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4-11 01:35:29来源：法律常识
↑被破坏的百年古连木
红星新闻记者｜刘木木 实习生｜彭叶红
编辑｜潘莉
在老伴战战兢兢的注视下，69岁的老农李明华爬上了猪圈旁那棵粗壮的古连木。他掏出柴刀，劈掉匍匐在猪圈上的茂密枝桠。见其根部有毛虫，他又铲去部分树皮，洒了农药。
他并不知道，他的无心之举，毁坏的是一棵受保护的百年古树。在李明华给古树修枝的半个月后，乡上林业组的工作人员巡逻发现，这棵有着120年树龄的黄连木，根部被人为剥去了高近50厘米的树皮，致其面临枯死。随即，玉溪市各级林草部门，对这棵古树展开了一场大抢救。最终，李某因涉嫌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被公安机关采取强制措施。
这是最近发生在云南省玉溪市江川区雄关乡的一起“涉嫌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案。其背后，是守护青山绿水加强自然资源保护，与传统民间习俗和认识之间如何有序衔接的问题。当地人告诉红星新闻，无论是李明华本人还是当地乡民，都因此本案“上了刻骨铭心的一堂课”。
1猪圈旁的百年古树
玉溪市江川区雄关乡位于云南著名的九大高原湖泊星云湖以南，三年前这里通了高速，而今从昆明出发，不到两小时就可抵达雄关居民委员会中营村。
中营村69岁的老汉李明华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他守着田地种着俗称“白花”的蔬菜以打发晚年。他的家距乡道约100米远，住房是略显逼仄却清新雅致的四合院，内有天井一座。他养了6头猪，每隔5小时，他就要到猪圈里给它们喂一次食。
猪圈是一栋两层红砖房，上有石棉瓦覆盖。因猪圈紧挨村道，中营村的电线，从猪圈的上檐处经过。
猪圈建于1992年，当年，李明华和弟弟商量一起盖房。原计划，他们要盖的房为一个整体，但建房处有一棵浑身长满了疙瘩的树。丑数长寿，为给它留出生长空间，房屋遂一分为二，李明华的那部分用作猪圈，弟弟的那部分，用作烤辣椒的烤房。
↑被破坏的百年古连木
这棵丑树目测约20米高，枝繁叶茂，树身长满了树瘤，除观赏外，李明华不知它具体有何用。他告诉红星新闻，因其树花似鸡冠，故当地人称呼这种树为“鸡冠树”。在名录中，此树学名黄连木，材质坚硬致密，种子可榨油制皂。
从小到大，李明华都以为，这是一棵“没有主人”的树。十年前，李明华曾修剪过这棵树的枝蔓，“那时没人管”，给树木修修剪剪，在乡村是一件平常事。十年过去，这棵鸡冠树的枝蔓渐渐发散，它们匍匐在猪圈的石棉瓦上，累积的枯叶，影响雨水疏散。
农历年前的腊月26日，李明华决定修剪鸡冠树底部树枝。猪圈上多电线，他认为，自己这么做，既是为了用电安全，也是为了打扫卫生迎新年。
李明华的妻子目睹了年迈的丈夫爬树剪枝的整个过程。那天她站在路边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说，真担心他掉下来。”
这件事做了差不多一天。修剪完枝蔓，李明华又发现这棵古连木的根部，还有一些“毛虫”，他对根部的土壤和部分树皮进行了清理，喷了杀虫药，“我没想过去伤害它。”
这对夫妻并不知道，这是一棵已被纳入省级重点保护的“古树名木”。据江川区绿化委员会后来悬挂的“云南省重点保护古树名木”铭牌，这棵古树的编号为53042107016，树龄120年，漆树科，黄连木属，古树等级为三级，管护单位为中营村民小组，管护人为小组长郭自根。
↑当事老农李明华
2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
53042107016号古连木被发现遭人毁坏，是在半个月后的2月11日。
这天，雄关乡农业农村综合服务中心林业组工作人员进行日常的转山防火巡护工作时，路过猪圈。
他们突然发现，这棵古树的一些枝蔓不见了，其根部树皮，被剥掉的高度约40-50厘米，且被刷了一层石灰。
