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5-10 03:07:40来源：法律常识
李尚明，开封市时代律师事务所律师，我的妹夫，因病于2021年1月9日去世，享年54岁。
尚明是通许邸阁乡人，母亲早逝，兄弟四人，上有大姐，哥哥李尚民，下面两个弟弟。他们正赶上大食堂后的困难时期，集体和家一样穷。体弱多病的老父亲虽然艰难，却明白上学的重要，咬牙吃苦，也要供孩子读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兄弟们也懂事争气，小学没有毕业的尚明，每当不上学时，就学会了游村串乡，拉个架子车，卖些小东小西，换几个钱补贴家用。就在这半饥半饱中，兄弟们苦捱生涯，居然都考上了学，跳出了农门，只是他们从小缺乏营养，个子低，体质弱。
尚明的哥哥李尚民毕业于北京政法学院，是文革后通许最早的大学生之一，关于他的早慧聪敏，在他去世多年后，还为乡人们津津乐道。为了照护家庭，尚民毕业后要求回原籍，分配到开封中院，他博学多才，口才好，文章好，去世后很长时间还有稿费单寄到单位；他的好朋友、热心肠、抽黑烟、喝劣酒、擅围棋……，至今为同事们所怀想。可惜天不假年，他去世时才32岁，他的儿子小璞，仅仅六岁。尚民的去世无疑是家庭的巨大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悲击垮了多病的老父亲，不久，老人便在对长子痛惜中溘然离世。
不幸似乎有连贯性。尚明的幼弟，这个最小的兄弟大学毕业一年，已经找好了对象，却在结婚前夕不辞而别，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出现时，已是十几年后。四年前的一个冬夜，尚明突然接到郑州公安的电话，让接他弟弟。尚明一下想到是老四，当即赶去，接到的是已经病入膏肓、说话为难的幼弟，直接送入淮河医院，他没明没夜地守候床前。但只是十几天，老四已经不能坚持，在二哥的看护下闭上了眼睛。最后，大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如何度过的这十几年。之后只过了两年，老三，四兄弟中最壮实的老三，也检查出了肝癌，到郑州、上海、北京几次手术，最终还是留不住这唯一做伴的兄弟，去年冬天，也是在淮河医院，老三走了。
我不知道陆续送走几个兄弟的尚明的心情，在老四、老三走后，我都陪他喝了酒。我们只是喝酒，默默无语。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不必说什么，兄弟情重的尚明心里有多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平凡的人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就像老家田野里的庄稼，一茬茬种，一茬茬收，风调雨顺是运气，遇到天灾人祸，我们都无奈无力，只是听天由命。
尚明读的是师范，毕业于开封二师，是初中毕业考的那种小中专。那时候很多优秀的农家子弟都选择二师，因为毕业早，能早点减轻家里的负担，也因为不用交学费，是入不敷出的农家的首选。就像我妹妹，为了供我上大学，全公社第三名的她放弃了读高中，选择了二师，在那里她遇到了尚明，并走到了一起。
毕业后的尚明被分配到了国企——中石油勘探局第二地质调查处，位于开封东郊，开封人简称“646”。尚明在“646”的农场待过，去过新疆和内蒙的的基地，见惯大漠风沙，长河落日，尚明很怀念这段边塞生涯，喜欢那种雄浑阔大。最后他还是回到了专业，成了“646”附属中学的老师。尚明的教学成绩是显著的，爱读书、广阅历使他的课丰富生动，学生喜欢他，学校重视他，有意培养他搞管理，做行政。但尚明自认为更适合干业务，和妹妹一样，兢兢业业地教他的书。
妹妹和尚明结婚时，是我代表父母送妹妹。婚礼现场，我牵着妹妹的手交给尚明，说：希望你能够待她好，一辈子！年轻的尚明含着泪，用力地向我点头。
