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27 08:28:53来源:法律常识
李凤萍描述自己的感受时,曾两次用“耻辱”这个词。
编者按:
因为高利息网贷和网络赌博的交缠,出身贫困户、刚刚在城市立足的护士李凤萍犯下了杀人毁尸的罪行。这些案件背后令人心忧的是,随着网络赌博越来越容易,女性赌博成瘾问题在全球范围内数据的上升。
2019年,BBC报道,瑞典公共卫生部门报告显示,在4.5万名赌博成瘾的人中,64%是女性;而过去10年,有赌博问题的女性人数一直在增加。英国在过去5年,报告有赌博问题的女性人数以两倍于男性的速度上升。据美国国家问题博彩委员会的数据,男性和女性赌徒之间的差距正在缩小--在45-64岁年龄段,女性甚至超过男性。而在我国澳门,求助社工机构的问题赌徒在八年前就已有1/3为女性。
研究机构认为女性赌博成瘾增长的原因之一,是网络赌博的上升——女性更可能卷入网络赌博。英国女性问题赌徒治疗专家Liz Karter表示,女性赌博成瘾与她们的人际关系有直接关系,Karter十几年来治疗的女性赌徒74%是来自贫困背景的单亲母亲,她们通常因为社会压力太大但得到的支持不够而赌博。Karter 认为网上赌博更加深了社会阶级的鸿沟。
女性赌博有不同的心理成因,也让她们更容易进一步受到伤害。无论是防范和治理赌博问题,抑或是针对赌博相关的司法,女性赌徒的差异性都应该引起社会关注。
撰文 雷萍
编辑 赵小鲁
2020年10月30日,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李凤萍犯故意杀人罪及盗窃罪,决定执行死刑。
李凤萍是玉林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2020年3月21日凌晨,她在出租屋杀死了同医院的副主任医师罗某,并残忍地把尸体肢解,顺着马桶冲进下水道。后因下水道堵塞,楼下租户报警,她被捉拿归案。杀人后,李凤萍还利用死者的指纹转走了其支付宝里的近10万元钱。
对一审判决结果,李凤萍提起了上诉。她称,自己因网络赌博输钱,找罗某借钱,但后者要求发生性关系,这令她觉得“很耻辱”,在杀害罗某之前,她曾多次自杀未遂。其辩护律师称,罗某曾强行与李凤萍发生性关系。但是,李所述的罗某的性侵行为,缺乏证据认定,司法机关也未能再作调查;她的言辞也存在诸多矛盾之处。
踏入网络赌博,令李凤萍的人生急速坠落。判决书载明,李凤萍共向网络赌博平台“幸运飞艇”投入290万元。为了筹钱,她谎称母亲做手术和结婚要买房,她还利用同事身份信息取得巨额贷款,也因为借钱,她与罗某发生了多次性关系。
死者罗某40多岁,两个孩子还未成年。
从玉林市出发,坐大巴沿国道向南,到达博白县,换小巴再向南。省道两旁秋草浓绿,接近小镇,马路出现裂缝沟壑,临街多是两三层宅楼,李九黝黑的脸穿过尘土尾气出现。
这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认得一些字,为了大女儿李凤萍,他学会用智能手机向外发微信,然后骑电动车把他认为能够帮到女儿的来访者接入乡村深处。村宅许多二层小楼,贴着白瓷的高墙占了小路,李九骑车拐进几十厘米宽的缝,到达自家的木梁平房。
李凤萍1995年出生在这间房子里,她的母亲有精神病史,她是第一胎。她的母亲接着又生了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四个孩子都上学,家里日子过得拮据,曾是多年贫困户。
每当有记者或法律工作者到来,李凤萍的叔伯、姑妈和表亲就会聚拢在光线不佳的堂屋里,人们坐在脏污的塑料凳上,围着一个摇晃不已的折叠圆桌,当过村干部的表叔和父亲李九,陈述着对25岁的李凤萍的遗憾和不舍。
刚从泥里刨出的地瓜占了堂屋一半的地面,堂屋连着的三间卧室里,陈旧的家具开裂掉漆,孩子们的旧书本摆在架子上,堂屋有面墙上贴满了红黄相间的奖状,孩子们没在家,两个妹妹和弟弟在学校寄宿,李凤萍在看守所。
