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18 09:38:46来源:法律常识
文/潘成祥
腊月二十八,苏州城居然下雪了,雪不算大,天气却异常寒冷。对南方居民来说,雪花是个稀罕物,微信朋友圈满屏都是下雪图片或视频。
上午,我和助手小金律师在常州中院开完春节前最后一个庭,随便吃点快餐,就开车返回苏州。到单位时,差不多下午两点了。小金律师在路边停好车,我们踏着积雪的水泥路,一边骂着鬼天气,一边朝写字楼里走去。
忽然,小金律师指着左前方,说:“潘主任,你看,那不是杨大吹吗?”我顺着手指方向看去,一个身穿黄衣服头戴黄头盔的男人坐在潮湿的水泥台阶上抽烟,身旁还停一辆电动车,后座上正方体外卖箱已被雪水淋湿了。我瞥了小金律师一眼,说:“他叫杨达垂,别总给人家起外号。”
杨达垂看见我们走过来,慌忙站起身,拍拍屁股,满脸堆笑着打招呼:“两位大状风尘仆仆的,刚开庭回来啊?”
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虽然才三十四岁,可看起来像四十三岁。我依稀看到他眼角有泪痕,就问:“这么冷的天气,你坐在这里干嘛?”
杨达垂扔掉烟头,用脚踩一踩,叹了口气,说:“别提了,今天真倒霉,往你们写字楼送两单外卖,第一单超时被差评了。送第二单时,在电梯口摔了一跤,把客人点的汤洒了一点,好说歹说,还是取消订单,今天算白忙了,我就坐这里抽根闷烟。”
我安慰他说:“人没事就好,别往心里去,先苦后甜嘛!”
杨达垂说:“对了,潘主任,我记得你办公室有一本《知识产权法实务教程》能否借我看几天?我自考本科还剩最后两门课,已经报名了,明年四月份开考,我必须通过,确保拿到本科文凭,赶上明年九月份的法律职业资格考试。”
小金律师说:“那本书,被我带回家了。”
我对小金律师说:“这样吧!你下班后把书送到办公室,让杨兄来取。”
杨达垂大喜,说:“谢谢两位大状,明年我一定能拿到本科学历,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我看也没什么难度,通过那是肯定的,就看能超出多少分……”
小金律师撇着嘴说:“好啦!不吹牛会死啊?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有几个人一次性通过的?你先把本科文凭拿到,再吹不迟。”
杨达垂挠挠冻得发紫的耳朵,低头尴尬地笑了。
我瞪了小金律师一眼,转过头来问杨达垂:“春节回家吗?我打算明天开车回老家,要不要跟我一起?”
杨达垂说:“谢谢潘主任,我没打算回家过年,明年四月份的考试是最后冲刺,回老家的话,春节期间压根就没时间看书,你们先去忙吧!不耽误两位了,晚上我来拿书。”
电梯间里,我就批评小金律师:“不要总是打击人家,他也不容易,你考虑过人家自尊心吗?”
小金律师说:“这家伙太能吹了,每次自考通过几门课,就炫耀一番,夸夸其谈。”
我的脸色比这天气还要冷,厉声说:“杨达垂跟我年纪一般大,比你大六岁。同样是来苏州谋生活,我们俩读过大学,做律师多年,老婆孩子车子房子都有了。他高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大龄未婚无车无房,你看不出他挺自卑吗?他想通过自学考试来改变命运,偶尔吹一下自己的智商和毅力,找点存在感,你就一再打击他,还让不让人活了?”
