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4-14 13:09:03来源:法律常识
2017年12月24日,河北邯郸,李利娟和孩子们在一起。图/视觉中国
5月10日,爱心村门口贴着的“行政许可听证会通知书”。
从爱心村搬出后,孩子们住进了武安市社会福利院。
爱心村被取缔前,孩子们住的宿舍楼。如今,有专人把守。
多年来收养118个孩子;村民称,有事谈不拢,她就要带着孩子住到你家;因涉嫌敲诈勒索被刑拘
2018年5月4日上午,河北省武安市午汲镇上泉村的“民建福利爱心村”(下称“爱心村”)内,74个孩子被武安市政府的大巴车接走。他们之中,最大的孩子十几岁,最小的刚出生十几天。
组织排队时,一个七八岁的残疾孩子有点不老实,阿姨轻轻拍了他一下,他马上乖乖躺在沙发上。其他孩子也很懂事,不吵不闹,跟着平日照料他们的阿姨走出爱心村。
与此同时,武安市中兴路和西环路交叉处的万腾大厦三楼,一场关于爱心村存废的听证会正在进行,武安市行政审批局和爱心村均有人参加。但爱心村的负责人李利娟并未到场。
11点左右,听证会当场决定,因爱心村2014年至2016年未参加年检,2017年未按规定报送年检材料,故撤销其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这意味着爱心村将被彻底清理、取缔。
第二天,从武安市公安局传来李利娟被刑事拘留的消息。据官方通报,李利娟因涉嫌扰乱社会秩序、敲诈勒索等违法犯罪,证据确凿,已被警方从北京带回武安。
村里人称“沾边赖”
爱心村属于上泉村地界,在村落外约2公里。
5月5日当天,李利娟被刑拘的消息就在上泉村传开了。
村里人管李利娟叫“四霞子”,因为家里4个姐妹中她排行老四。“李利娟”其实是四霞子的曾用名,她的现用名叫“李艳霞”。知情人士提供的身份证信息显示,李艳霞出生于1965年,今年53岁。此前她多次对媒体表示,自己今年48岁。
多名村民说,他们被四霞子和她男朋友“许老大”欺负了近二十年,敢怒不敢言。大家还给她起了个外号:沾边赖——被她沾上边,她就赖上你。
村民朱明(化名)就和她起过冲突。朱明家的口粮地离爱心村不远,一次焚烧土地时,朱父点完火就走了。不想半个月后,李利娟在路上拦住朱父,说他上次烧地把她种的树林都烧了,得赔钱。朱明家的电动车被扣下了。
本来李利娟要求赔偿几万块,经人说和,朱明赔了8000块赎回了电动车。“租一亩地一年才1000块。”
村里人凑在一起说四霞子时,总不忘提起一个人——上泉村村民张超(化名)。“是张超把四霞子带到我们村的。”村民说。
张超与李利娟的相识源于湾河铁矿。那里正是爱心村的所在地。
武安市矿产资源丰富,光是上泉村就有不少矿井。上世纪八十年代,很多村民开矿赚钱,以铁矿为主。
1989年,张超的父亲从别人手里买下铁矿,用了一生积攒的10.5万元现金,还借了十几万贷款。当时,探矿、采矿审批还不规范,张超家没办相关证照,“照样可以开工。”
1998年,张超经人介绍认识了李利娟,后者想用2万元入股铁矿合伙经营,然后五五分成。初次见面时,李利娟穿了一件破旧的灰色羽绒服。在张超的印象里,李利娟那时的经济条件并不好。
曾把别人的铁矿办到自己名下
张超说,后来李利娟和他处了对象。上泉村村民也提起,当年张超的母亲去世时,李利娟曾以儿媳的身份披麻戴孝参加葬礼。
或许因为这样的关系,两人在铁矿上的合作定了下来。张超管生产,李利娟管账。
2000年左右,国家对矿产资源的管理渐趋规范,武安市开始取缔无证小矿。张超的矿井也在整治范围,被勒令停产。但节骨眼上,李利娟帮他拿下了采矿证,湾河铁矿后来也更名为鑫森铁矿。
但鑫森铁矿采矿证上的权利人不是张超,而是李利娟。
为此,张超和她大吵一架:我的矿为啥写你的名字?李利娟说,只有写她的名字,证才能办下来。
那三四年,铁矿采出的块矿非常抢手,刚采出来,就被人开车拉走。张超说,每天采矿量约一二百吨,按照每吨八九百元的价格,一天的流水就有近十万。
但好景不长。2005年,因为生意不景气,张超的矿井又停工了,李利娟也很少在矿上出现。没过多久,人称“许老大”的许琪来到了上泉村。
张超记得,许琪是陕西人,以前抢过别人的矿井。后来,许琪还成了李利娟的男朋友。
第一次见到许琪,张超就被他用啤酒瓶打破了头,还被连踢带踹地赶出了铁矿。张超说,许琪打他是因为禁止他与李利娟联系,但遭到拒绝。
但李利娟的大姐李贤(化名)说,张超被打是因为他想对李利娟图谋不轨。“而且事后给了他补偿,算是让他退股,并没有抢。”李贤反问,“不给他钱他能走?”
