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6-01 14:10:38来源:法律常识
早几天,多年未联系的一个近门表弟打电话咨询我打官司的事,我当时无意识的问了一句:“哎,你咋问我这事?”表弟回我:“你是律师,亲戚里就你懂,不问你问谁?”
我脑瓜一激灵,哎呀,这几年,竟然把自己的“律师”身份这茬儿给忘了。应付完表弟的事,搜寻大脑中残存的记忆,年轻时考律师、干律师的往事渐渐浮现眼前。接下来,就犯了上点年纪的人的通病——在回忆中聊以自慰,记录自己年轻时难得的一次冲动和拼搏,向自己的青春致敬!
一、结缘律师纯偶然
我是1983年6月驻马店师专毕业的。
咱是正宗的农N代,想遍逢年过节拿个“礼条”或拿包“呼啦啦”串过的亲戚家,连一个吃“商品粮”的公家人都没有,想找个关系进县城学校实在是没有门路哇。不过万幸的是,那时候包分配,咱就老老实实在家里等,分哪去哪吧。终于在秋期快开学的时候,我的母校-社旗县青台高中,此时改称社旗五高,那个熟悉的看大门的刘师傅找到我家,帮我带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回母校做了高中老师,就此从事起教书育人的崇高事业。
社旗五高地处农村,咱在这里卖力地奉献青春、挥洒汗水,无奈的是,学生大都往县城高中跑,学校生源越来越少、越来越差,渐渐地衰落、破败。在这里,工作没有成就感,生活看不到希望,咱也想调到县城学校工作,可咱没有人脉,舍不得辛辛苦苦挣来的、省吃俭用仍是所剩无几的血汗钱,想走也走不了,只能靠觉悟和情怀撑着,继续在这里发光发热。这一熬就是十来年,建起了穷家,耗去了青春。
记得是1993年春节期间,闲来无事,随“一担挑”(连襟)去南阳城里他姑家走亲戚。他表哥在检察院工作,说起我的工作调动之事,对我说,你何必找门路跑调动呀,现在律师制度改革了,以后律师不再是干部了,实行社会化考试,你考律师吧,考上就别当老师了,将来律师是自由执业,能挣大钱的。我说,我是学数学的,对法律一窍不通,咋能考得上?表哥说,现在知道的人少,学法律的大学生都去了公检法部门上班,他们即使考上,也大多不去干律师,你是大学生,人又聪明,下下功夫能考上的。
被人一夸,头发辫子不由得翘起来了,不知道王二哥贵姓了,下午就跑到书店,买了一套法律自考教材(总共14本),兴冲冲地掂着回了家。不过,平时上班忙,偶尔翻翻看看,枯燥无味,走马观花,只是在脑海中留下点支离破碎的印象。可是,大脑中一直想着,咱靠不了别人就靠自己,舍不得钱舍得脑细胞,考上律师,出去挣大钱去。
二、律考路上苦与拼
那年的七月初,高三学生要去县城参加高考,我跟队服务。在招待所的房间里,看到当天的《南阳日报》上刊登有律师资格考试报名通知,我当时就想,要不报个名考一下试试,看看到底考什么,难不难。于是,就跑去县司法局报了名,买了一套复习用书,一共两本,一本法律常识,一本法律法规汇编。
从此后,有空了就看、就想、就背。咱这人,理解力强,记忆力好,前头看不懂的,往后看,慢慢就明白了,渐渐地对律考的知识体系有了感悟,理出了头绪,该背的就背下来。国庆节参加考试,一共考了四门(法理知识、实体法、程序法、法律文书写作),每门100分,按60分算,只要总分240分就过关。
等分数一下来,考了204分。当时那个兴奋劲儿,别提了。咱是零基础起步,边上班边自学三个月,没参加培训,没找人指导,关键是还没有全心投入,就考了这分数,不由得自信心爆棚,暗下决心,往后下下劲,明年就能考上!
