玄关的墙上,踮起脚,嘴唇凑上去,暧昧地问道:「唐先生,可以吗?」
「在你学会爱人和被爱之前,不可以。」他依旧正色,永远正色,「和我不可以,和别人也不可以。」
唐惟抓着我的手,让我松开他。
他理了理衣襟道:「和许径山,最好也不要。」
「我偷偷和你说,我跟了他两年,从没碰过他,他也没碰过我。」
唐惟猛地一抬眼,将我扫视了一遍。
「你在想什么?想我比你想象得干净,也许够资格上你的床?」我按着他的底线摩擦,「还是,你在想,或许唐姝也运气好,没被他染指过呢?」
「别提小姝。」果不其然,他开始愤懑。
我瞅准时机,狠狠在他脸上啄了一下:「我非要,我非要你。」
我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顿,「唐惟,我今天,非要你。」
说罢,我不知哪来的野性,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推到在沙发上,欺身上去,跪坐在他腿上,一手扯掉他的领带,紧跟着要撕开他的衬衫。
然后我俯下身子,作势就要吃他的嘴唇。
落下之前,悬于半空,我们四目相视。
犹疑之间,猝不及防,唐惟反守为攻,一个侧身转而将我囚于身下。
他死死抓着我两只手,摁在我的耳边:「很好玩,是吗?要玩么?要用你的身体当筹码,去赢更多吗?」
说着他就捉住了我的吊带,它那么羸弱,那么轻盈,只要三分力,就能把它尽数扯去。
然后我便会与他坦诚相待,晚上回去,我衣不蔽体,我会被许径山活活打死。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唐惟手下就重了几分,领口的位置也被拉扯着不断下移。
「说你不要,你不要,不要拿身体取悦别人。李如遇,身体不是你的武器,你这双会画画的手才是。」这是唐惟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不会帮你,但我可以帮你救你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救我?就因为我像唐姝?你舍不得,我顶着和她一样的脸,重演她的悲剧?」
「不是,是因为,我也需要你。」他的手越攒越紧,叫我的真丝吊带变得皱巴巴。
他重复:「说你不要。」
我想了很久。
「我不要,唐惟,松开我吧,我不要了。」我终于开口,「唐惟,你救救我吧,我也救救你。」
那是我们目前为止好像最坦诚的一次。
我曾经以为,最简单最彻底的坦诚是用身体,唐惟教会我,原来不是。
「从哪儿说起呢?」我裹紧了唐惟的外套,像是藏在茧里,却不得不露着头,「就从,许径山在我爸的病房外找到我开始吧……」
于是我告诉唐惟,许径山是如何盯上我、软禁我,用他的权势,他的癫狂。
然后他又是如何虐待着我,如何让我逃离不得。
甚至,如今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我丢出去,那些追债的人自然就可以把我瓜分蚕食,丁点不剩。
「他还把我当唐姝的替代品。」我转而看向唐惟,「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唐先生,你想知道唐姝的死因,想知道她和许径山的过往,想让罪魁祸首为她的死负责。只有这样,你才能解脱,才能被救赎,从没有保护好唐姝的愧疚自责中挣扎出来。对吗?」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但是很遗憾,唐先生,我也不知道唐姝的死因。我只知道她手上有很多许径山的资料,那些资料,足够毁了许径山,也足够救赎被许径山毁了的人。唐姝死了,你是唯一能拿到那些资料的人,也许那些里面,也藏着你想要的真相。」
「所以,你就用那幅画吸引我,让我主动找上你。」
「对。」我爽快承认,「许径山说过,唐姝很讨厌那幅画,讨厌到曾逼迫许径山烧了它,却又一直藏在自己的手机里,不停看不停看。所以,我猜你肯定从唐姝的遗物中见过,只要我把它挂出来,你一定会进我的画廊。」
他沉默了,我们互相吸引的关键,至此昭然若揭。
「其实,不只是遗物。小姝离世前,给我发过一封邮件,一个字也没有,只有那幅画。」他突然盯住我,将我来回打量,「最后一个问题,你说实话,画里的人,到底是谁?」
我撒了个谎,我不得不撒,我说:「是唐姝。」
其实不是。
画里是谁,我知道,许径山知道,唐姝也知道。
我不敢说,我太懦弱了。
「唐先生。」我试探着问他,「所以,你会帮我,对吧。你家世显赫,有钱有势。你有庞大专业的律师团队,有老道事故的商场精英,你一定有办法,对吧?」
我一字一顿,把我的目的吐露得明明确确:「一定有办法毁了他,毁了许径山。」
唐惟直勾勾地看着我,他还是悲悯且鄙夷:「我其实挺同情你的,你可能,连不说谎的能力都没有了。」