对此,上泉村治保主任何长(化名)表示,铁矿之前确实是张超家的。后来,张超被人从矿上“打出来了”。
在张超看来,自己的铁矿是李利娟的第一桶金。但李贤记得,李利娟二十几岁时经营汽车配件,已经挣了几百万。
“总有人把孩子往她那送”
连李利娟的亲属也不太记得,她是从何时开始收养孩子的了。李利娟之前接受采访时曾说,她在1996年收养了第一个孩子——5岁的四川籍孤儿。
当地一名知情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所谓的四川籍孤儿当时十几岁,原本是李利娟给家里请来的保姆,也是上泉村一村民亲戚家的孩子。
与李利娟无数次对媒体讲过的一样,李贤说,李利娟收养孩子是因为亲生儿子曾被前夫卖掉。虽然后来孩子找到了,但此后她看见孩子就觉得亲,遇到别人不要的孩子她就领回家来养。
在李贤眼里,李利娟从小就一意孤行,16岁认识了第一任丈夫,17岁生下了亲生儿子。因为反对这桩亲事,李利娟生孩子时,全家人都不去看她,只有李贤曾去医院照料。
收养孩子也是一样。李利娟没和人商量,就把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带回娘家。李贤把她们撵了出去,“你来可以,她不能进来。”
后来,李利娟又陆续领回几个孩子,一群人一天三顿都在娘家吃饭,一天吃掉一大锅。全家人商量了几次,都觉得接受不了。
本来,李利娟领回家的孩子都是“黑户”,上不了学,结不了婚。新京报记者此前于2017年2月采访李利娟时,她说,2006年,她曾为了孩子们的户口问题冲进正在召开武安市人代会的宾馆,嚷着要见市长。“市委、市政府、公安局,我跑遍了。市长不出来,任何人不能过去。”她堵住了会场出入口,“你们不是开人代会吗,怎么不替人民解决问题?我死在这里也要见市长。”
那次会议后,孩子们的户口解决了。
渐渐的,李利娟收养孤儿、弃儿的名声越来越大,被送到爱心村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有时,派出所在路边捡到没人要的孩子也往爱心村里送。李贤说自己接过好几次这样的电话,“他们(派出所的人)说,大姐,又捡到个孩子,送你那去啊。”
李利娟的朋友阿梅也遇到过这样的事。2016年的一个晚上,派出所给李利娟打电话,说在北环路教堂门口发现了一个孩子。当时李利娟不在武安,阿梅替她接回了那个孩子。
阿梅记得,孩子当时裹在被子里手脚冰凉,身上很臭,在医院抢救治疗了半个小时才醒过来。为了这个孩子,许老大也从爱心村来到医院,逗着孩子玩到半夜。
“那孩子腰有问题,现在都不能走路。”阿梅说。
爱心村里孩子的来历,附近村民众说纷纭。有说是李利娟亲戚家的,有说被拐卖的,也有说是弃儿的。
据新京报记者了解,这些孩子中有的是非婚生子,被暂时寄养在爱心村;有的是家里穷,被父母主动送过去;也有的,确实是路边捡来的弃儿。
阿梅说,爱心村里很多都是“病孩子”。李利娟还向她诉过苦,“她说这两年孩子越来越多,已经不想再接收了。但她后来名气太大,总有人(把孩子)往她那送,她只能照单全收。”
据中国民主建国会河北省委员会官网信息,2013年5月时,爱心村已收养孤残儿童56人。
被查出银行存款2000余万元
5月8日,各种大型货车在武安市三环路上轧着碎石子飞驰而过,扬起一阵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爱心村藏在三环路边的山坳里,四周除了崎岖的土路,再无他物。
穿过两米多高的铁门,迎面是一块一米高、两三米长的大石,上面有三个红色的大字“爱心村”。红字下面是爱心机构常见的标志,一双手托起一颗红心。
这里曾是李利娟和118个孩子的家。
