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19 15:13:14来源:法律常识
撰文/ 赵子坤 李贤焕
编辑/ 董雨晴
快速爆发的AI生成内容,在尚缺乏行业规范的情况下冲击了原有的创作市场,甚至粗暴地抢走了部分创作者的工作成果,这引发了很大争议。
今年是AI作画技术快速爆发的一年,国内外多个平台先后向公众开放AI作画平台,每天有数以千万计的AI生成图片涌入互联网。
另一方面,随着AI的“技艺”愈发精进,甚至很多业内外人士已经难以分清人类作品和AI作画的区别。
AI作画的发展速度的确很快,尤其是以作画为生的人很难不感到担忧。一位画手圈经纪人表示,市场上已经出现用“AI作画”充当作品的案例,也有部分画师开始积极拥抱AI作画技术,试图将其作为辅助工具提升自己的作画效率。
问题还不止这一个,AI模型最快以几个月时间为周期进行一次技术迭代、几天时间里学完上亿张图片作品,这种超出多数人想象的发展速度也留下了难解的版权等问题。
如一位反对者说,AI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用艺术家们辛苦产出的作品训练自己,再回过头来抢走了艺术家们的工作。
一座幽深华美的宫殿,恬静、复古风格的长袍女子在圆形窗户前起舞,远处是浩瀚的宇宙图景。
8月,这幅名为《太空歌剧院》的画作,获得了美国科罗拉多州博览会举办的艺术比赛一等奖。而后,提交者杰森・艾伦自曝该作品是其用AI绘画 App“Midjourney”创作产生的。
“创作”过程仅仅是一个不断调整关键词、根据自己的审美和期待重复尝试的过程。在AI画出这个作品前,Jason输入的关键词是“一个穿着维多利亚、 头戴太空头盔的女人”,后来又加上“华丽”之类的形容词,前后经过900多版调整,耗时80个小时,最终完成了这幅冠军作品。
这并不是AI作品第一次在正式的艺术舞台上亮相,2018年10月,世界著名艺术品拍卖行之一佳士得曾以约一万美元的价格成交了一幅由AI生成的油画“Edmond Belamy的肖像”。人类创作者让AI模型分析了15000幅14至20世纪的油画后,仿出了一幅风格类似的作品。
佳士得对作品的形容是:在艺术与人工智能之间交互的实验。意味着,这幅拍卖作品的核心价值并不在画作本身,人们关注更多的是当时看来前所未有的生产方式。
但“太空歌剧院”获奖则瞬间击垮了很多人的心理防线。虽然从未明说,但艺术创作,很长时间里像是人类在和机器博弈时的自留地。AI创作出的画作赢过了辛苦数十载的人类画家,给艺术界带来的刺激,几乎不亚于围棋界高手柯洁被“阿尔法狗”打败。
一个高赞回答显示出了人类的担忧和技术的冷酷:我们正在目睹艺术在眼前消亡。如果连创造性的工作都免不了被机器影响,那就算是高技术性的工作也会有被机器淘汰的风险。
在AI作画这件事上,AI从“智障”到“智能”的发展速度远超普通人的想象,没有给人留下哪怕是准备的时间。
很长时间里,AI作画的意义更多停留在学界和业界,作为技术进展的体现。而今年以来,不同开发者接连放出接近零门槛的AI作画应用,让普通网民也能像玩游戏一样参与创作,得到的作品效果甚至超过多数专业画手。
2021年初,OpenAI发布了广受关注的DALL-E系统,这家最早由马斯克创办的AI实验室做过的事情还包括:开发的机器人在两周内与自己进行数百万次游戏对抗后,战胜了由半职业Dota高手组成的人类战队。
从DALL-E开始,AI从海量图文对应的数据中学习到了“文字描述”与“画面”的关联,结果就是DALL-E可以按照文字输入提示来进行创作。输入文字获得图像这种最直观的交互方式,给最普通的网民参与到这场创作狂欢打下了基础。
在Open AI给出的案例里,以“小萝卜穿着芭蕾舞裙遛狗”为关键词,DALL · E 生成的图片已经可以达到要求,效果算得上不错,但远没有到可以拿奖的地步。
但仅仅过了一年,Open AI发布了新一代模型DALL-E2,作画水平已经达到远超人类的水准。
不过必须承认,现在这些“根据文字输入输出图像”的工具仍然由少数财力雄厚的企业所把持,包括构建了DELL-E的OpenAI和打造出Imagen的谷歌。
在可见的版权争议和伦理风险面前,大公司在推动技术落地上有着更沉重的包袱。