李凤萍是村里极少能去南宁上学的女孩。父亲李九说,家里是贫困户,直到2019年6月才摘帽,李凤萍考上大专后,作为建档立卡贫困子女,“雨露计划”为她补助每学期6000元的学费。李九给女儿每个月给打生活费500元。
大专毕业生推荐表上,21岁的李凤萍戴着白色燕尾帽,穿着白色制服裙和白鞋,挺直腰杆,低头浅笑。
据李九出示的大学成绩单,李凤萍大多数科目成绩在90分以上。在毕业生推荐表的自我评价一栏,李凤萍写道:“在以后的道路上自己会更加迫切地要求自己充实,充实,再充实,完善自我”。
进入玉林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后,和大多数刚到城市里工作的人一样,李凤萍住在医院后门的巷子里,每月租金350元。医院后巷,五层小楼在街边连成排,一层临街是商铺,二层以上是出租屋,每间都有单独的卫生间。
李凤萍的科室不固定,她曾在新生儿科待过,2018年6月转到脊柱骨病外科,2019年1月转至急诊科。护士们需要24小时在岗,三班倒。李九说,女儿有时过年也在加班。
在李凤萍最后工作的急诊科,护士同事对她的评价是,能完成工作任务,但不会敞开内心世界。“反正也很普通一个人,也不是说单纯,就是不交心,会融入同事间,但是不会跟你聊很深的话题,比如家庭情况。”同事张文回忆,和李凤萍聊天时,往往是有人问了,她才会回答,话题讲得深了,她就不出声。
急诊科分为抢救、分诊和输液三个小组,2020年1月,李凤萍顺利升级,从输液组转至抢救组。张文曾与李凤萍密切合作,他认为,李凤萍看起来温柔,但性格中有强硬的地方,“她不是很懦弱的那种人,没感觉到很怕事。”
李凤萍只被投诉过一次。张文回忆,当时李凤萍正在给病人抽血,其他病人家属赶来,用手敲着桌子喊她服务,她语气强硬地回答:“敲什么敲”,导致这位家属去医院投诉,后来在护士长的调解下,李凤萍向家属道歉。
李凤萍每月工资在5000-8000元左右。这在玉林本地已属于较高工资水平。但近一两年李凤萍却总是缺钱。
张文回忆,2019年五月起,李凤萍开始向急诊科同事借钱,理由是母亲得了宫颈癌,要去南宁做手术。李凤萍在微信上找张文借钱时,已接近凌晨,张文说,她要求第二天上班时再当面转钱,但到了第二天,李凤萍却说已经借到钱了,不需要了。
“母亲做手术”,是李凤萍为借钱编的谎言。李九告诉全现在,自己的妻子从来没做过手术,他和妻子常年在广东打工,妻子的确有子宫肌瘤,但没做过手术。
借钱开始变得“细水长流”。在急诊科同事那里,李凤萍借款的数额通常只有几千元,发工资时偶尔会还,但还了之后还会继续借,同事的钱包时常为她周转。
对于玉林第一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中国银行提供了30万元的E贷款额度。张文说,李凤萍向急诊科同事提出帮忙贷款30万,但同事都拒绝了。但是,仍有其他科室的年轻护士上当了。
女护士小陈回忆,在2019年7月份上旬,李凤萍以母亲做手术为由向她借款,两人关系不错,于是在7月10日左右,小陈筹了9万元借给李凤萍,3天后,李凤萍还款了。
有借有还,令小陈对李凤萍有了信任。因此,当几个月后李凤萍提议能否帮她用中国银行E贷款贷款,小陈同意了。此后她陆续打给李凤萍共计30万余元,但后者就再没还钱。而另一位与李凤萍同期进医院的护士小梅,也被李以母亲治病为由要求帮忙贷款30万,她没有归还。
类似的故事发生在几个年轻护士身上,贷款的理由由治病变成了结婚买房。尽管同事们都没见过她男朋友,也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而她说男朋友不在玉林,所以要结婚买房。
急诊科的护士长也开始留意李凤萍,她找李凤萍谈话,当过问其母亲时病情进展时,李凤萍只是简短地回答正在化疗。护士长劝李凤萍:“你得了这份工作不容易,你家里的条件也不是很好,千万不要做什么违法的事情。”李凤萍回答“我知道的,我不会”。
