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24 08:49:48来源:法律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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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6万,这是教育部预估的今年毕业生人数。它既包括了第一批2000年出生的“千禧一代”,也包括了他们的硕、博前辈,人群庞大如同一片汪洋之海,每一滴水落入其中都泛不起任何水花。
人们的印象里,“00后”是充满朝气、活力四射的。他们伴随着互联网出生成长,又赶上了中国的经济腾飞,还坐享“独生子女”政策下最优质和集中的关照,这一切资源转化成他们整顿职场的勇气,还有对社会乱象说“不”的底气。
但在海平面以下,他们也是迷茫的、焦虑的。和另外1076万应届毕业生一同被推到就业市场上竞争,第一批00后需要重新为自己估价。
“三千五也行,能生活就行”
这是凯薇离开学校寻找工作的第四个月,也是找不到工作的第四个月。
她再一次对着镜子整理好着装,去到楼下打印店打印六份简历。打印简历这件事是有讲究的,六份简历能优惠一块钱,同时也意味着六六大顺,凯薇只想为找工作讨个好彩头。
凯薇等车去面试
和前几周的每一场面试一样,凯薇守在门口,眼看着一名名面试者走进会议室,不出几分钟又被赶出来,脸上写满“不知所措”的神情。
“下一位。”凯薇来不及多想就被叫入。她刚准备开口做自我介绍,就被HR无情打断了。“先填表”,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对方甚至连头都没怎么抬过。
“哪里毕业的?”凯薇低头填表,机械般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接下来的询问的大都是那些简历里清清楚楚写明的信息,无论凯薇给出怎样的答案,面试官都只有一个冷冷的“哦”。
“你可以走了,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没有考察凯薇工作能力,也没有询问她任何关于公司和行业的理解,面试官的态度只摆出了四个字,“不想招人”。
“看不上我为什么还要我赶来?”凯薇的疑惑中带有些许愤怒,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和其他来面试的人一样默默收拾好背包离开会议厅。
“这些大公司的HR都有自己的KPI,让你去面试很可能不是真的看上了你,只是想让你凑人头。”凯薇被遛多次后总结出了这一结论。但每当收到面试短信时她还是忍不住去期待、去准备,万一呢?
作为一所二本学校国贸专业的毕业生,凯薇知道自己在学历上没有太大的竞争力,所以她对于每一次的面试机会都格外珍惜。
坐公交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凯薇偏偏在这时收到了房东发来的水电账单。“房租700加上这个月水电网费,卡里还剩……”余额不到1000,凯薇不敢再算下去,划掉消息立刻重新打开那几个常用的招聘软件,开启新的找工作循环。
房东每次都拍下房租和水电费单发给凯薇
被HR遛只不过是职场给她上的第一课。人人都说00后整顿职场,可在凯薇看来,00后没被职场整顿就不错了。
凯薇现在租住的这间房子是为之前的实习准备的,必须半年起租,这是一笔不算小的开支。抱着“好好实习,争取毕业就转正”的心态,凯薇和父母商量后也还是一咬牙租下了。
但上班第一天,她就感到不对劲了。办理入职后,老板告诉凯薇,“你是实习生,头三天就不用加班了”。凯薇当时还没多想,但等下班时间已过,她正准备离开时,发现身边没有一人想开工位,她这才懂得老板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班时间是早上8点半,所有人必须准时到岗,但下班时间就像是开盲盒了。从8点半到10点半,加到多久全看老板心情,“单休我接受了,实习4k转正5k我也接受了,但每天这样加班我真的受不了了。”
更让凯薇厌恶的还有公司里的氛围。这是一家不足百人的小公司,在这里老板的话约等于圣旨,无论凯薇提出怎样的意见都会被老板果断否决,她实在不想过这样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辞职,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但之后呢?由于今年疫情反复,春季招聘会改为线上进行,凯薇对口的贸易行业又受到不小冲击,凯薇明显感到竞争压力剧增。“从前我预计薪资怎么也得5k往上,现在觉得3k5也行,能生活就行”。
凯薇工作地方中午不包饭,她和同事一起点外卖吃
同样被疫情裹挟着求职的还有北京211大学新闻系的尹增。