谷歌Imagen完全禁止向公众开放,DALL-E的输出也会经过过滤,避免其生成包含暴力、裸露或逼真人脸的图像。另外,这种体验不是完全免费的,DALL-E的用户每月只能免费生成15张图像,额外生成的话每张约合0.08美元,门槛的存在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参与者的范围。
直到今年的8月22日,一款名叫Stable Diffusion的“文本到图像”程序横空出世,打破了这个平衡,任何人都可以免费使用,且几乎没有任何学习门槛。
Stability AI直接将模型开源,且方式之粗暴,几乎完全不对生成内容做任何审核或者过滤。目前发布的稳定版本仅包含部分关键字过滤,用于阻止用户生成部分色情、暴力图片。但下载版模型经过简单修改就可以轻松绕过。
Stable Diffusion 将无过滤图像生成的门槛降低到接近于零,发布之后,数以万计的普通网友参与其中,其服务器上每天经过输入、计算、输出的图片超过200万张。
这些图片产生的背后,是模型学习了超过50亿条图片-文字平行数据,一项抽样分析显示,Stable Diffusion用到的数据集里,大量图片都来自Pinterest、Flickr等UGC内容平台,以及Getty等商业图库网站。
版权争议由此而起。Getty、Shutterstock为代表的图库网站删除了一些标注为AI生成的图片,并表示禁止上传和销售使用AI生成的图片,避免出现版权问题。
Stable Diffusion 所属平台负责人Emad Mostaque并不打算面对这个问题,而是将责任推卸给了用户:它只是工具,如果用户以侵犯版权的方式使用它,这是用户的问题。
AI作画的热度持续升温,在国内画手圈也掀起了不小风波。一周前,国内画师圈大V老累、禾野、乌合麒麟和花椰菜纷纷下场激辩AI作画,四人名字齐上微博热搜。天赋型选手老累的观点偏向于“AI会淘汰低端画法”,禾野则是从热爱画画的立场来说,低端画法不等于低端画手,要给还在成长中的画手们一些时间。
花椰菜认为天赋没有高低之分,但绘画道路取决画手心境,有大小道;乌合麒麟的态度则是不要排斥AI,要向AI学习画得好的部分。
“老累作为业内5%的塔尖选手,肯定不受AI影响。如果(画手)画风没特色,人体又差只会画大头,的确没有AI画的好,肯定会慢慢被淘汰。”一位画手圈经纪人说。
一般来说,顶层画师的风格强烈,AI难以复制、模仿,而且名声在外,不愁市场。影响最大的,还是行业金字塔中底层的画师,尤其是刚入行的新手画师,需要靠接一些价位从几十到小几百元的头像稿过活,“这类画师是最容易被砸掉饭碗的。”前述经纪人表示。
据了解,顶层画师单张价位在1万~10万元不等,多承接影视概念,KV美宣等需求;中层原画师,单张价位在1万元以内,而中层原画师也恰是被AI作画盗图最凶、危机感最强的一批从业者。
现阶段,随着AI作图技艺愈发精进,绝大多数业外人士已经难以分清人类作品和AI作画的区别。例如,在一条“辨别哪张是AI作图”的图灵测试微博下,评论区绝大多数路人都晒出了0-25分(满分100分)的分数。
在这样的现实基础上,很多人明显表现出了担忧,认为金字塔底层的画手会被成本更低、技术更佳的AI作图彻底取代。
“对甲方来说,95%的画手(人类)也都可以互相替代的,古风、现代、可爱、性感……打这些标签分类的画手一大堆。这么看来画手和AI区别不大,都是乙方而已,能交出满意的图就行。”一位画手圈经纪人说,在接稿群也有人晒出用“AI作画”接单成功的案例。
“现在很多画手冷静下来了,也开始琢磨怎么用AI提高自己的作画效率,一味拒绝AI才会被淘汰吧。”上述画师经纪人说,目前也有一部分画师开始积极拥抱AI作画,将AI作为自己设计辅助的工具,提高作画速度。
积极拥抱AI的还有对此“喜闻乐见”的甲方。不仅为自己节省了底层用图成本,一部分甲方也会借助AI绘画来更清晰地阐述需求,比如场景图、概念图,以便更准确得到自己想要的成果图。
不过,技术的飞速发展固然是值得欢欣雀跃的,然而面临“一口吃成胖子”的局面,却让一部分人不知是喜是忧。
剧集《快乐星球》中,人类小孩丁凯乐意外获得了一只画画用的羽毛笔,发现自己想画什么就能画什么,堪称现代版“神笔马良”,也顺利获得了画画比赛一等奖。而后,乐乐才知道羽毛笔本质上是一个“图片收集器”,自己并不是天赋异禀,“突然开窍”。
最后,老顽童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世间所有东西都不是凭空来的,要学到真本事,还要付出艰辛的劳动啊。”
这段“考古”剧情截图近日在微博上获得了5000+的转发,有画师称之为“当代预言”。