玉林房价约为5000元/平米,李凤萍找同事们借的钱已超百万。据一审判决书,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李凤萍两张银行卡打给网络赌博平台的钱,共计290万余元。
这笔钱,对于刚工作不满4年的护士来说,是无法依靠工薪积攒的数字。
李九称,对于如何开始网络赌博,女儿曾对辩护律师说,是在上夜班时和同事闲聊,同事介绍了网络赌博。而律师称,她的每次供述都有些不同。
最初,李凤萍称,在2019年第一季度,“一个朋友”向她介绍一款手机软件可以借钱,她就添加了一位客服的QQ好友,这位客服给她邮箱发了邮件,附有软件的下载链接,软件名叫“爱拼娱乐城”。
但在之后供述中,李凤萍避谈“一个朋友”,只是称自己邮箱里直接收到了附有网络赌博app下载链接的邮件。律师会见李凤萍时,曾问她介绍赌博的这位朋友是谁,李凤萍不愿透露,称自己犯罪“跟这个人没关系”。
“爱拼娱乐城”中有多个赌博游戏,李凤萍参与的“幸运飞艇”是其中之一。她称,注册账号后,先充值100元试玩,选择1到10其中的数字进行押注,赢了就转钱至她的账号,输了就扣掉押注的金额,“她说10分钟赢的钱就能到账。”她的律师说。
刚下载软件时,李凤萍还不会玩,她点击软件中“计划聊天室”,再点击里面的“爱拼人工计划”,即找到客服人员。一个叫“大表哥”的人是几位客服的领导。
在这个网络赌博平台,赌资结算账户均为对公账户,收款是福州某贸易公司、海南某服装公司,青岛某机械公司,而放款的包括哈尔滨某商贸公司、哈尔滨某装饰工程公司、沈阳某鞋店等。在工商信息,这些公司均成立于近两年,看起来和赌博产业毫无联系,有几家已被注销。
对公账户原本用于企业之间资金往来结算,但由于可以使资金流转更具隐蔽性,而成为网络赌博团伙洗钱的工具。如今,已经产生倒卖对公账户的黑色市场。
在李凤萍的银行账户里,钱的进出成了数字游戏。最初,还只是几百或者几千元流向上述可疑公司,但金额很快变大。在2019年6月底的某一天,她曾打了近十万元给福州某贸易有限公司。2019年7月,同事小陈借给李凤萍的十几万元,也被投入到赌博之中。
有时,一笔下注就在5万,每天下注几笔,总数高达十几万。大额资金多打给福州的贸易公司和青岛的机械公司,而打给海南服装公司的钱多在万元以内。
钱并不总是汇出,也有从东北公司打回李凤萍账户的时候,这意味着时不时的“赢”。正是这种赢钱的可能性,令李凤萍痴迷其中。
但网络赌博平台更容易受人操控,李凤萍久赌必输。
在2019年7月最后一周,李凤萍曾一笔汇给福建的贸易公司86666元,获得回报五万多元,输了3万元。每次一掷千金都会亏损一些,比如连续汇出8.8万元和7万元,最后只回来了10.3万元,还有一次汇出了15万元,只回来了5万余元。
这些赌局节奏很快,有时一天赌资流水达几十万,输掉近10万元。坐在看守所的铁栏杆后,面对前来会见的律师,她仍然忍不住提起“一天最多的时候,赢了10万”。
据悉,在李凤萍银行卡流水中,的确有一天,东北的几家公司给她打回总计20万元。但很快,李凤萍就向福建的贸易公司汇出了26万元,没过几天,她又汇出去15万元。随着一轮轮的投注,这些钱最终消耗殆尽。
父亲也被卷入其中。判决书记载,李九曾留下证言,称在2019年7、8月份,李凤萍和他说,网络赌博输了很多钱,银行卡透支快到期了,他筹集了11万多元,分三次打到李凤萍的农村信用社卡上。
为了筹钱,李凤萍联系了脊柱骨病外科副主任医师罗某。罗某是个40多岁的男医生,开一辆黑色宝马车,传言“很有钱”。
据悉,从李凤萍的银行卡流水上看,2019年8月20日这天,罗某给李凤萍转了5万元钱。判决书上记载的初次借钱时间更晚。据判决书上李凤萍的供述,她第一次与罗某借钱是在2019年10月,当时她因为网络赌博输了很多钱,没有钱还信用卡,就向罗某借钱,罗要求她早上到花园酒店客房见面谈。到了酒店,罗说可以借钱给她,但要求她听话,她向罗某借钱20万,罗同意后,她就按照他的要求发生了一次性关系。当天下午,罗某就转了5万元到她的银行卡。