三月份时他收到了一份来自北京的offer,但当时疫情还未稳定,学校对学生们的实习管得很严,“去哪都要申请,承诺书自己签完家长签,家长签完辅导员审,辅导员审批完发给校领导……”层层审批加上安全的考虑,尹增决定暂缓回校计划,与之同时搁浅的还有此次实习机会。
四月末,北京疫情稍稳。尹增毅然决然从老家回到学校,为了拿毕业证,也为了继续找找工作机会。然而不出两周管控升级,行程卡上挂了星。与此同时,他又收到了老家心仪报社的笔试邀请。
之前初试的时候,他与报社的主编简单交流过想法,效果不错,他的记者梦似乎触手可及。因为疫情赶不回去,他跟主编提议希望可以线上笔试,但公平起见,主编还是拒绝了他。
眼看机会又要错失,尹增心急如焚,他疯狂检索近期各地的政策要求,眼花缭乱到不得不打12345咨询。“不需要隔离”,这个回复令尹增看到希望,但12345同时也提醒他,行程卡上的星号会留存,有些场所可能还是无法出入。
这让尹增的心又凉了下来。他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主编,对话框上方显示“正在输入中……”,短短几十秒,尹增的心已经像坐了几轮过山车。
“进不来”,回复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尹增沉默着打下谢谢,把手机倒扣在桌上,过山车落地了。
机会不多,鸡毛满地
年初的“大厂裁员”浪潮一次又一次凉透了应届毕业生的心,不过更好的机会并非没有。有招聘网站的数据显示,2022年国有企业、上市公司的招聘需求分别上升了20%和15%。
但这一切比例都离不开一个惊人的基础——1076万,据教育部官方公布数据表明,这是首次毕业人数超过千万的一年。
除了“应届生”这一头衔外,他们中很多人还附带着另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前缀——第一届00后。他们年轻、活力四射、整顿职场,但同时也可能是迷茫的、无措的、焦虑的。
校园封闭,工作也没有着落,尹增无聊地趴在出租屋窗前看日落
来自211大学财务管理专业的胡欣欣属于后者。薪资低、加班多、裁员、老板不好说话......她不是没有预想过找工作可能会遇到的难题,但她总觉得咬咬牙挺过去就好。可没想到的是,她连“咬咬牙”的机会都没有。
学校组织线下宣讲会,不少公司前来招人。面试官扫了一眼前来面试的同学们,眼神中有明显的失落,“为什么投简历的都是女生”,他又和同事小声嘀咕着。
胡欣欣所在的财务班女生偏多,甚至整个会计师行业内女多男少也是不争的现实,“都是女生怎么了?”胡欣欣对此感到不悦,但当下还是忍住了,可忍耐之后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面试途中,面试官问了胡欣欣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能吃苦吗”,而且只问女生,选择性略过了男生。学长来找班主任内推,问的也是“有没有意向来工作的学弟呀”,性别指向明显。她能理解面试时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毕竟会计师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但女性比男性就天生更不能吃苦吗?
胡欣欣的会计证已经考下,ACCA考核也没有落下日程,隔壁班的男同学两样都不如她,仍然拿到了她心仪公司的offer,而她,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表示,疫情期间,亚太地区女性就业率减少了3.8%,相比于男性下降的2.9%,女性就业受疫情影响似乎更加严重。
法学专业的张晓也是招聘市场中隐形性别歧视的受害者。她观察了一些法律相关专业的招聘启事,发现有一些仍然会明确写着“经常出差,适合男性”。
“可有的男性也更喜欢安稳,我这样的女生就喜欢出差。”张晓也想有一个机会,打破性别的刻板印象,只是刚离开985大学光环的她绝对想不到,自己在工作市场上只值3000。
张晓大中午跑去给律师送材料
由于是转专业到的法学,张晓的实习经历称不上丰富,而法学专业却又是出奇的“卷”。“三千块请不来一个有经验的农民工,但可以请来一个刚毕业的名校法学生”,这是法学圈里一直流传着一句玩笑话,但玩笑正是基于现实。在成都律所实习的几个月里,张晓每天到要与枯燥的文书打交道。与其说是996,不如说是每天处于随时待命状态,永远不知道休息日和工作哪个先来。
张晓原本没对薪资抱有太大期待。虽说是名校毕业,但毕竟在二线城市,初始工资5000对她而言就足够了,张晓更看重的是前景。但律所开给实习生的工资只在1200-2000之间徘徊。即使通过法考,成功转正为法律助理,薪资也才刚过3000。而这样的薪资水平将整整持续一年,新人律师在没有拿到证前必须忍受着这“只够活着”的工资。
相比之下,律所合伙人过着一派优渥的生活,张晓隐约感到律所并不是经营困难以至于开不出更高的薪资,而是根本没有想过给实习生足够的尊重。“律所手握生杀大权,又有大量的人想当律师,自然没有动力给年轻人合理的薪资。”