从此后,工作之余,得空就看、就背,一心用在学习备考上。到第二年暑假,为了避免干扰,静心复习,每天拿着备考资料,带上椅子、凉席、茶杯,到学校北边庄稼地头的杨树林里学习。累了,起来活动一下,困了,躺席上小睡一会儿,渴了,喝口水继续,中午,亲爱的老婆送来可口饭菜。每天顶着酷暑炎热、不惧蚊虫叮咬,满身汗流不止。晚上在家里,直到两眼实在睁不开了才睡觉,醒了继续学习。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咋就那么拼!不由得感慨:干事趁早,年轻真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国庆节参加律师职业资格考试,成绩下来,240.5分,刚刚好,跨坎过!那一年,全县就考过两个人,几个法律本科毕业的竟然没过,是不是咱也值得炫一炫呀?反正那会儿很是自我陶醉了一阵子,也真的收到了不少的夸奖。
三、挣钱纠结心难安
那个年代,普通百姓对法律知之甚少,遇到纠纷不知道咋办,律师更是凤毛麟角。我考上后,在当地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加上咱是老师,学生们传播得比较快。随后县律师所联系我,想让我去上班,乡司法所领导找上门来,谈合作事宜。说实话,让我立马离开讲台,真还有点舍不得,再说,律师这行当,水有多深,好干不好干,心里没底儿,我还不敢直接就去当专职律师,于是,选择一边教书,一边做兼职律师。那会儿,学校老师富裕,又偏居农村,做兼职倒也没遇到啥阻力。
兼职律师大概做了一年半时间,既有挣钱的快感,又有诸多的辛酸苦辣,还伴有时时的良心煎熬。
先记述几个我办理的有记录意义的案件。
案例一:刘老汉养老金案。这是我的律师处女秀,印象深刻。
社旗县青台街西约五里地,有个湾刘水库,水库管委会早年聘了一个当地人做临时工,这人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给钱很少,管饭就行,结果这人一直在那干了20多年,老了病了干不动了,就把他辞退了。老汉无依无靠,想要点养老钱,水库方不给,老汉无奈,把水库方告了。开庭时,我义务为老汉代理,最终为老汉要回3000多块钱。要知道,那时我的工资也就100多块钱,老汉感激不尽,我也有点小激动。
我想说的不是这事本身,而是这事过后,法官对我说,他们也不知道咋处理这事,所以就一直拖,直到期限到了,才不得不开庭,听我说的有理有据,就按我说的判了,连判决书基本上也是抄我的代理词。想想,那个年代,那种状况,做律师,是不是大有可为呀?
案例二:小夫妻离婚案
有一对小夫妻生气,女方闹离婚,男方不愿离,我代理男方。开庭时,女方陈述婚前婚后男人的种种不是,还拿出一摞子来往书信说,上面记录有他俩争吵的事,想让法官看看,想以此证明他俩过不下去了。我反驳说,你俩有这么多的来往书信,而且至今你还完好的保存着,本身就足以说明,你俩有很好的感情基础,现在还没有达到感情破裂的程度,因此,不具备离婚的条件。后来,法院判决不离婚。就这段辩论词,被社旗律师界传为“经典”,可见当时,基层律师不仅人数少,整体水平也不高,如果一直做下去,真的是“钱景”光明。
案例三:乡基金会贷款案。
黄某在乡基金会申请贷款四万块钱,贷款之时,上级已有文件下来,基金会立即停办,黄某在最后关头把钱贷出。随后,清帐小组向其追要这笔钱,黄某不还,清帐小组将其起诉。一审时,黄某拿不出有利的理由和证据而败诉。黄某上诉,二审找我代理。我仔细研判案情,觉得如果不改换思路,二审肯定败诉无疑。鉴于黄某一再说他有内幕消息,说基金会账目有问题,有关人员可能销毁了凭证。于是,在二审庭审中,我冒险做了这样的论辩:贷款手续确实是办齐了,但是因基金会停办,当事人黄某并未拿到现金。对方辩称黄某把钱领走了,我就要求对方拿出黄某领钱的原始凭证,对方果真拿不出来,无法证实黄某领走了现金!于是,二审判决,黄某没有拿到现金,不用还款。
这个案子虽然我代理打赢了,在心里小有成就感的同时,也有良心的不安,第一次感到做律师难免会做一些“昧良心”的事。试想,打官司时, 如果律师都基于事实原貌而不耍手段,很多官司都要输,那当事人聘你这律师何用?就像医生,总是治不好病,谁还找你看病?这让我陷入两难处境,做律师,昧心事不做不行,做了又良心不宁,内心里对是否要一辈子从事这个职业从道德层面产生了动摇!
