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1-28 00:14:32来源:法律常识
再回头看时,她意识到,这次失败的整形,更像是一支火把,把原本隐藏在日常琐碎里的火药引线渐次点燃,直至烧坏了她的全部生活。
一个月前,35岁的孙雨一个人搬进了新租的房子。
这里没有喋喋不休的婆婆和母亲,没有沉默不语的丈夫,睡觉和起床的时间可以随心,床单和窗帘是自己喜欢的颜色。除了洗手间,找不到一面镜子——这是孙雨最怕见到的东西。
孙雨坐在窗前,阳光温柔地洒进来。图/侯雪琪
尽管恨死了镜子,可遇到后视镜、电梯玻璃,只要有镜子或能反光的地方,孙雨总忍不住驻足,锁住目光观察自己。平常出门,她会努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甚至避免眨眼,担心眼周多余的皮肤会吸引到任何目光的停留。身边没人时,她会尝试微闭双眼,却合不紧,上眼睑一道道疤痕和赘皮揪在一起,延伸到眼头处,又凹陷了下去。迎着光,她来回调整双眼的角度,用手指按着说,“看到了吗,就是这里一道沟,最丑”——这是两场连续失败的双眼皮整形手术留下的痕迹。
这双眼睛在之后被鉴定为九级伤残:双眼闭合不全、遗留疤痕、角膜斑翳等。
最近几天,孙雨心情还不错。3月15日,她刚打赢了一场官司,被告是一家北京的医美诊所。
这场官司和背后的两次整形,一度把她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毁容、离婚、焦虑、与孩子分离、母亲患病。而她本人,更被视作这些灾难的“始作俑者”,“自作自受”。
直到十天前,北京朝阳法院一审认定:涉事医美诊所因虚假宣传、诊疗不当,须赔偿孙雨70余万元。宣判当天,朝阳法院召开了医疗美容纠纷审判暨典型案例发布新闻通报会,孙雨的案子作为典型出现在了新闻里。发布会中,法院还就预防和化解医美纠纷提出倡议,并建议修订完善相关法规和责罚条款。
孙雨觉得很“提气”,接连在一个整容失败者维权群里说了好几次:“太振奋了!”她告诉全现在,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获得如此有力量的认可与支持。她终于有底气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而非作茧自缚。
她也终于有了时间和心思回溯这些年的经历。再回头看时,她意识到,这次失败的整形,更像是一支火把,把原本隐藏在日常琐碎里的火药引线渐次点燃,直至烧坏了她的全部生活。
孙雨总忍不住看后视镜观察自己。图/侯雪琪
火把是从眼睛开始点燃的。
35岁的孙雨天生单眼皮,肿眼泡。儿时的照片上,她皮肤白皙,身材匀称。但从那时起,她就坚信自己不好看,极少拍照,懒得收拾,因为“眼睛是硬伤”,甚至“功能”都欠缺:“眉目传情、眼波流转这种词只属于双眼皮。我这种单眼皮能干什么?只一种眼神,直直的,楞楞的。”
母亲也是单眼皮,她曾经斩钉截铁地判断女儿的眼睛“不好看”。
孙雨有记忆以来,母亲提到的美女,无论身边人还是明星,都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孙雨上中学时,有亲戚做了双眼皮埋线手术,大家都说她变漂亮了很多。母亲告诉孙雨,等你考上大学,妈也带你拉双眼皮去。
梦想在2009年终于实现。那一年,23岁的孙雨在北京上大四,即将毕业参加工作。母亲亲自带她去全国最有名的三甲医院做了双眼皮全切手术,花了三四千块。
那次手术恢复得很快。消肿后,随着眼皮上的脂肪被抽走,眼框周边渐渐撑开,眼睛大了好几圈,睫毛也终于翻了上去。“眼睛会说话了。”镜子前的孙雨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双眼皮的世界是崭新的,并且自带滤镜。那之后,孙雨爱上了化妆。很多人夸她的眼睛漂亮,有的甚至问,“是不是新疆人啊?”
孙雨觉得,告别单眼皮后,一切似乎越来越顺了。
但也有些话让她惴惴不安。孙雨记得,曾经的男朋友谈起自己的择偶标准,其中一条就是不能“整形脸”。孙雨心里一边庆幸自己的人工双眼皮可以以假乱真;一边暗自较劲:这双眼皮还能修得更自然一点吗?