张晓在律所一天贴了团队一年的发票
另一边,在北京找媒体工作的尹增也把自己自己的期望薪资下调到了5000。之前他在招聘软件上挂8000,接连被几个HR嘲讽“要价太高”。
“薪资上挂着4k-6k,那肯定只有4k”,尹增早已熟悉招聘套路。换做两个月前,这样“廉价”的工作他肯定迅速划走,但现在也只能说服自己“税前4k的岗位想来要求不会太高,可以先试试看”。尹增熟练地点开HR的对话框、打招呼、投简历、约面试,到这里都还非常顺利,直到HR问他能不能熟练使用无人机拍摄。
“这不是记者岗吗?”尹增以为自己投递到了摄影岗上。确认无误后,他只好搬出万能金句“我可以学”。紧接着,HR又追问他是否会使用各种软件剪辑、是否会拍摄运镜……写文章只是其中最简单的一项,尹曾尴尬得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只是想不通薪资为什么可以这么低”,尹增在面试数次后忍不住感慨。疫情之下各行各业都有困难,民营企业用人需求缩小了21%,所以很多要几个人分工完成的岗位复合到了一个人身上——薪资不变。
稳定的终点,殊途同归
生活还要继续,在如今的年轻人眼中,更高薪大厂和更稳定的国企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招聘网站统计的《2022年互联网行业春招薪酬报告》显示,至2022年报告发出前,互联网行业月均薪资达到18500元,与去年相比增长了7.5%,在疫情之下实属不易。
薪资上涨,也意味着竞争加剧,再加上今年大厂裁员热,“裁老招新”的操作也使得更多应届生涌入战场。
为了跻身互联网,尹增和张晓都曾面试过一家大厂的“审核员”岗位。检查内容、预防风险,审核岗对业务能力的要求不高,尹增觉得自己新闻专业科班出身都是大材小用,但来到群面现场做自我介绍,他才发现自己的211学历早已被那些名校毕业生和海归留学生碾压。
找工作之余,尹增拍下的北京
而事实上,学历,在进入这场面试后就已经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群面第一个问题,“如果刷到与某位劣迹艺人相关的信息时你会如何处理?”尹增自以为对这位艺人还算了解,没想到还在措辞之时,就被另一位只有专科学历的竞争者抢麦发言。
他先从自身的实际经验出发,上升到宏观的社会意义,再将平台的推送法则与实际案例结合一起,侃侃而谈,一字一句落在尹增心上,变成了大厂梦碎的声音。
高薪的机会没有了,那么在疫情之下,一份“稳定”的工作似乎成了最好的选择。
来自湖南的高高一开始不打算找工作,双非出身没有竞争力,再加上疫情带来的冲击,她决定先读研提升一下学历,哪怕只是逃避几年现实也是好的。
抱着大抵相同的想法,高高的室友们也都加入了考研大军。今年研究生复试线一出,她们一整个寝室都“全军覆没”,名单上晃眼的400分扎堆出现时,高高只能遗憾感慨“选择还真的挺重要”。
那些没有选择考研地同学里,很多都赶在秋招时找好了工作,而考研失败地高高却面临失学又失业的状况,加入春招的人数增多但职位却不增反减,“很焦虑,似乎只有我还没有定点。”
连续海投两个月后,高高收到了一家深圳公司的offer,薪资不错但公司很小,这让高高无法安心,“我很怕在疫情期间整个公司受影响,要是不能正常营业了那怎么办?”
所以安稳、离家近的工作成为她的首选,而省内公务员刚好满足了这两点,从前从未考虑过体制内的高高开始准备考公,“总比考研容易点吧。”
可能很多人也是这样想的,便一头扎进了考公的道路。高高备战的湖南省考,2022年报考人数超过了14万,平均竞争比高达16.9:1,最热门的岗位仅招录1人,却有1323人同时报考。
上岸就意味着“稳定”,纵然压力再大,这二字也值得为之一搏,疫情下毕业的这届00后感觉自己的未来已然经不起更多折腾。
在老家时,尹增拿着相机出门扫街,拍下小城生活
尹增父母是体制内工作者,“疫情期间工资没有受到影响,也完全不担心失业”,被封校政策困在家里的他深深感到了体制内的好。
从土木工程转到法学的张晓也承认了,法学的归宿是公务员。她时而还会怀念自己刚考上985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但也无所谓了,她说服自己如今能够有一个能养活自己的稳定工作、能够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才是最重要的。
胡欣欣决定不卷心仪的大事务所了,想着先找份稳定靠谱的工作转向申研道路。凯薇则回到出租屋,一边找工作一边做着公务员考题,周末能回趟家,和父母一起吃顿饭聊会天成了她一周中最期待的时刻。
不禁想起1998版新华字典里的那句话:“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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