当下画圈的争议,并不是出于对技术的排斥,而是对利用AI技术“弯道超车”的人类的厌弃。
小红书上,有不少用户晒出自己卖出AI作画的产品,但“1分钟赚200块”的例子引发了画圈声讨。也有人晒出AI作画调教出的绚丽图像,特意标注“版权声明:商用请联系授权”、“二创转载要注明出处”,让一部分画师感到气愤。
这些声讨的画师认为,目前业内普遍对“AI绘画师”的抵触情绪,底层逻辑是对“不劳而获”、“抄捷径”和“欺骗”的厌恶。
“本来绘画需要很多时间和努力的积累,现在有人不需要付出这些就能以‘画手’身份去赚钱,画手本来就比较敏感,很容易emo(指情绪低落)。”一位画师打了一个比方,“这种行为对画画的人来说,就像那些拿了作弊答案的学生,捧着刚考完的高分卷子拿出来炫耀一样。关键是,作弊的答案却是从其他画师那偷来的。”
其中,在这波争论中,争议最大的内容普遍出自于一个名为Novel AI的平台,因其采用了本身就有争议的Danbooru图源。而在Danbooru平台上,有很多未经原作者许可就被上传的作品,本身就存在侵权行为。
也因此,有不少国内外画师都认为自己在不知情情况下,被AI盗图、抄袭。AI出图的画风跟自己是“照模子抄”。博主@哆啦小熙就晒出对比图称,“别逮着我一个人抄啊。”另有一种声音认为,AI是“缝合怪”,盗用人类画师的图像学习,生成毫无“灵气”的拼接图。
不过,也有一位自称“AI绘画师”的用户为了反驳“欺骗说”,特意晒出“版权登记证书”,来证明自己用AI创作出来的产品也受法律保护。
但事实上,权利人通过著作权登记机关进行作品登记、获得著作权登记证书,获得的只是该作品权利归属的“初步证据”。在过往涉及登记证书法律效力的判例中,有法官解释:根据《作品自愿登记试行办法》相关规定,登记机关并不对作品构成与否、作品创作完成日期、权属真实状况等进行实质性审查。
也就是说,如果有相反证据能够证明该作品并非申请人独创,比如截图其在社交平台上晒出的打过“AI”和AI平台tag的作品,那么对方的“版权证书”效力存疑。
AI生产的内容能否受到著作权的保护?学界一直争论不休。不同意派坚持“司法保护人的权利”的核心观点,AI不是人类,不在受保护范围内。同意派则是站在此时看未来,AI生成的内容未来进入各行各业,定会出现侵权现象,也要提前规范制度。
不过,“因为AI作画生成的版权内容属于法人作品,著作权归属于法人。一般来说,被侵权的原画作者可以要求设计AI程序的法人承担赔偿责任。AI作画如果具有独创性,是可以认定为作品受到保护的,独创性的判定根据不同作品的性质会存在不同,目前也没有统一明确的标准。”上海瀚元律师事务所赵智功律师根据过往判决案例解释道。
目前,针对被盗图、喂图的现象,画师们也只能采用删除、打码、特殊噪点等方式保护原创作品。但从实际操作难度来看,很难保证不被爬虫抓取,更难从法律上追责,业内的看法也并不乐观,“除非被盗画师联合起来告盗图软件方,也许有可能解决问题。”一位画师评价道。
事实上,如果把AI绘画平台看作一个学习能力极强的小孩,“喂”进去的的参考资料库越大,算法驱动下的学习能力就越强。而“偷”来的参考资料所有者,事实上很难追责。更复杂的情况是,一些AI作图平台,允许个人用户上传图片。在这样的情况下,是谁将AI“调教”成“模仿者”、“缝合怪”则更难界定。
“AI背地里被喂了多少图很难证明,那如果是个人用户上去平台喂了图的话,原画师是要告喂图的用户还是告AI平台呢?告个人用户的话,怎么证明给对方给画手带来了什么损失?潜在的损失很难证明,除非就是甲方断合同说我们要去找AI了。”
上述画手圈经纪人说,自己专门花时间研究过法律追责议题,但看完一圈后发现,现阶段的确很难界定。
而在当下实际市场中,对于已经存在利用AI作图进行买卖的情况,“买卖双方都知道这是AI图,但是更大的甲方不知道,所以甲方也需要锻炼自己的辨别能力。”一位业内人士猜测,其中也许存在“双方合谋糊弄甲方”的空间。
现如今,AI模型可以最快以几个月时间为周期进行一次技术迭代、几天时间里学完上亿张图片作品,技术的大潮已然袭来,对于更多从业者而言,该考虑的是,当规范逐步落地,人类究竟该如何与技术共生,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互惠互利。
注:题图为盗梦师小程序上以“人工智能的赛博梦境”为关键词生成的AI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