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4-11 11:04:08来源:法律常识
(自创短篇小说,如有转载,烦请告知)
夜开始凉了,黄检察官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张雅姐弟的案子已经基本上盖棺定论了,无罪释放成了最大的可能,但二十几年的经验告诉黄检,事情往往不像表面那么简单,真相这种东西,往往是不会轻易的让你看到的,你掀开一层薄纱,以为看到了全部,却只是看到了另一层不同颜色的薄纱。
黄检翻身坐了起来,黑暗中摸索着那包利群,然后默默的走到窗前,拢共四步,花了十秒。
四十五岁的他离了婚,没了家庭和孩子,整日和一堆堆卷宗作伴,是什么支撑着他,黄检看着远处的长江,默默的想着。
或许是坚信法律的正义吧。
他看了一下手机,凌晨一点四十,离最后的开庭还有整好六十个小时,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黄检将那本卷宗放在面前,打开了那盏橘黄色的夜灯。
案情很简单,姐弟俩涉嫌过失杀人,全程被火锅店外的监控拍的一清二楚,本来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却闹到最后一波三折,姐弟俩被捕后,居然有人来警察局自首,而且还拿出了比监控更有说服力的铁证。
黄检猛吸了一口烟,让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他之所以怀疑,是因为一个人,本市最大的富豪张诚。
不幸的是,他是张雅的父亲。
虽然那个证人怎么看都是被人收买,但黄检没有证据,没有证据,所有的猜测都将只是猜测。
黄检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那个巷子里刚好拍到凶手的脸,怎么会有人杀完人还把凶器这么久都带着,没有丢弃,没有掩埋,甚至没有擦拭指纹和血迹,如果他是凶手,那么擦完血迹往长江里一丢,保管警察不好找。
至于自首,黄检觉得这更是鬼扯,一个三无人员,游手好闲的社会人士,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怎么会突然去给一个昏迷的人补上一刀,就为了钱包里的几百块钱?
黄检将手中的香烟狠狠的按在缸里,觉得很是无力。
他看着手中的那张照片,那是一段录像的截取图,录像的拍摄者至今没有找到,根据嫌疑人的说法是,光盘是忽然出现在他家门口的,他很害怕,翻来覆去就如同黄检一样睡不着,于是第二天一早就来自首了。
人一紧张,那么细微的表情是可以出卖他的,而当一个人在紧张的状况下撒谎时,那么更是漏洞百出。
所以黄检都不用猜,这人肯定是在撒谎,但是黄检没有证据,退一步来说,就算是证明嫌疑人在撒谎,那么光盘和凶器也能将他钉死在有罪这根柱子上。
黄检看着烟雾徐徐的散开,终归无形,但整个屋子弥漫的味道还是时刻的在提醒着你,它们一直在你周围。有些东西看不到,并不代表着不存在。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天一早,黄检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Q市最大的富豪就那么突兀的站在他的门前,黑帽黑墨镜,像是上个世纪的敌特,但黄检显然不是那个接头人。
“能进去说话吗?”张城低声的说道。
黄检想了想,让开了身。
张诚脱下帽子和墨镜,有些紧张的坐了下来。
黄检想到了前些年那个应聘的保洁,也是如此的拘谨和不安。
他觉得此刻的男人像农民工,像楼下每天准时扫地的门卫,但就是不像一个亿万富翁。
张诚看着黄检,黄检也看着张诚,一时间画面有些搞笑,但谁也笑不出来。
“能不能停手”张诚说的很小声,以至于黄检没有听得很是清楚。
“什么?”黄检问道,他没有看张诚,而是死死的盯着桌上的照片。
张诚顿了顿,然后说道:“我只是个父亲”
黄检听着这话,脑海里闪过一张脸,他的心莫名的一阵刺痛。
空气开始沉默,谁也不在言语。
“我是检察官”许久的许久,黄检抬起头来,看着张诚那张黑眼圈甚重的脸。张诚没有说话,他查过黄检的一些往事,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多么的铁面无私,知道为了法律的公正,他甚至将他的岳父亲手送上了法庭。
张诚也看着黄检的眼睛,那张同样黑眼圈甚重的眼。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张诚说不清楚,如果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眼里容不得任何罪恶,无法行贿,无法收买,亲情,友情,爱情,所有这些人类的情感都无法更改他对案件的判罚,那么这样一个人,他该如何去说服。
张诚不知道,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抱着一丝丝所谓的幻想,他没有再说话,有些摇晃的起了身,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姐弟单纯而活泼,象征着所有的美好。
黄检送走了张诚,盯着面前的两张照片,它们仿佛象征着世间的黑暗于光明,如此的对立,如此的真实。
黄检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按下了一个号码:“下午去见嫌疑人,你和小刘一起”
2020年4月15日,Q市看守所。
嫌疑人叫黄强,和黄检同姓,黄检看着他一头的黄毛,替他的父母感到了惋惜。
“该说的我都说了,两天问三遍,烦不烦啊”黄强还是那样的吊儿郎当,似乎根本没有清醒的认识到故意杀人是个怎样的罪名。
与黄检一起来的两位算是黄检的副手,也是黄检栽培的对象,男的那位名字有些意思,叫刘真实,女的叫许倩,是个文静又坚强的姑娘。
刘真实用笔头敲了敲桌子“问你三遍怎么了,你是犯罪嫌疑人,问你一百遍你都得老实回答”
“是是是,那您问”黄强稍微坐正了身姿,似乎想表现的更加配合,但他任然满脸的笑着,像是有人来和他闹家常。
“姓名”刘真实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然后说道
“这还要问啊?”