李凤萍的律师称,李凤萍曾在会见和一审庭审中提出,第一次与罗某发生关系是被强奸的。她说,从2019年10月开始,她的人生开始变得黑暗。“她一个人住,又不敢告诉父母,又没有什么朋友,更不敢告诉男朋友。”律师转述说。
但从银行卡流水面看,2019年10月,李凤萍开始“放飞自我”。
她去旅游了。张文记得,那时国庆黄金周刚过的时候,李凤萍和同事换了班,请了几天假,“她说自己去旅游散散心”。出发前她给父亲打了电话,自称是“和同事一起出去玩。”
李凤萍从广西坐车到了南京,逛了中山陵、夫子庙,吃了小吃,买了化妆品,然后又去了苏州和上海,去了迪士尼,还在百货商店消费几千元,住每晚价两百元左右的酒店,在外玩到10月中旬,她回到了玉林。此趟旅行,难以确定是否有同行者。
旅游回来,豪赌继续。在2019年11月底到12月初,李凤萍向网络赌博平台汇入了十几万元,这些钱大多数都输掉了。
李凤萍银行卡流水显示,“放飞”之后,她逐渐没有了个人消费,陷入了筹钱、赌博、还债的循环。在这年上半年,她还买过鞋子,吃加肉的牛肉粉,买水果、喝奶茶、吃炸鸡,但陷入网络赌博后的下半年,在一场豪赌后的几天,她可以没有任何个人消费。
李凤萍称自己陷入消沉,在2020年元旦过后,她自杀了三次。据法院从医院调取到的开药记录,李凤萍在2020年初,一共开了几百粒安眠药。“她说她每天睡不着觉,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开这么多药是为了自杀。”李凤萍律师说,李吃了100颗安眠药,但是后来吐了,没死成。
李凤萍还称给自己注射过胰岛素,但仍然没死成。她的律师称,由于李凤萍是利用职务的便利获得了胰岛素,因此法院没能调取开药记录。
第三次尝试自杀的方法是煤气,李凤萍自称买了煤气罐,在家里开了一夜没有死。
李九随律师去女儿的住所找到了煤气罐,拍了照片提交法庭,在一审判决中,法院认为照片拍摄时并无第三方的见证,来源有问题,也并不认可煤气罐和企图自杀之间的联系。李凤萍告诉律师,那间出租屋里是没有热水器和厨具的,不需要煤气罐,因此她买煤气罐就是为了自杀。
行凶前的几天,李凤萍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小变动。
2020年3月18日,她在距离住地不到两百米的地方,租了另一间房子。这间房子位于三楼,有厨房,有厕所,还有一个卧室,380元钱每个月。她联系了房东,交了一个月的房租和押金。
3月19日和20日,李凤萍放假休息。在租房前后的几天,她还在QQ上一个昵称“全套卡”的人那里,买了用别人身份信息开的银行卡,对方连着U盾一起寄过来。
对于为何提前租房,李凤萍的解释是罗某为了方便与她发生性关系,要求她租新的地方住。而对于买一套新的银行卡,她称是为了方便网络赌博。而在此前近一年,她已经用自己的银行卡赌了近300万。
罗某是从自己家里出发去找李凤萍的。一审判决书记载,3月20日晚上19时30分左右,在家里吃饭的罗某喝了二两红酒,他还告诉朋友,有人欠他钱,想收回来装修房子,当晚21时许,罗某说有事,打发走朋友,然后告诉妻子自己要给病人做手术,就出了门。这晚22时左右,罗某驾驶自己的黑色宝马车,到达李凤萍的新租屋。
李凤萍供述,罗某到达她的出租屋,就要和她发生性关系,她称自己没有吃饭,“等我吃完饭再陪你”,后来又以两人都没洗澡为由拒绝,罗某抱怨她“不给抱,不给亲,睡觉还穿着长长的睡衣”,并说如果继续这样,他就要求第二天立刻还钱,如果不还钱,他就让手下去医院找麻烦,让李凤萍无法上班。
李凤萍称,罗一直说她的不是,后来罗睡着了,她越想越急,就开始上网搜索“如果特别恨一个人怎么办?”,并通过不断搜索,最后选择了杀人方法。李凤萍称,她杀人后,想起桂林银行的贷款到期了,就用罗某的指纹开了锁,转了他支付宝里的9.8万余元到先前购买的银行卡中。但这笔钱刚转进银行卡,就又被别人转账走了,只剩900元在卡里,她后来去取款机领取。