顺便想说的是,打官司就是打证据。法律中所说的“事实”,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实,而是能被证据所证实的“事实”,如果没有充分的证据,即便是真的事实,法律也不会认定,也赢不了官司。所以,像熟人借钱不打借条,一旦对方耍赖,活该你倒霉。因此,平时有经济往来的话,一定要书面手续齐全,遇事的时候,人证、物证、录音、录像、拍照等等,真的很重要,套用句现今时髦的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案例四:村主任贪污案。
在我的老家邻村,有部分村民常年闹事,致使村级组织近乎瘫痪,乡领导无奈想出了“以毒攻毒”的昏招,找了一个不识字、心狠胆大之人当村主任。此人凭“实力”镇住了闹事的一群人,但他本人从此后专权跋扈,为所欲为,终至激起民愤,大量村民上访。上级派人查账,查出其贪污数万元,遂将其批捕。为平民愤,警示村干部,县法院决定在乡政府门前大街上公开审理此案。
说来也巧,我与这位村主任还有点拐弯亲戚,他家人找到我,聘我当辩护人。在调查中,我发现一个情况,这村主任没文化,坐收坐支,把单据放在抽屉里,不料被老鼠咬个稀巴碎,在查账时,查账人员不予认定。但这人脑袋好使,过去很多事,啥事花了多少钱,还能记起来,找当事人核实,还都对,有了人证物证,就能把他的贪污款减下来大部分,做了一番调查取证工作之后,我对此案蛮有信心。再想到,在父老乡亲众目睽睽之下打这场官司,表现好的话,从此就会扬名乡里,极其有利于以后律师业务的拓展。
不料这事被老父亲知道了,捎信把我叫回去,父亲严厉训斥我,不让我掺乎这事,说这人在老家名声很臭,你为他说话,不怕老百姓骂你吗?你以后在老家咋混?显然,父亲把“律师辩护”与“为被告说话”混为一谈了,我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说啥也不让我和被告做“同伙”。
父亲后来态度缓和下来,语重心长跟我谈心。说他懂风水,按老坟的风脉地气,后辈人只能做“先生”(老师或医生),劝我别想着当官、发财,做了会有灾、会出事,劝我别折腾了,老老实实当老师吧。
接下来,父亲又给我讲,古时候,人们把律师叫“讼师”,老百姓叫“讼棍”,是个昧良心、挣黑钱的行当。有个人因地界纠纷把邻居打重伤了,邻居把他告上县衙,这人害怕了,去找讼师支招。讼师收了钱,啥也不说,送他回家。正值盛夏,讼师却身穿棉袄棉裤,沿小路走到一片苞谷地中间的时候,讼师冷不丁的抱住这人胳膊咬了一口,鲜血直流。讼师对他说,这就是我给你出的招,你赶紧回去包扎一下,县太爷审官司时,你就说是对方先咬的你,你才失手打了他。
等到升堂审问时,这人如是狡辩,但被目击证人推翻。县太爷要杖刑于他,无奈他招供是某讼师出的主意。传讼师到堂,讼师拒不认账,这人就把找讼师的经过叙说一遍。讼师辩解到,大夏天,我会穿棉袄棉裤吗?这不是诬赖人吗?县官遂放了讼师。
父亲问我,你有这“赖点子”吗?你忍心坑好人吗?你能昧着良心打官司吗?朴素的诘问,句句直击灵魂。我原来只想着,凭自己的法律知识和技能,干干净净挣钱,可是,自从做律师以来,所经历的桩桩件件,都证明我的想法多么天真幼稚,这个社会,远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纯净,相比而言,学校还算是一方净土。
此时,脑海中又勾起了两件往事。
第一件事,冒充“法官”的荒诞剧——绝对惊到你!