人靠脸，树要皮，树没有皮，就面临死亡。“我们在日常的广播宣传中，常常提醒乡民要珍惜、保护好古树。”林业组组长王大清告诉红星新闻，这棵古树就在乡宣传文化服务中心旁，相当于在大家眼皮底下，“眼皮底下的古树都被破坏了，这让我们十分紧张。”
李明华的猪圈与雄关乡宣传文化服务中心仅一墙之隔，而这一带被纳入保护范围的古木有多棵，另有树龄两百年的清香木、四蕊朴等。当地老人介绍，雄关乡宣传文化服务中心一向是当地人的活动中心，大树底下好乘凉，种在这里的一些古树保存至今。
王大清介绍，整个雄关乡被列入保护的古树多位于村庄，“过去乡民的保护意识弱，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村民可能在修房子的过程中，把这些古树一棵棵砍掉。”
约四五年前，林业部门在53042107016号黄连木前方的空心砖围墙上，喷了一个约1米高的白色数字“16”，自此其正式进入云南名木古树系统加以保护。可李明华不解其意，“我一直以为是有人要拆我的猪圈。”
↑“16号”是此前这棵百年古连木的保护编号
古树保护对生态文明建设和生物多样性保护具有重大意义。据去年9月官方消息，近年玉溪市江川区对全区树龄在100年以上的古木进行普查，当地录入全国古树名木信息系统的树木为2404株。
王大清称，见黄连木遭破坏，林业组立刻向江川区林业和草原局的名木古树办汇报，“报备之后，大家认为这件事构成刑事案件，我们又以案件的形式，把这些情况报到林草局林政稽查大队，林政稽查大队又把这个情况，以案件的形式报给玉溪市公安局江川分局。”
据江川警方3月18日通报：近日，江川区雄关乡的李某某为了自己的利益，未经林业部门批准，擅自将家门前一棵有120余年树龄的黄连古树根部树皮剥掉，最终，李某因涉嫌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被公安机关采取强制措施。
江川警方称，李某某对将村中黄连古树剥皮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据李某某供述，这棵古树长在他家猪圈旁边，因为树冠较大，对他家的猪圈有一定影响。2022年1月26日，李某某以消除安全隐患为由，未经林业部门批准，便悄悄地将大树根部的外皮剥掉，并将部分树枝砍掉，企图阻止大树生长，不料触犯了法律。
3刻骨铭心的一堂课
江川警方4月20日回复红星新闻，本案目前还在办理当中。李明华则称，各单位对他的处理，最终以教育为主，他被要求与村里的干部“一起看护好这棵古树。”他的事上了当地的新闻，“以前认识不到位，现在明白了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的意义。”
在雄关乡的乡道上随机打听，人们都知道李明华的事。中营组组长郭自根称，当地野外黄连木多为鸡蛋粗大小，高龄黄连木少见。他说，李明华涉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一案，给当事人和乡民，均上了“刻骨铭心的一堂课”。
“我们去他家教育他，给他讲保护古木的意义。这个老人自尊心比较强，一开始就有点后悔。”王大清介绍，李明华破坏古木事件发生后，当地立刻对雄关辖区所有的名木古树进行全面的安全隐患排查。如，在人员密集的村庄，对死了树枝或者树心，存在一吹大风就会可能造成人员、财产受损等情况进行摸排，“同时我们也向江川区林草局名木古树办申请，给我们配挂名木古树牌，这些工作目前我们也全部做到位。”
↑雄关乡宣传文化服务中心一带的其他古树