事实上,许径山和唐惟都没有告诉我的是,唐惟对他的制裁和掣肘,一早便已展开。
我好几日不去画廊,许径山便问我,怎么又三分钟热情,画廊才开了不到一年,就没了兴趣。
他说着走过来抱我哄我:「不爱去不去也行,本来就是买给你打发时间的去处。你还有什么新爱好?我一并买给你。」
许径山眼里,我从来都只是个宠物,而不是个人,四年前如此,如今也一样。
我不该有自己的事业和人生,我只该在他的庇护下精心梳洗自己美丽的一身羽毛,这便够了。
其他的,都是玩闹,是消遣。
「画廊租出去了,你忘了吗,给唐惟。」我哂笑道,「摄像头里,你不是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笑容却冷了下来,逐渐降到冰点。
我感受到一丝危险,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撤。
「那你知道,他就要在我买给你的画廊里,公示他新参与的项目吗?」许径山鼓着腮帮,咬着后槽牙,「从我手上抢走的项目。他在示威,在借你的手,打我脸。」
许径山说着逼过来,居高临下看我,顺便死死捏住我受伤的那只手:「而你,还上赶着把手递过去。」
我想抽,但抽不出来。
「如遇,你就还是这么恨我,这么想毁了我?」一说到这些,他总是气急败坏,「四年前的事情,你永远都放不下吗?」
「永远都放不下。」我恨恨地盯住他,「除非你死。」
许径山的目光却在此时突然柔软下来,他将我脑袋塞进他怀里:「你说什么傻话呢,如遇,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我要永远照顾你,要用一辈子补偿你……」
真恶心,许径山只会永远反向操作,他越补偿,就欠我的越多。
唐惟用完场地,归还的那天下午,我去做验收。
如许径山所说,他就是要借我的画廊打许径山的脸。
我一边收拾一边把过去的画搬出来,倒垃圾时绊了一跤。
唐惟来扶我,我条件反射地弹开,瞟了眼摄像头的地方,小声道:「被他看见,我就完蛋了。」
「砸了它。」
「什么?」
唐惟坚定地看着我:「我说,砸了它,别让他看着你。」
「那我今晚怎么回家?」
「你很怕,就算了。先保护好自己,的确是对的。」唐惟于是转过身,做出要离开的架势,「我先走了,后续还有什么费用或者问题,随时和我联系吧。」
「唐惟。」他走出画廊的门,我叫住他。
「嗯?」
「你抱我上去,我够不到,砸不了。」
他愣了下:「不用那么麻烦的。」
的确不用那么麻烦,唐惟剪掉摄像头的连接线只花了两分钟,他拍拍手,让我转告许径山,他的展览和项目公示,不希望不该看到的人看。
我才不会转达许径山,那天回去,我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被许径山扯着头发一把丢到床上。
他疯魔般撕我的衣服,碎片一样洒了满地:「李如遇,我太惯着你了,我太惯着你。我竟然还舍不得碰你,忍受着你的拧巴,你的傲慢,你的示威。」
「许径山,你要是碰我……」
「怎么样?」他冷笑着,仿佛看穿了我的招式,「我要是碰你,你就要我死?你就拿酒瓶子捅穿我的胸膛,又是那个招式吗?」
「许径山,你要是碰我,我就死给你看。」我漠然道,「而且我一定离开这里,死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你终其一生,连我的尸首都瞧不见。」
许径山愣住了,他停下动作,半晌笑出声:「你怎么回事,怎么还看人下菜?」
「来你试试,许径山,我一无所有,我光脚的不怕穿鞋。」
趁着他恍神的功夫,我用被子裹住身体,退缩到床头,和他拉开距离:
「你不是问我恨不恨你,想不想毁了你?是,许径山,我恨你,恨透了,想毁了你,想极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当年,是你,和唐姝,是你们联手毁了我一辈子……」
许径山凑过来,捏住我下巴,蛮横得往上抬:「你以为,你勾搭上唐惟,我就没办法了吗?如遇,你想过吗,如果唐惟真的知道一切,知道所有真相呢?」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也相信唐惟迟早会知道。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许径山维系着表面的和平,互相熬着对方。
我知道他生意上得罪了很多人,也知道唐惟一直在给他好看。
他愈发地情绪化,也愈发地缠着我。
他说怕我跑了,他说他为之前马老板的事情赔钱的时候,想的居然不是这些钱,而是万一有一天他身败名裂,他身无分文,他保护不了我,我一走了之他怎么办,我被人伤害他怎么办。