有一场官司,原告方委托我代理,案件就在我工作的镇上的法庭审理。开庭那天,我进到法庭,抬眼看台上三名“法官”,有一个是这法庭的法官,另两个不认识,没听说换法官呀?心有疑问,再仔细一看,哇,有一个竟然是这街上的杀猪匠,我常买他的猪肉,不会认错的。心中立马反应过来,这里面有猫腻。我当时就把那个真法官喊到外边郑重交涉,我说你要这样徇私枉法,我就举报你。这法官怕了,说了实话,他想让被告赢官司,就趁另两个法官外出之际,叫了街上两个熟人,穿上法官服装,坐庭上充数,不料被我识破,他求我千万别说出去。如今,这法官已经作古,但说无妨。可这件事的荒诞,至今我都接受不了。
另一件事,差点挨揍。两家邻居因为宅基地纠纷,一方大打出手,致另一方重伤,我代理受害方刑事附带民事诉讼。随后,我骑车从该村路过,恰巧从打人方门口走,被他家人发现,一家人堵路骂我还要打我,幸好当时该村有个我曾教过的学生在场,在他的帮助下,落荒而逃。不曾想,律师这活,还蛮有风险的,哪像教书,咱课教的不错,挺受学生欢迎的,大概率不会有这无妄之灾吧?哎,挣这俩糟钱,挨打受骂,不划算的很呢。
想想这一年多经历的事,有法官通过我让当事人给他送钱、送礼、去饭店为其结账的;有法官与当事人串通做假证、改证言的;有原被告律师勾连坑害某一方当事人的;有律师借口疏通关系向当事人索要钱财的;有当事人挖空心思不给代理费的,等等。
凡此种种,给了我极大的心理冲击,我这正直的、纯净的心灵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社会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我的道德底线,蚕食我的良知。我一介草民,无力改变社会现状,但我可以洁身自好,不往染缸里跳,眼不见心不烦。我是真的没有勇气、没有心思干下去了。
我无意抹黑整个法官队伍,绝大多数法官是好的。刺激到我的是我经历的法官中的极少数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过清高。
后来,曾有一“成功人士”为我惋惜,说我这人书生气太重,要是再坚持两年,就会突破心理障碍,见怪不怪,尝到挣大钱的甜头后,甚至会变得脸厚心黑,乐此不疲。他说的可能有一定道理,但不一定在我身上应验,因为直到今天,我还是突破不了自己的道德底线,对社会上那些不平事,依然看不惯,接受不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促使我下决心不再干律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喝酒。我这人天生忌酒,遗传的,我父亲滴酒不沾,怕喝酒怕到一辈子不入酒场。原本在学校工作时,大家都知道我不喝酒,也没人死劝硬灌。可是,自从干律师后,面对的都是社会上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哪一场官司下来,都不止一场酒,如果同席之人通情达理了还好说,遇到有些人,无论我怎么解释甚至讨饶,就是不依不休,非喝不可,一次次让我苦不堪言,甚至痛不欲生。喝酒,成了我律师职业的不可承受之重,我怕长此以往,有性命之虞。干律师的目的,本是想多挣几个钱,让日子过得更好些,如果喝坏身体,甚至搭上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反过来说,干律师是真挣钱。那时,我的工资大概每月一百多块钱,而代理一个案件,至少收费一百元,如果案情重大或涉案金额较多的话,会收得更多,那时律师少,不愁案源,一周接一个不成问题,再加上咨询的、代写法律文书的收费,远超工资收入。随着经验积累,知名度扩大,再发展几个顾问点,收入会越来越高,如果一直干下去,肯定早已实现“财务自由”了。可惜,咱这身体顶不住,咱这良心受不了,没这发财享福的命啊。
四、此生教书终无悔
1996年4月下旬有一天,我在县法院代理一场官司,刚出法庭门,县二高办公室的马主任喊我,说二高教文科毕业班数学的贺老师,调一高当副校长了,这两个班的课没人教了,正是高考前焦麦炸豆的关键时刻,校长心急如焚,已经给教育局领导说好了,调我过去接这课,并说,学校已经派车去五高给我搬家了,二高的住室也准备好了,让我直接去二高。
唉,在农村高中待了十三年,总算进城了。
我虽然对从此放弃律师职业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舍,毕竟考证不易呀,挣大钱的诱惑还在,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人生的正确选项,在三尺讲台挥洒汗水,传道授业解惑,清白做人,正派做事,才适合我这书呆子干上一辈子。
自此开始,心静如水,再无杂念,教书育人,乐业敬业。越明年,从教四十年,光荣退休。虽一生清贫,亦无怨无悔!
作者简介
王全庆,社旗县晋庄镇人。1963年9月生。曾任青台高中、县二高中数学教师,大学本科毕业,现供职于河南省南阳农业职业学院,教授。喜诗文,爱书法,自娱自乐,安于悠闲散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