银行卡流水显示,有钱转入这张卡后,钱就会立刻被上海天天基金、百度白银、上海平安福等网贷公司扣除。看起来,这张卡的原主人将这张卡绑定了网贷公司的自动扣款。正如当初网络借贷和赌局之间的复杂勾连,李凤萍杀人之后获取的唯一一笔钱,也倏忽之间消失在她被卷入的那个晦暗不明的链条中。
但即便这笔钱还在,对她当时的绝望处境也未见得有任何帮助。也许是出于赌徒的侥幸心理,李凤萍还做了别的尝试。她拍了罗某的上半身照片、银行卡和身份证照片,想用这些身份资料办网贷,但由于需要真人识别,没能成功。
3月21日凌晨到清晨这段时间,李凤萍还在手机上搜索“如何完美的毁尸灭迹”、“被骗10万,知道对方卡号,银行卡”、“盗卡”,她还搜索“车辆过户”、“健康险”、银行电话,搜了罗某所在科室的电话。
太阳升起。3月21日上午8时,李凤萍准时到在急诊科上班。根据排班表,她上班到18时下班。下班后,她回家处理尸体。
据判决书记载的李凤萍供述,3月21日20时许,用手机搜索后,她决定处理尸体。到凌晨,李凤萍回自己原来的出租屋拿外套,丢掉弄脏的白鞋,还去罗某的宝马车里找借条,但借条没有找到。她又返回新出租屋。
两张借条锁在罗某办公室的柜子里,共欠30万元。罗某去世后,有脊柱骨病科的护士找到了这两张借条,她还回忆,在2020年3月份的一天,罗某提醒科室的护士说不要再借钱给李凤萍,因为李凤萍借了很多高利贷。
在这期间,李凤萍还打开过罗某银色的苹果手机,冒充罗某的语气与她妻子对话。妻子疑问丈夫为何几日彻夜不归,她回复说正在外地做手术,晚上喝醉了,并拒绝接微信电话。到了3月22日清晨,罗某已经连续两晚不回家,这很不寻常, 3月22日下午,他妻子打电话给医院询问,才发现丈夫这几天根本没有手术,于是报了警。
3月22日,李凤萍上夜班,下午18时到岗。她在供述中提起,17时左右她准备去上班时,听到二楼说下水道堵了。二楼也住着一位护士,男友在派出所上班。两人叫来了房东,他们一起发现了异常。报警后,到了3月23日凌晨1时,刚下夜班的李凤萍被抓获归案。法医从罗某的肝脏中检测出安定的成分。
李凤萍描述自己的感受时,曾两次用“耻辱”这个词。在判决书记载的供述中,这个词第一次出现,是在罗某借给她钱之后。她称,当时罗某要求她做情人,帮他生小孩,她觉得很耻辱。
第二次,耻辱与杀人的犯意一同出现。3月20日深夜,罗某到她新租的房子里,要求她配合发生性关系,她心理耻辱的念头又上来。继而,开始在网上搜索“如果特别恨一个人怎么办”。
李凤萍的律师说,在早前会见时,李凤萍就说,她最初向罗某借钱,对方提出发生性关系才会借,她不愿意,承诺给出4分利息,罗某假意同意了,但要求她去酒店见面,去了酒店,罗某用床上装饰用的长布条捆绑住她的手,强奸了她。强奸发生的第二天,罗某转了4.8万元给她,这是原本承诺的5万,扣除了2000元的利息。
李凤萍称,自己被罗某强奸之后曾经提出报警,但罗某说自己是副主任医师,许多同学朋友在司法机关,“就算报警也搞不掉他”,于是没有报警。后来每次罗某借钱给她,都要求先发生性关系。
判决书记载,2020年2月2日至2020年3月4日,罗某共转账12.4万给李凤萍银行账户,在2020年1月17日至3月18日,罗某共微信转账1.25万给李凤萍。而在判决书记载的罗某开房记录中,有2020年1月17日至18日,以及2月1日至2日。开房与转账存在时间上的巧合。
在一审判决中,法院认定李凤萍和罗某之间存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也称,没有更多证据表明李凤萍被罗某强迫发生性关系。
判决书记载,法院经查,结合被告人李凤萍的供述,以及侦察机关根据李凤萍的供述所核实的被害人罗某在案发前在花园酒店的开房记录,及证人证言证实案发当晚凌晨李凤萍出租房内有一男子睡觉打呼噜等证据,法院认定罗某与李凤萍两人之间存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本案现在证据“仅有被告人李凤萍主张其系被罗某恐吓、威胁的情况下,被迫发生性关系,并无其他相应的证据予以佐证”。且李凤萍主张,其系被罗某强迫,“但李凤萍仍多次自行前往花园酒店与罗某发生不正当关系,并在案发当晚让罗某在晚上十点多进入其出租房等与常理不符,故对李凤萍主张其被罗某强迫发生性关系的意见,本院不予采纳。”