农家子弟在城里发展不易，微薄的收入除了奉养老人照顾孩子，还要接济不断来求助的亲戚邻里，每每这时，尚明都是尽力而为，他总说，来求咱们的，都比咱们难，起码咱还多认几个字。那年冬天，妹妹刚发的工资丢了，妹妹哭了半夜，尚明劝妹妹不要放心上，自己却在妹妹和孩子入睡后，从东郊的“646”到妹妹的梁苑小学，冒着寒风找了一路，结果是没有找到。那是每月工资不到一百元的时候啊！第二天我母亲碰巧有事，问妹妹手里有没有钱，尚明一把手将他刚发的工资掏给了母亲，而他们全家，除了那些，只剩下了几张零票。这事是多年后妹妹当笑话说的，可是笑着笑着，妹妹就哭了……
尚明的报考司法考试，一则是对长兄的怀念，另外也有改变家庭窘境的想法。妹妹他们育有两个女儿，是双胞胎，这也让他们的负担是寻常夫妻的一倍，哥哥尚民已经去世，老父亲体弱多病，下面还有两个上学的弟弟，用钱的地方太多。
司法考试之难世人皆知，学师范的尚明，居然一次通过。而接着他辞去教职，毅然转行律师也再次令人侧目。很幸运，他遇到了杨桦老师，杨老师是开封市最早的四位律师之一，人品学识人所共仰。同样教师出身的杨老师不仅喜欢尚明的好学，更喜欢他的认真和正直。几年言传身教，尚明被认为是杨老师最好的传人。
尚明的业务我知道不错，虽然他从不在我跟前表现。一次我所在的区委书记给我电话，说下午区里要签一份数十亿的合同，是我们区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让我赶紧找一个业务过硬的律师。我没有犹豫就联系了尚明，他二话没说就赶到区里，趁中午仔细审读了对方提供的合同书，做了几十条修改意见。下午签协议，对方带着上海的律师团队，我们区里的法律代表只有尚明，最后对方却接受了我们大多数修改条款。签约时，上海公司一再表示对我方律师业务的敬佩。后来我知道，尚明没收区里一分钱，因为时间太紧，他连中午饭都没吃。
我是法官，尚明是律师，他一直自觉回避我任职法院的案件。这对靠代理案件为生的他显然是不公平的，但他没有抱怨过，哪怕是流露不悦之色。一次院里的同志偶然说起他，说好久没见他来院里代理案件了。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对尚明印象如何？那位同志不假思索地说好，不错！过了几天，知道了我和尚明关系的那位同志嗔怪我，说我套她，亏得她实话实说。不过她强调尚明是真的好，业务人品都出类拔萃。我说我就是想知道尚明究竟为人如何，在法官心目中的认可度咋样？
尚明办案件也麻烦过我。那是他代理的一起未成年人犯罪案件，被告人是农村的一名高中生，尚明说被告是初犯偶犯，主观恶性不大，认罪悔罪。如果能给个机会，判缓刑，有望考上大学，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尚明说得很多，很激动，眼中有泪光闪现。我知道，尚明一定想起了他的农村求学经历，他真正了解农村学生的不易。一样出身农家的我也知道这些，也希望偶犯的学生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后来那名被告被判了缓刑，后来还真的考上了大学。
尚明的爱学习是习惯成自然。我们家春节聚会都要说到年度学习，大家都认为尚明是学习最用功的，喜欢读书的我只能排第二。对这个排名我没有异议，因为我读书驳杂，不够专一，业务方面，更多是吃老本，而尚明博览群书的同时，随时在学习新的专业知识。
尚明的爱学习也影响着两个女儿，双胞胎的姐妹俩从小一个班，班里同学深以为苦，说别的班都是争第一，我们只能争第三，第一、第二总是他们俩。两个女儿齐头并进，双双考入大学，又双双读研，而他们的名字，大名乐赋，小名乐颂，都是由《诗经》的风雅颂及诗词歌赋而来。
尚明博览群书，有了钱就爱买书，我俩有共同的阅读取向，买书的重合度非常高，妻子劝我少买，妹妹也劝尚明少买。他到我家，经常是在书柜里翻看不停，去他家，我常常带回几本他买的的新书，有时借他的书查找资料，却发现不少我查找的东西都被他标注过。尚明文笔很好，但他写的抒发性情的东西很少，他熬夜很多，做的都是他的案件。有事不过夜，是他的习惯，也是他坚持的职业操守，他常说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他说过，等到退休年龄，就不干了，多写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如今才54岁尚明走了，像他办案一样，行色匆匆，他还有多少没来及做的事啊！