此后几年,她继续微调,先后又两次进行了双眼皮和开眼角的手术。对于镜子里的自己,她愈发觉得满意了。
在孙雨的认知里,双眼皮修复是正常的补充诊疗,为的只是在原有基础上修补,追求更美的效果。之后回忆起来,她无法确定这算不算一种“上瘾”。
孙雨在来美安术前(图1)术后(图2)眼睛对比。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那之后,“双眼皮、大眼睛”的孙雨走上了被安排的“正轨”。
孙雨是河北人,在距北京三小时车程的一个县级市长大。
北京一度是让她痴迷的城市。她喜欢穿梭在胡同和高楼大厦间,感受分寸间的宽阔和包容,更令她流连的是无尽的可能性与想象力。曾经,她在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上班,虽然对业务知之甚少,但常被老板叫去头脑风暴——小到网页按钮的设计,大到项目的立意,都有人征集她的意见,“你会觉得,原来你的想法如此重要和有价值”。
但这些闪着光的价值感很难与几百公里外的母亲共通。
在母亲眼里,孙雨和绝大多数北漂一样,奔波、辛劳、看不见未来,有些女孩子三十岁后还没有成家,在北京”留不下”也“走不了”。
母亲开始做孙雨的思想工作:如果不能在北京扎下根来,就尽快回老家,谋一份稳定的工作,在适宜的年龄结婚生子。母亲曾是孙雨崇拜的人——她是当地工会副主席,在小城市里小有脸面,人脉极宽。比孙雨小五岁的弟弟大学毕业后,也接受了母亲的建议,成为了工会的一员。
母亲的游说越来越密集和坚决,27岁那年,孙雨扛不住了,她参加了当地政务大厅招聘考试。面试官是母亲的朋友,孙雨顺利被录取。她回到老家,成为了政务大厅里一个普通的文员。
文员的工作清闲而枯燥——打字、收发材料、看报纸,寻不到成就感。收入和北京缩水了好几倍,扣完五险一金,只剩一两千块。但在父母辈的眼里,这个工作体面稳定,她总算”回到了正轨“。为了让孙雨感到安全,母亲还为她购置了市区最好地段的房产和一辆小轿车。
孙雨心有不甘,但也自我宽慰:父母是为自己好。接下来,她顺从地接受了相亲的安排,并如母亲所期待的那样,在短短几年内,结婚、生子,并且因为孩子辞掉了工作。
孙雨在母亲家 图/侯雪琪
2015年夏天,孙雨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由于早产,两个孩子出生时一个两斤多,一个三斤多。整个家庭都沉浸在喜悦中。孙雨记得,丈夫抱着孩子对她说,希望女儿长大后也像她一样有双大眼睛。
但随之而来的琐碎,彻底搅乱了她的生活。
早产的双胞胎先在医院的保温箱里住了半个月,回家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吮吸的力气。孙雨回忆,头几个月最煎熬。每天,她都无数遍重复着一项最基础的任务——先把奶水吸出来,倒进奶瓶里,再用手扶着奶瓶45度倾斜,往孩子嘴里送。
早产儿太虚弱了,有时候“40分钟才能咽下去几毫升”,更多时候会吐出来。她只好一遍遍地喂,一遍遍地擦,两个孩子轮着来。时间长了,孙雨抱孩子和喂奶的手开始抑制不住地抖动,后来她查资料,知道了这一症状的名字:妈妈手。
丈夫在北京工作,每个月才回家一次。一天,孙雨对好不容易回家的丈夫抱怨自己的辛苦。一旁的婆婆听到了,沉下脸来:谁当妈不是这么过来的?