这样想着,许径山甚至有一天主动告诉我:「如遇,我为你存了一笔钱。倘若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这些钱够还清你的债,够你衣食无忧过十几年。」
「呸,谁稀罕你的虚情假意,你就是活该许径山。」可我不领他的情,我还骂他,「你就该进去,你就该死!我不说别人,不说我自己,就是为了季柔,你也该死!」
他沉默了,然后把我搂得更紧:「我不死,我欠你的没还完,我不死。」
臭男人,他还知道他欠我的没还完。
许径山到底是老手,这些事儿整不倒他,起起伏伏,最终他屹立不倒。
唐惟屡屡出招,他也屡屡见招拆招。
那日我在画廊里画着画,唐惟来找我,他说要带我走。
「去哪儿?」我问。
「去哪都好,先离开这里。」他看着我,像是看着多年前的唐姝,仿佛他拉了这一把,唐姝就不会死,我也就不会万劫不复。
「我自己吗?」
「我可以送你,或者你先离开,我会找机会接你回来。」他耐心地和我解释,「许径山最近动作很多,我怕他会伤害你。」
「找机会接我?他那时候也是这样说……」我突然失了神,不自觉地喃喃道。
「他是谁?」
「没……没有。」
可是,鬼魅般的声音却在此时于门口响起。
「能是谁呢,当然是我了。」是许径山,他阴魂不散,他怎么可能让我走,还是和别的男人走,「如遇,你总是这样,叫人不省心。四年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说着,他转向唐惟:「你想知道什么?唐姝是怎么死的,对吗,不用那么麻烦,你不应该找她,你应该找我。」
许径山把一早准备好的文件夹递过去,唐惟瞅了我一眼,像是在征求我的同意。
哈,该来的总要来。
诚如许径山所说,他真的足够恶心,也足够卑劣。
我背过身去,唐惟半天才犹疑地接过来。
他打开看,里面是几张整容医院的文件,清清楚楚地记载了唐姝一次次在脸上动刀子的经过。
而每一次,每一次,她的整容模板,都不是某个明星,某张照片。
——而是一幅画,如今就挂在画廊正中,被我们每个人看在眼里的。
——是那幅少女图。
除此之外,还有唐姝最后一次整容失败,严重损伤到视力的鉴定报告。
以及她在这种情况下,执意开车去整容医院再次修复,最终在路上出了车祸,不幸身亡的相关记录。
「这回明显吗,你想要的答案?」许径山戏谑地打量着唐惟,「还有那些,如遇根本不敢告诉你的事情。怕你发现,某种意义上,唐姝是因她而死。」
唐惟深吸了一口气,复把文件装了回去。
许径山前所未有的话多:「你不是想要真相吗?真相就是,六年前,我认识了十九岁的如遇,自此便把她豢养在身边。两年后,我公司遇到了财务危机,濒临破产,你的妹妹,唐姝,她不仅帮我揽来新的生意,还给了我一个建议,骗如遇做公司法人,背上公司所有的烂账……」
是的,他说得没错。
于是那时的我,傻傻地在协议上签了字,签完许久才发现是百万负债,可能还附赠多年牢饭。
之后,许径山美其名曰,让我去法国留学,把我送去海外。
我只身一人,却发现自己持有无效的护照,没有身份,入不了学,甚至很快把钱花完。
这个时候,我打电话给许径山,那头只有唐姝的声音,让我乖乖地待在国外,她会保证我的安全和用度。
我不想拿她一分钱,之后的几年里,我主动切断了和许径山的联系,在巴黎靠自己的手一幅一幅地画,然后活下来,然后慢慢地有点人样。
而此时纸醉金迷的许径山,不知是愧疚,还是犯贱,他对我思之如狂,对唐姝极尽冷漠。
于是为爱情昏了头的唐姝,为了得到许径山的心,和表面的温存,不惜拿着我的画,去在本来就和我七分相似的脸蛋上,无休无止地动着刀。
而许径山,也为了唐姝的家世和恩情,乐得在他人面前做出恩爱无比的模样。
以至于时至今日,在那群臭男人眼中,谁都只是唐姝的一个替身……
许径山恶狠狠地强调着这句话:「唐姝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她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唐惟不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他说的是真的?」
「嗯。」
他说:「这种事,应该你告诉我,而不是从别人口中。」
说罢,唐惟头也不回地离开画廊。
剩下许径山,得意却颓然地盯着我笑。
真可怜,这是他最后能争取到的。
「许径山,我不怪你这么做,你天性本就如此卑劣。」我无所谓地咧着嘴,把文件夹扔到天上,里面的纸张掉出来撒了一地,「我只是同情你,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住我。」
那晚我没回去,没回许径山囚禁我的大笼子里。
我的电话被他打爆了,两年来,我第一次这样。
他发来很多信息,有乞求的,有威胁的,有协商的。