小金律师沉默着,好像明白了。
夜幕降临,我从二十层楼办公室窗户往外看,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只是喧闹声不如往昔,来苏打工的人都陆续返乡过春节了。小金律师把书送到办公室就回家了。我忙完手里的事情,下楼吃碗面条,再回到办公室,坐等杨达垂来拿书。快八点了,怎么还不来?微信语音不回,打电话不接,我开始着急起来,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决定开车去他住处,亲手把书交给他,顺便鼓励一下。我手握方向盘,汽车行驶在略显空旷的大街上,雪还在下,开始回想与杨达垂认识的点点滴滴。
四年前一个酷热的夏日中午,杨达垂第一次干送外卖行当,正巧是给我送餐。由于路线不熟,送到我办公室,已经超时了。我没有怨他,还从冰柜里拿一瓶芬达递给他。他慌乱地推辞,连声道谢,然后对我宽敞的办公室赞叹不已。闲聊时,我们得知彼此都是来自皖西一个贫困县,倍感亲切。后来,我们又遇见几次。杨达垂只要来我们写字楼送餐,总是喜欢到我办公室来看看。我也去过他租住的屋子,喜欢跟他用家乡话聊天。杨达垂是个激情四射的人,性格耿直,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愤青。他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吹牛,几乎没有可聊心的朋友。那时,我刚到苏州才一年时间,没什么案源,每逢有大型展会,他便自告奋勇去帮我发名片,给工钱他不要,我就请他喝酒。
有一次,杨达垂来办公室帮我装卷宗,欲言又止地向我打听做律师需要什么条件。我就给他指了一条路:“拿五年时间作赌注,去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先拿大专文凭,再拿本科文凭,然后参加司法考试(那时还不叫法律职业资格考试)。”原以为只是随便聊聊,他还真去报考了,一路过关斩将,前年就拿到大专文凭了。我一直认为,以他的毅力,本科文凭也只是时间问题。每次考完试,杨达垂总忘不了来我办公室吹几句,单位同事大多喜欢拿他寻开心。当然,也有度量不够而讨厌他的人。
杨达垂租住在苏昆路北一个待拆迁的旧小区,路南边是河堤,有长长的成片杉树林,那是杨达垂每天晨读的地方。有好几次,我上班路过这里都看到他站在树林里读书,只是没去惊扰他。考虑到杨达垂的自尊,我没把车开进小区,停在路边杉树林里,手里拿着书本,借助昏暗的路灯步行进入小区。老远就看到杨达垂租住的屋子,那是一个紧挨着小区围墙,由车库改造成的,不到十五平米的砖混平房,外墙黑乎乎的,连窗户都没有。门口停着他送外卖的电动车,铁皮门上贴满了小广告,虚掩着,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照在积雪上亮晃晃的。当我走到门前的时候,却听见屋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赶忙闪身躲到门侧面。
一个中年男人大声斥责:“我特意从上海赶来,今天你无论如何都要跟我一起回去,你都三个春节没回家了,父母年纪大了,你心肠咋这么狠呢?去年四月份,奶奶去世,你也不回家奔丧,还是人吗?”
四周静若死水,我隐约听见杨达垂的抽泣声。
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我没办法,奶奶去世那天,我正在考场上。今年春节,我照样不能回去,明年四月份的考试是最后冲刺,我要静下心来看书。大哥,你走吧!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也没脸回去。”
大哥说:“你考那玩意有什么用?都这么多年了,还不是个送外卖的吗?人家送外卖,一个月挣七八千,你送外卖,养活自己都困难。我也没文化,可不比村里人混得差,你嫂子在家陪孩子读书,我在上海嘉定干装修,每个月挣的钱养他们俩绰绰有余。”
杨达垂说:“你是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活法,我送外卖只是暂时养活自己的手段,参加法律职业资格考试当律师,那才是我最终的梦,谁也阻止不了我实现梦想。”
大哥厉声说:“我不管你做什么梦,赶紧收拾一下,跟我回家。昨晚,母亲打电话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家。她托人给你找了个相亲对象,邻村的,离异小孩归男方,只比你大两岁,人很实在。”
杨达垂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嚷嚷:“你马上给我滚!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我会用事实让所有人都闭嘴。”
大哥怒气冲天地说:“你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我们老杨家在村里也算大户人家,从来就没有打光棍的,你想让父母在村里抬不起头吗?”
我猛然听见,屋里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音,赶忙推开门,冲了进去。(完)
作者介绍:潘成祥,安徽省舒城县人,现居合肥,安徽正申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六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安徽省首届法治微小说征文、第五届“法润江淮-共筑美丽安徽”法治故事征文和“皋陶杯”法治文化作品大赛中获奖,有文学作品刊发于《淠河》、《JH分水岭》、《映山红》和《传奇.传记文学选刊》等杂志以及新华网文艺在线等网络媒体。抖音搜索:合肥潘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