为了照料这些孩子,李利娟从附近的村子里聘请了二三十个60多岁的“阿姨”。每天早上,阿姨们带着孩子吃饭,然后上小学的孩子自己去上学,上幼儿园的孩子由阿姨们跟着坐校车送到幼儿园。孩子们走后,阿姨们洗衣服、收拾屋子,中午再接孩子们回来吃饭。
住在南庄村的孙祥(化名)就是爱心村里的一名“阿姨”。她负责照顾5个上幼儿园和小学的女孩,每月工资2000元。
她说,孩子们几乎每天洗澡,最多隔一天洗一次。平日里,孩子们吃面条、菜包、烩菜……食堂的菜总换花样,逢年过节还有饺子。
有时,孙祥会被人问道:听说爱心村里打孩子?她会瞪着眼一个劲儿摇头: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虽然李利娟经常带着孩子外出看病,不总待在爱心村里,但孩子们和李利娟还是很亲。孙祥说,李利娟每次回来,孩子们都会大叫“妈妈好”,然后一窝蜂扑过去抱住她。
从日常的衣食住行到带孩子看病,李贤估算,爱心村一年至少要花掉上千万。“一个正常孩子一年生活费得一万左右,看病的三四十万也不算多。”但具体的账目,李贤并不清楚。
李贤说,这些钱有李利娟做生意赚的,但大多数是别人捐赠的。李利娟会把收到的捐款转账截图发在微信朋友圈,新京报记者看到,有时,李利娟一天就能收到千元。
李利娟被刑拘后,武安市委宣传部指定的信息发布平台“新武安”微信公号透露了公安机关的调查结果:李利娟名下有各类银行账户45个,存款2000余万元。
“这些钱里有我的钱,有家里亲戚的100万,还有李利娟之前开矿、开门市赚的钱。”李贤说。
“孩子去你家砸电视,有本事就抓他”
2013年6月19日晚上9点多,武安市某宾馆经理沈吉(化名)正在宾馆院子里坐着。突然,七八个成年人堵在了宾馆门口,“爱心妈妈的腰受伤了。”
这些人口中的爱心妈妈就是李利娟。
此时,李利娟已是武安名人,“爱心妈妈”成了她的代名词。
沈吉回忆,那天李利娟和许老大来宾馆就餐,电梯从四楼升到五楼时出现故障,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上升。“感觉就是蹲了一下。”
晚上8点多,李利娟吃完饭,已经离开。但半小时后,她的人又跑了回来,说她在电梯里腰部受伤。宾馆赶紧派人到爱心村探望,还连夜把李利娟送到了武安市第一人民医院。后来,宾馆垫付了2万元医药费,还出了15万元赔偿。
但在李贤的记忆里,电梯的故障很严重,从楼上一下子掉到底下,又上升,再掉下,反复了三次。被人救出后,李利娟感觉很不舒服,就让宾馆直接送到了医院。医药费、赔偿金,均由此而来。
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微信公号“新武安”曾提到,李利娟从宾馆出来后住到医院,以药物过敏为由,讹诈医院12万多元;从某企业门口路过时,她以路面坑洼剐蹭车底盘为由,讹诈该企业一辆新迈腾。
经公安机关查证,上述事件可能涉嫌敲诈勒索。
但之前,没人敢说李利娟不好。“因为她是爱心妈妈,说她好,违心;说她不好,别人骂你心术不正。”现武安市政府副秘书长石书军说。
石书军和李利娟的正面交锋发生在2014年,石书军时任武安市贺进镇党委书记。当时,他想招商引资,在南街村马鞍山引入20兆瓦光伏发电项目。
当时,马鞍山南坡被吕盛(化名)承包了,他还在坡上开了一家永峰白灰粉加工厂(下称“永峰”)。因为多次发生安全事故,永峰被贺进镇安检部门吊销执照关停取缔。同时期被关停的“三小”企业,还有数百家。
吕盛不愿关厂,镇里的人就找他谈判。“谈到第四五次时,李利娟出现了。”南街村村支书杨占山说。
在贺进镇,杨占山第一次见到了李利娟,“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自称在永峰投资了1800万元,是大股东,过来是为了谈赔偿。
李利娟拿出一张临时占地合同的复印件。合同显示,永峰以一万元租下了贺进镇南街村100万平米的山场,折合1500亩。但新京报记者获得的一份“武安市临时用地批准书”显示,永峰的占地面积为2.56(亩)。