尚明的小楷极好，每每于夜深人静，文案之暇，独坐书斋，仔细理纸，在灯下一笔不苟地临帖，或者抄写他会心的诗文。这可能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吧！只是这种时光，对他来说为数并不多。自从哥哥尚民去世，他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没有了支撑家庭的哥哥少安，他必须转变角色，放下自我，放下文学青年的理想和浪漫，马上接过家庭的重担。少安和少平，现实和理想，只能相伴而生，如果选择其一，只能选择现实，这是自觉，是责任，也是命运，这就是平凡世界的平凡人生。
尚明临终的前夜，星期五，我要求陪护，妹妹放心不下，我说明天不上班，让我尽尽心吧。输液到十二点二十结束，我觉得病房的暖气太热，怕他口干，剥了砂糖橘，放他嘴里，捏碎了喂他汁液，他张开嘴，吮吸着，我清晰地看着他喉部的吞咽。喂了三瓣，他闭上了嘴。我又用针管喂他水，也是喝了三个半针管，这次他的吞咽动作更明显，也更有力，我觉得他是有意识的，心里很高兴，就拿出欧阳修文集给他读《醉翁亭记》，这是他喜欢的文章，多次用小楷抄录过。站在床前，看着那么清爽健朗的尚明，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想起他意气风发给我看他的小楷，顿时悲从中来，只读了一句“环滁皆山也”，泪水便夺眶而出。我擦拭着泪水，努力平静，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读他烂熟于心的文章，我坚持读了两遍，仿佛看见他的眼睛动了……
尚明是凌晨五点半以后出现情况的，我急忙喊医生护士，但他们回天乏术，只是几分钟，五点五十，他便去了，在周六的黎明时分。本想过了元旦，再熬过春节，暖和了就会好些。但，坚强的尚明还是走了，在他两个弟弟离去的同一家医院，在同一栋楼……
因为是周六，因为能通知的生前友好不多，妹妹说来人不会多，我们悄悄办了后事吧。可是灵棚还没有搭起，他的学生就来了好多，原来住同院的一个学生知道了，马上发了通知，得到消息的同学立刻赶了过来。他们是尚明刚上班时的学生，近三十年了，他们的年龄比尚明相差不多，他们喊着同样大不了他们几岁的师母，流着泪鞠躬，恭敬地献上各自的花圈。第二天来吊唁得更多，许多我们都不认识，他们都要求帮点忙，为尚明做些什么。家里地方小，也没有太多的事，不少人就站在楼西头的风地里，从上午到下午，到晚上，直到天黑，一起为尚明送路。他的同事，同学，许多都年过半百了，也都坚持着不走，流着泪，在寒夜里，随着送路的人们，各自追忆着他们熟悉的尚明，为他燃上几张纸钱……
尚明的几个侄子，都已经失去了父亲，他们记着尚明对他们倾注的心血和慈爱，他们是把尚明当作父亲景仰的，在他们的心里，尚明就是他们的依靠，如今这座山倒下了，他们感受着椎心泣血的痛……
当年尚民去世，我是最早到他家的，是我给尚民买的寿衣。如今尚明又在我的看护中离去，我与他们兄弟应该有特别的缘分吧。我相信缘分，也相信缘分是有时间性的，我们生命中遇到的每个人，其实陪伴我们的都只是一段，不管曾经怎样亲密，缘分尽了，也就散了。尚明兄弟都是在不该走的年纪走了，英年早逝，对旁人来说是遗憾，是惋惜，对家人则是刻骨铭心的痛！尚明是四兄弟中享寿最长的，在三位兄弟走后，他吞咽下血泪，舔舐了伤痛，毅然担负起大家庭的重担，在家里大事基本办完后，他才稍感轻松，便轰然倒下。答应我一辈子对妹妹好的尚明离去了，他信守了承诺，对妹妹好，一辈子，只是这一辈子有些短。唉，人生修短，皆随造化，谁能奈何呢？能够对家庭尽责任，对社会尽义务，便是好男子，大丈夫！
尚明大弟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和父辈一样好学能干，在尚民住院期间侍奉床前，用心用意；尚明的两个女儿硕士毕业，已经工作；尚明哥哥尚民的儿子，当年的六岁稚童，清华毕业，如今已经是博士生导师了。
吊尚明
与君结兄弟，卅载情缘深。
法条共研读，家事同商斟。
大漠看落日，长河展阵云。
春秋有祭日，年年泪满襟。
悼尚明
网友芳草
艰辛付出身力行，
家事执业双重情，
英年早逝扼腕叹，
妻儿老小心如冰。
悼尚明
长脸仙翁
尚民折翅哀未绝，
如今又悼弟尚明。
天妒英才诚可惧，
我辈樗莸且偷生。
来源：青春都在西北政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