我突然想起他打电话甩掉季柔的那天晚上,季柔也是如此,冤冤相报,最后都是报应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我还是没有回去。
第三天,我去了画廊,把自己的画一幅一幅拆下来,然后收纳得整整齐齐。
唯独挂在显眼处的那幅少女图,我没有摘。
我抱着腿坐在窗沿上,不停地看不停地看。
许径山收藏了这幅画这么多年,却始终看不懂画里的女孩为何笑得惆怅。
因为那个时候,哪怕她只有二十岁,也看出了所谓爱的不牢靠,和背叛的近在咫尺,人性的倒戈相向。
我看着看着,突然有人敲开虚掩的门。
「有人吗?」一个帽檐压得低低的女孩问。
「谁?」
她摘下帽子,露出那张带着烧伤的脸:「你认得出我吗?」
「季柔。」我当然认得出。
她说她恢复得还可以,脸上的伤疤也还有机会修复一些,只不过演艺之路,她再也踏不回去了。
说这话时,她和我一起坐在窗沿上。
她也看着那幅画,左看右看,然后好似不经意地说:「许径山找过我,前几天。」
「找你做什么?」
「他告诉我,我以为的都是错的,我不该恨唐姝,我应该恨你。他还说我真可怜,脸都毁了,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是照着你的样子在整。他还说,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我穿的睡衣,也是你留下的,有你的味道,他才睡得着。」
「他好卑鄙。」我啐道。
「是很卑鄙。」季柔附和,「我就问他,告诉我这些干吗呢。他没说话,但我猜,他就是想我发狂,想我伤害你,想我去告诉别人这件事情。」
我沉默了。
「我不会这么做的。」季柔把帽子扔在地上,「我要这么做,我就和他一样,是卑劣无比的人了。何况,男人犯的错,为什么要女孩子背负啊?」
我们一齐看向画里的女孩,是啊,她十九岁,天真、美好、蒙昧,受人庇荫,又受人蒙蔽,她没做错什么,却几近毁掉自己,和许多女孩的一生。
我越看越愤懑,我从窗沿上跳下去,抄起桌子上的美工刀。
「你干什么?」季柔问。
「划了它。」我也递了一把过去,「一起划了它。」
「好。」
一刀,割裂我的嘴唇。
再一刀,破碎我的双眼。
第三刀,划过我无暇的脸蛋。
仿佛此时,只有毁灭,才能生存。
不知道划到第几刀,哗啦啦一声,画框里竟然掉落出一叠纸张和照片,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张白纸黑字的手写文稿。
我不知所措,愣了半天才捡起来,打开一看,赫然「举报信」三个字作为开头。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记录了许径山如何转移法人,如何构陷于我,如何在其他事情上违法犯罪的事实细节。
落款娟秀的两个字——「唐姝」。
而另一封书信,则记载了我在法国的四年,唐姝为了赎罪,也为了让我活下去,一直在给我弃用的账户打钱,也一直在找人搜寻我的行踪。
其中一个被她指派去的,便是唐惟。
只是唐姝也不会知道的是,唐惟并没有找到隐姓埋名的我,却在巴黎的街头邂逅了我,还买下了我的画,并且在多年后投在了摩天楼的大屏幕上。
那封书信的最后一句是——「许径山永远不会知道,他不愿烧毁的,是自己的罪恶,也是一个女孩的新生。」
除此之外,其他资料尽数是许径山的完整罪证,是能帮我洗脱债务的铁证如山。
唐姝为这些资料准备了两个结局,而最后,到底是女孩救赎了女孩。
那天之后,我关了画室,短暂地逃避了这一切,去整理唐姝留下的资料和我这些年掌握的证据。
期间许径山不停地给我打着电话,唐惟也打过来一通。
「我早就知道。」他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你以为瞒着我的那些事情。李小姐,我不是傻子。」
「那你那天为什么要走?」
「给你时间和空间,让你自己先去解决你和他之间的事情,让你做选择,让你面对。」他语气竟然有几分歉意,「我那天看着你,你眼神坚定,态度决然。我突然就发现我可能错了,我只是自私地再想保护你。可是,应该没有女孩子,希望永远被保护,被收藏吧。」
我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就是突然笑了起来。
半晌,我说:「以后,我想再开个画廊,自己开。」
「好。」
「正对门的地方,也挂一幅画,放着二十五岁的我。」
「好。」
「别人要是问起来,我就大大方方告诉他们,画里的就是我。」
「好。」
「唐惟。」我蓦地叫他的名字,丧气而颓败,「因为年轻和爱钱犯的错,真的十恶不赦吗?我觉得不是,可是为什么,我好像付出了非常巨大的代价,即使一切即将回归正轨,我却总觉得缺失了很多……」
他没答复我,他没法答复我,就像我没法答复自己。