非法采伐、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是指违反森林法的规定，非法采伐、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的行为。《刑法》第三百四十四条规定：违反国家规定，非法采伐、毁坏珍贵树木或者国家重点保护的其他植物的，或者非法收购、运输、加工、出售珍贵树木或者国家重点保护的其他植物及其制品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云南天外天（临沧）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汤光仁解释，根据相关司法解释，非法采伐、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的“情节严重”情形为以下四种：(一)非法采伐珍贵树木二株以上或者毁坏珍贵树木致使珍贵树木死亡三株以上的；(二)非法采伐珍贵树木二立方米以上的；(三)为首组织、策划、指挥非法采伐或者毁坏珍贵树木的；(四)其他情节严重的情形。
“综合全案看，李明华修枝，主观上是为了保证全村的用电安全和自家猪圈安全，剥树皮是为了清除古树的虫蚁，客观上他的行为并未致使珍贵树木死亡的损害后果，因此在警告教育后，应当依法撤销刑事案件更合理。”汤光仁认为，本案反映出的，是守护青山绿水加强自然资源保护，与传统民间习俗和认识之间如何有序衔接的问题，而加强事前的宣传和防范，既可最大限度减少破坏自然资源的刑事案件发生，也为必须适用刑事追究的案件，减少道德和法律的争议，体现良好司法效果。
4名木古树大抢救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在乡村，老人去世了，但他们种下的树还在。保护古木，也是保护乡土文化代代传承。
红星新闻了解到，目前当地制定的《雄关乡名木古树包保责任制》中，列入保护范围的古木一共有129棵，其中雄关社区最多，达63棵，李明华所在的中营组为16棵，组级专管员为组长郭自根。在此责任制下，雄关乡12名领导干部全部包保了古树，其中乡党委书记和武装部长包保了11棵。
当地对古树的管理，采取与森林防火一样的网格化包保机制，乡上的领导要具体包到村，村上的总支书级和下面的委员要包到组，组长和支部书记又要具体包哪几棵树，最终有的小组分配到的保护任务有10多棵。
↑林草部门工作人员研究古树的保护方案。雄关乡农业农村综合服务中心林业组供图
护林员要直接穿插参与此项工作，每一周，他们要对名木古树进行一次巡查，巡查结果要记录在护林巡山日志中，“就是这棵树，无论是生病也好，或者威胁到人民生命安全也好，都要报备进行治疗、修剪。”王大清说。
追责之外，当地多部门联合对53042107016号古树展开抢救，李明华被要求参与、见证这个抢救过程。
玉溪市林草局的高级工程师们提出了抢救方案，率先提出的拯救办法是植皮，可同样粗的树皮很难找到。最关键的，不能为了抢救一棵古树，去伤害另一棵同样年龄的古树，“植皮”方案很快就被否定。
最终专家们商讨出来的方法是“小树接济”。林业组工作人员郭漫春负责当地的病虫害防治，与上级专家共同展开对53042107016号古树的抢救。她说，在历年玉溪市抢救古树工作中，“小树接济”方案被首次采用。
↑被破坏的百年古连木，目前每天要输液
所谓小树接济，即把53042107016号古树根部腐质土铲除，然后种上小树使之存活，接济过去后，再用保鲜膜将小树与古树被剥皮的部位缠住，用钉子钉住，最终让小树与古树融合成长。专家组一共种了6棵小树，其中3棵是黄连木，另外3棵是同一个树种的清香树。郭漫春告诉红星新闻，此法可保证成活率在85%以上。
53042107016号古树身上还挂着输液袋，广东某厂生产的药物，能让病弱树、古树复壮。郭漫春介绍，他们每2-3天就要给这棵古树及时补充营养液、水分。
↑林草部门工作人员给古树敷上泥土保湿。雄关乡农业农村综合服务中心林业组供图
对剥皮的那部分，工作人员先是清洗、杀菌以后，再敷上黄色泥土以保湿。郭漫春说，因黄连木疙瘩多，根部凹的地方仍有树皮残留，专家寄希望，53042107016号古树自己还能长出一些新皮来，“无论如何，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这棵古树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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