在双方手机中,聊天记录均已被删除,已经无法恢复。“被强奸”的事情只有李凤萍在法庭上的一面之词,甚至没有出现在她过往的讯问笔录中。
一审庭审时,李凤萍提出,她在审查起诉阶段告诉检察官被强奸的事情,检察官未在讯问笔录中记录,而是让她自己到法庭上再陈述。“从我们的角度上来讲,既然她提出来了,我认为作为办案机关就有义务查清楚他所说的是否属实。”李凤萍的辩护律师认为,强奸存在与否,是影响量刑的重要因素。
李凤萍为何如此对待罗某,已经难以有清晰的答案。除了陈述自己被强奸,她对很多情节选择了缄默。而她的生活中,从父亲到同事,几乎没有人了解她的生活和想法。
李凤萍供述,罗某让她和男友分手,引发了她的恨意。她说了男友的名字,但当警方去调查这位身在外地的男子时,这名男子否认两人正在交往,只是说自己在2018年6月和李凤萍通过社交软件认识,曾借了几千元钱给她。
有邻居的证言称,事发当晚一男一女两人在房间里,而监控录像也只拍摄到李凤萍独自出入。
李凤萍租住三年的房子的房东说,这个女孩说话声音细小,平时见到她也会温柔的打招呼,从没见到她带男人回来过夜。
李九提供了出租屋里面的照片,跟很多刚刚工作的年轻女孩的屋子没什么不同:简易家具、物品凌乱,一碗没开封的龟苓膏摆在书桌中央。梳妆盒里,存着迪士尼乐园的门票,潘多拉手链的说明书,几条项链,香水和化妆品。唯一整齐和光鲜的,是架子上摆着近30双高跟鞋,还有五六个手袋,都是较为“网红”的式样。
调查显示,甚至在踏入网络赌博之前,网贷就将李凤萍拉入了地狱。
法庭调取了2019年1月起李凤萍的银行流水。在某张卡的流水中,仅2019年上半年,就出现了拍拍贷金融、499在线交易网、上海你我贷、京东金条、上海富友支付、上海吉爽网络科技、上海嘉定通华小贷POS机特约、浙江网商银行POS机提现、易宝支付、北京玖富P2P平台等。
这些贷款平台利率普遍超过了合法的36%年息,涉嫌高利贷甚至套路贷,还存在暴力催收的情况。尤其是其中的“上海富友支付服务股份有限公司”,已被媒体曝光涉嫌为“714高炮”平台提供支付通道。“714高炮”指那些期限为7天或14天的高利息网络贷款,其包含高额的“砍头息”及“逾期费用”,许多借款人卷入其中后,被迫以贷养贷,短短几个月内负债从几千元滚到十几万元。
到了2019年下半年,李凤萍从网络贷款转至网络赌博,这其中隐含“套路”。
2019年12月,人民网曾曝光“以赌还贷”现象,有记者卧底网贷“上岸群”,一进群,就有“华人接待管理”、“华人注册管理”等几个管理发来App下载网址,软件名正是叫作“幸运飞艇”,“首次包赔”。
这些隐隐联系着的套路贷和网络赌博,让李凤萍刚刚通过自己的努力脱离原生家庭的困境,得到收入稳定的工作之初,就不知不觉中走上一条她也许从未预料过的道路。
在判决书中,法院认为,李凤萍因感情、债务问题与被害人发生争执后,将被害人杀害,并在杀害被害人后,为毁灭罪证,残忍地将被害人的尸体肢解并煮熟,犯罪手段特别残忍,犯罪后果和罪行极其严重,社会影响极坏,人身危害性极大,应依法给予最严厉的惩罚。
作为父亲,李九不想让女儿被处以极刑。但他能做的很少,他的家已经成了空洞,忘记撕下的春联是唯一的喜色,那是2020年1月24日除夕之夜贴上的,三张红纸竖着贴在门楣上,分别写着迎春接福、上落平安、富贵双全。
但春联被贴上时,李凤萍已经难以自拔。在那难以还原的两个月之后,她成了杀人凶手,也毁了两个家庭。
(李九、张文、小陈、小梅均为化名。除有标明者外,本文图片皆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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