在好友朱双双看来,孙雨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比较理想化”的人,“但是结婚生孩子后,发现生活的真相一地鸡毛,她就崩溃了”。
一个人呆着时,孙雨总会想念孩子。图/侯雪琪
一地鸡毛的生活在偶尔的争吵和持续的隐忍中继续。慢慢地,敏感的孙雨发现丈夫一回家就爱睡沙发,几乎没再碰过她,眼神里也没了从前的兴趣。
她开始观察自己——生下孩子的两年间,胖了二十斤,皮肤也越发松弛、发皱,胸部下垂,眼角也耷拉了,显得“很老很没精神”。很快,对自我的厌恶将她淹没:“换了是谁也没有兴趣吧”。
孙雨急切地想要做出改变。第一个闯入脑海的念头就是修复双眼皮。毕竟这是她尝过甜头的“变美”项目,效果立竿见影。她觉得,这一次需要更大力度的改造。
在曾经做过多次手术的眼皮上再加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打开百度,孙雨搜索双眼皮修复,霸榜第一、二、三名的北京的“来美安医美诊所”(以下简称“来美安”)的广告进入了她的视线:“亚洲眼整形修复大师曹仁昌教授(韩国)首席嫡传大弟子”、“眼整形修复技术国际品牌”、“专注眼整形修复四十年”。打开医美软件app新氧,这家诊所也有着广泛好评。
孙雨曾在网上看到的“来美安”的广告。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浏览一番后,孙雨心动了:“除了贵,没缺点”。
没有和丈夫商量,2017年4月,她独自去了北京。面诊时,除了孙雨提出的修复双眼皮项目外,医生极力推荐她同时修复内眼角和填充脂肪,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内折’的自然效果”。医院承诺,将让她做app的案例模特,还将以她为案例公开授课,手术时会有各地医生前来观摩学习。
这让孙雨相信,自己接受的是一场备受重视的手术。
最终,这家双眼皮修复机构开出了一张价格为79280元的手术单。孙雨只有不到五万块存款,为了实现“更完美”的效果,她向弟弟借了钱,又在网贷上借了款,凑够了手术费。她想象着经此一役,就能重新找回自信。
但真正躺在手术台时,孙雨的心里却开始打鼓。手术室里并没有说好的学习和观摩,传说中的主刀“名医”王振军也不像她想象中专业靠谱——不但在手术前姗姗来迟,还在手术过程中表现粗暴,是她过去所有手术中感受最痛的一次。手术快完时,经护士提醒,这位王医生才想起还有个“调整双眼皮宽度”的项目未做。
孙雨甚至听到王医生说了一句,“肿成这样……就凭着感觉调吧”。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做完手术后,孙雨没敢回家,暂住在朋友家。这位朋友对全现在回忆,当时的孙雨整张脸都肿胀得厉害,睡觉时眼白也露着,看着很不正常。
经历过一段忐忑不安的恢复期后,孙雨失落地发现,她的双眼皮形态越发怪异了。不仅如此,在之后的日子里,她畏光流泪,不敢拉窗帘,还出现了眼闭合不全、暴露性角膜炎、干涩疼痛等基础眼功能问题。
孙雨不甘心,跑去找来美安讲理。2018年3月,对方答应为她进行免费的第二次手术。然而,二次手术后,孙雨的眼部形态问题并未得到改善,眼功能问题反而加重了。孙雨这才意识到,她陷入了一个经过夸大和虚假宣传的美容陷阱。自己的眼皮已经被过度切除和“开发”,再难挽回了。
孙雨现在的眼睛仍面临闭合不全等问题。图/侯雪琪
孙雨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丑八怪”。原本指望靠眼睛拯救的婚姻,也随之渐次崩塌。
一开始,丈夫偶尔还安慰她,时间久了,孙雨发现丈夫越来越不耐烦。她近乎本能地认为:自己被嫌弃了。虽然事实上,丈夫和婆婆从未对她的眼睛和手术直接发表过任何评论。
压抑的情绪越滚越大。孙雨开始寻求新的改变方案——要求丈夫换工作回到身边;要求卖掉市区的房子去北京郊区买房子;要求借钱开始新的事业……这些想法被家人们视为激进且不切实际。
矛盾日益升级。2017年的一天,她再一次和丈夫因为工作的事争吵。两个孩子吓得大哭。情急之下,孙雨抱起孩子就准备走。当着公公婆婆和孩子们的面,情绪突然激动的丈夫对孙雨动了手,“拽着头发拖,边骂,边踢”。
没有任何人拉劝,孙雨被巨大的恐惧罩住了。那晚,她带着孩子哭着回到了娘家。母亲听说她的遭遇后,只是叹了口气,劝她第二天回去。
“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支持我”,孙雨觉得生活走入了死胡同,“开着车的时候,甚至都想一头撞死”。她提出了离婚,但却遭到了母亲的百般阻挠。
孙雨的情绪一天比一天激烈。母亲觉得她疯了,一天到晚守着她。有一次母亲叫来表哥带孙雨去精神病院看病,她奋力挣扎,被表哥死死地按住。孙雨至今记得当时表哥对她说的话:就你现在这模样,还想离婚?你以为你还能嫁出去吗?