可能,缠身的不是许径山,也不是唐姝的死,更不是巴黎的四年。
而是畏缩,是自贬,是过度的警惕,是深入骨髓的失望,以至于,再也迈不出,再也握不住。
我最终接了许径山的一通电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是耀武扬威,还是顾念旧情。
听到他声音的同时,我手中攒着毁掉他的罪证。
那头他说,求求我再见他一面。
我毫不犹豫:「不可能。」
「怎么都不行吗?」
我斩钉截铁:「怎么都不行。」
「我爱你。」他说,百般真诚,无限柔肠。
「我恨你。」
「你在哪?」
「在巴黎。」我信口捏来。
「我去巴黎找你。」
「你找不到我的,我不想见你。」
他沉默了些会儿,鼓足勇气般乞求道:「如遇,让我见你一眼,我什么都愿意,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我不屑地笑了:「这么爱我?一切代价?」
「对,一切代价。」
「我不稀罕。」我像是宣泄着多年的愤懑,狠狠道,「许径山,有生之年,我们不会再见了。不对,死了也不会,化成灰都不会。」
「如遇,别把话说那么绝。」他宠溺地笑着,却满是悲凉,「我有办法,一定能再见到你。」
「绝不会。」
「那你等我。」他伪装着我们还在一起的模样,像四年前,像昨天,「如遇,我真的非常想你。」
三天后,我收到一通检方的电话。
许径山控诉我侵吞他的公司资产,要与我对簿公堂。
真是卑劣,他至死仍然卑劣。
如他所愿,他恶人先告状,见到了我这一面。
他冲我笑着,像是这一眼要看完一辈子。
不等我把精心准备的铁证列举出来,许径山主动举手:
「我有罪,是我侵犯了李如遇小姐的权益,我害她为我背了百万债务。我毁了李如遇小姐这一生中美好年轻的数载光阴,我甚至死不悔改,妄图囚禁她,胁迫她。我认罪,我对不起李如遇小姐,我十恶不赦,无以为报。今天,我自首……」
为了见到我这一面,他自首。
我看着许径山,听着他依旧好听的声音,觉得他陌生又熟悉。
曾经,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毁掉我一生的许径山;今天,他是为了一句所谓的「我爱你」,不惜束手就擒的许径山。
人啊,真是既滑稽又复杂。
可我仍旧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
再次见到唐惟,我坐在画廊门口。
我怔怔地发着呆,双目失焦地对着前方。
他坐到我身边:「你想知道许径山被判了多久吗?」
我摇头:「不想。」
我抬起脑袋看太阳,太阳那么夺目,我却不想离开视线。
我总觉得自己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昂首挺胸地活在阳光之下。
「唐先生。」我蓦地想起,我与唐惟的第一次交锋也正是在此处,那时我抱着一束花,而彼时我怀里心里都空空落落,「我不是个体面的人,我们的相识实在是不堪,本来我不该招惹上你这样的人,可到底就是招惹上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倘若以后还有缘分,我为你画幅画。」
我把他欲言又止的话堵了回去:「许径山诚然卑劣,我却也粗陋鄙薄。我不配您,我也自知,还没有把爱人和被爱的本事找回来。唐先生,我们相识于此,也相忘于此吧,若有缘分,他日重逢,便当作重新相识,相识得体面一些,平等一些,无所求一些。」
我在拒绝,拒绝他可能都没有的示好。
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
许径山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他再也没有提出过想见我,可能最后那一眼,真的就看完了这一生。
季柔虽然脸上的伤难以痊愈,却也承蒙贵人关照,在一些戏里演特约角色,依旧活跃在大众视野里。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拥有了一家自己的画廊,挂满了我的画。
很多年后,我重新去到巴黎,去参加一个画展。
展厅门口,我抱着主办方送的花,大大的一簇,赶得上我半个人高。
「小姐,你的画多少钱?」中国口音,儒雅而谦和。
我偏过脑袋,十分费劲才能看到对面的人。
可,只一眼。
也许,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相遇吧。
「如果是你的画,不要钱。」我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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