“整个马鞍山才350亩。”杨占山猜想,李利娟的合同复印件是假的。
就这样,赔偿的事,没谈成。
2014年8月光伏电站开始打桩,李利娟派人过来把守施工现场。他们还把土堆到一起,阻止车辆通行。
项目无法推进,原来的项目公司也退出了。石书军换了新公司重新选址,还重修了一条路,直到2014年11月1日,光伏电站项目才在马鞍山西坡破土动工。
这一次,李利娟又找了过来。她说她在马鞍山种了10万棵树,被项目部砍了1.3万棵,每棵树价格1000元,镇政府要赔她2000万。
“贺进镇的常务副镇长跑去‘查树’,围着山头转了半天,只找到不到30棵野生小树苗。”石书军对新京报记者表示。
但吕盛说,山上的树确实被砍了不少。
从那之后,李利娟每周都要带着十几个人去镇政府闹,石书军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有几次,他们还拉响了召集干部集合的电铃取乐;还有人躺在政府大院门口,不让车辆进出。
石书军说,李利娟有时会带着孩子一起来。“(让这个)傻孩子去你家砸电视。你有本事就把他抓起来。”
上泉村的人也曾提起李利娟用孩子做武器。“每次有事情谈不拢,她就说要带孩子过去家里住几天。”
石书军说自己劝过她:“你要珍惜你的荣誉,你是爱心妈妈,是政协委员。”
李利娟一扬手,“不要和我提这个。”
73名未成年人已被分别安置
5月4日上午,涉及爱心村存亡的听证会上,李利娟没有出现。
据爱心村的孩子小洁说,当时,李利娟正在北京陪一个孩子做疝气手术。小洁第二天去北京找妈妈时,李利娟已经被公安机关带回武安。
5月5日,“新武安”发布消息称,经公安机关查证,李利娟涉嫌敲诈勒索罪、伪造印章罪、诈骗罪、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等犯罪行为。同时,公安机关又接到多起有关李利娟其他违法犯罪的线索,正在进一步侦查。
据其代理律师透露,李利娟目前被羁押在邯郸市第三看守所。
李利娟被刑拘后,爱心村74个孩子中的73名未成年人被民政部门接管。其中,3名学生由教育局安排到寄宿学校,1名聋哑儿童被安置到相关康复机构外,其余69个孩子被分散到周边21个乡镇卫生院,接受体检,逐一建立健康档案。
由于此前有群众举报爱心村收养被拐卖的儿童,公安机关还特意采集了孩子们的血样和指纹,并录入全国公安机关被拐卖、失踪儿童信息系统,帮助他们寻找家人。
在武安市社会福利院负责人许海梅看来,与正常家庭成长的孩子相比,爱心村的孩子们适应能力很强,对陌生人也不抗拒。
她记得5月4日,从爱心村前往乡镇卫生院的途中,自己安抚过孩子们,说“妈妈过几天来看你们”。后来到了福利院,几个孩子认出了许海梅,主动喊她妈妈。
但是许海梅发现,很多孩子头上有虱子,还有贫血。
如今,爱心村的大门已经上锁,院子内新修的绿化井里长出了杂草,铁质长椅上躺着一个红色的毛绒玩具。院子内、院门口,均有民警执勤把守。
5月8日中午,两名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扒着爱心村的铁门向里张望。二人说,她们曾在5月1日把一个出生几天的婴儿送到爱心村寄养,临走时还留了几百元的抚养费。“是帮人的忙,私生子。”一名女孩说,她们本想过几天就把孩子接回去,没想到爱心村突然关门。
微信公众号“新武安”称,据从教育部门了解的情况,爱心村的“孤儿”中,已有32人被确定为有父、有母或有法定监护人。
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河北武安报道
A10-A11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