后来,孙雨被确诊为重度焦虑。在接受心理和药物的治疗后,她还是和丈夫和平地结束了婚姻。中途,她因无力争夺两个孩子抚养权,又崩溃了多次。
因舍不得妈妈走,孙雨的孩子抱住她哭。图/侯雪琪
孙雨逐渐意识到,当年的自己深受产后抑郁等影响,某种程度上,眼部整形也许被她错当成了舒缓抑郁的一个出口,但最终却因为失败的结果而成了更多灾难的催化剂与放大器。
离婚后,孙雨的母亲觉得女儿丢人,终日与她争吵。没多久,母亲被确诊为肺癌早期。
孙雨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她承担起了陪护母亲的重任。在照顾母亲的间隙里,她渐渐平静下来,开始与母亲和解。 与此同时,她决心维权,并开始在网络上寻找同病相怜的人。很快,她加入了来美安“被毁容者”的群组。孙雨发现,群里的姐妹们有着极其相似的经历——都是被铺天的广告误导,匆匆面诊、叠加项目,花销巨大但效果惨不忍睹。
经过搜集证据大家还发现,来美安不仅通过营销、竞价排名等手段进行了大量虚假宣传,多次受到工商部门的行政处罚,里面部分医生的从医资质甚至都令人存疑。
孙雨这才意识到,原来被过度医美的不止她一人,她也并不完全是那个“自作自受的女人”。
孙雨和她的药。图/侯雪琪
起初,维权者们希望与来美安达成赔偿的和解,挽回经济损失。2018年,曾牵头维权的白女士因寻到媒体曝光,与来美安诊所达成了私下一对一和解后,将几百人维权群解散。此后,另一位来自新疆的姐妹何欣告诉大伙,她再去来美安维权时,遭到了对方殴打。
孙雨和其他姐妹愤愤不平。大家商量着,要寻求更严肃的维权途径。2018年11月,孙雨联合另外6位素昧平生的姐妹对来美安提起民事诉讼。代理此案的律师聂学告诉她们,这样的医疗起诉并不容易,耗时耗力,作为原告,她们需要收集大量有效的证据。
2019年5月,孙雨等7人第一次在北京做司法鉴定,鉴定结论认定“7名患者的眼部损害情况均与医方手术存在因果关系”。但其中仅有四人被鉴定为九级伤残,另外三人“因后期做了修复,不宜以当前状态鉴定伤残等级”。
由于在术后曾做过激光祛疤修复,孙雨当时没被评上伤残。她很不服气,持续的暴露性角膜炎和疤痕仍在折磨着她,情况并不比其他人轻微,为什么算不上伤残?律师告诉她,可以申请补充鉴定,只是需要比其他人花更多时间。
孙雨决心死磕。
此时,距离她在来美安的第一次修复手术已经过去了近两年。孙雨回忆,由于时间跨度长、影响因素多,这个伤残鉴定并不好做。她记得,每次鉴定时都有人说:视力模糊、眼部形态下垂甚至怪异等问题,有可能是由于衰老、休息不好等问题导致,很难归因。
为了证明手术对身体的持续的损伤,做出有效而权威的司法鉴定,之后的一年多里,孙雨在每一次角膜炎复发时都去北京的三甲医院看病,前前后后跑过数十家医院。2021年3月,孙雨最终拿到了九级伤残的最新鉴定结论。
孙雨最终收到的鉴定报告。受访者供图
维权不断推进的同时,孙雨与群里的姐妹们的交流也越来越深入。她发现,那些隐秘生长于婚恋生活里的困苦和压抑、一触而发的崩塌也不独属于她——失败的眼部整形曾让来自新疆的何欣饱受丈夫冷眼,丈夫嘲笑她“家中来小偷都会被吓跑”,家暴甚至也隐匿在她看似平静的生活中;二十多岁的湖北女孩小卢,手术前本来已和家境优越的男友订婚,被毁的面容最终也毁掉了她和男友的爱情;而更普遍的,是姐妹们在失败手术后都惧于见人的自卑与压抑。
孙雨发现,自杀的想法几乎在所有姐妹的叙述中出现过。
所幸,她们都坚持等到了一纸“救命”的判决。孙雨案子开庭前的2020年12月,其余的6名起诉者也都获得了一审判决的胜诉,获得总计382万元的赔偿。
虽然赔偿还没到手,但判决里的认可已足够将她们从绝望的边缘拉回。孙雨隐隐感到,这也许会成为扭转自己生活下滑轨迹的一个契机。
这个春天,孙雨也确实感到生活的冰面有了松动的迹象——母亲的身体逐步康复,去婆家自由看望女儿的次数也多了,她还变卖了母亲曾为她购置的房产,手头也宽裕了不少。目前最急迫的,就是寻找愿意接收她的、靠谱权威的大夫帮她修复伤痕累累的双眼。
这一次,孙雨只希望找回一双正常人的眼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