“别废话,问你啥就说啥”
“好好好,姓黄名强,一个弓一个虽那个强”黄强想要摆摆手,却发现无法抬起,于是只好作罢。
接下来的盘问黄检已经听过了六遍,他沉默的坐在一旁的角落里,静静的看着一身橘黄色衣服的黄强。
高鼻梁,细眉毛,如果没有那一头不知道是什么发型的黄头发,黄强算的上是一个英俊小生,要是换个颜色的刘海,再配上一把折扇,像极了古代的翩翩公子。
这样的人,没有正经的工作,年轻,无为,为了什么要替人抗下杀人的罪名,黄检想不出来,他查过关于黄强的所有资料,父母远在江西,直至此时此刻,他们甚至可能都不知道黄强出了事,学历仅仅上过小学,没有疾病史,没有结过婚,没有交过社保,甚至没有租房合同,黄强就像社会的寄生虫一样,在一个所谓的朋友和另一个所谓的朋友身边混迹。
故意杀人是死罪,黄强就是再没有文化也清楚后果,但是为什么?就算张诚把所有家产给他,他也没有那个命花。
黄检在心里问着自己,也想问问不远处的黄强。
“你们都出去会,让我和他单独待下”黄检忽然开了口,于是刘真实和许倩点了点头,简单的收拾了下就关上了房门。
黄检坐到了黄强的面前,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审问他,他看着黄强的眼睛,那双吊儿郎当无所谓的眼睛。
“听说你父母在江西?”黄检翻着黄强的资料,虽然他早已熟记于心。
“哦,所以喃”黄强似乎想到了什么,满不在乎的说道
“那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黄检抬起头来,第一次正视他的双眼
黄强沉默了一会,身子不由自主的坐直了一下:“不知道,我已经十年没有和他们联系过了”
黄检点了点头,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冒着鼻涕泡的男孩和黄强有八分的相似。
“能给我看看吗?”黄强说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没有了那种吊儿郎当的模样,神情有些复杂。
“当然可以”说着他走到了黄强的身边,然后将照片放到了他桌上。
然后摸出了一根烟,坐在黄强旁边的桌上,慢慢的给自己点上,他一直不喜欢汽油的味道,用的从来都是火柴。
“他叫黄正,今年八岁”
黄检看着那张和黄强几乎一样的脸,缓缓的说道。
“我们没有告诉他们关于你的事,暂时”
意思不言而喻
黄强抬起了头,看着黄检那双平静的眼,然后说道:“我听说过你,六年前你把自己的岳父送进了监狱,于是你和你的妻子一直闹着离婚,四年前,有个人撞死了你女儿,伪造了喝酒的假象,你明明知道他是撞死你女儿后再喝的酒,却因为没有证据,你只判了交通肇事罪,所以你妻子和你离了婚,至今没有再结。”
黄检沉默的听着,这些故事人尽皆知,他没有去反驳,也无从反驳,只是听着。
“他们说你是没有弱点的,但其实我是不信的,只要是人,都是有弱点的,你的弱点是什么呢,黄检查官。”黄强一字一句的说着,没有任何的起伏,声音平静且稳定,像是一个鼓槌,又像是一张网,这一刻的他不像是犯人,不像是街头混混,而像是坐在一旁的检察官,盘问着所有隐晦的秘密。
相顾无言,黄检知道他不可能再问出什么了,黄强说的对,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所以他需要找到他的弱点。
审讯无疾而终。
“去查他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去查他以前上班的那些鸡瓦狗档,肯定有些线索”黄检有些愤怒的对两位助手说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情绪上的变化。
刘真实跟黄检早一些,知道很多事情,于是上前拍了拍黄检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放在心上,然后便对许倩使了个眼色,二人快步的离开了这里,开庭的时间快到了,他们必须抓紧。
黄检抓着烟盒向外倒着,却发现一根也没有,这让他的心情更为的烦躁,他一一遍遍的想着黄强的话,黄强说的很对,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只不过他的弱点已经在四年前烟消云散,所以他成了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代价是骨肉亲情。
黄检看着远处阴翳的云层,忽然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一定有某种东西在支撑着他,让他甘愿抛弃自己的一切。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黄检和两位助手扑到了海一般的走访中去,每个人听到黄强坐牢的消息都不以为意,他就像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虫子一般,哪怕是某天被人踩死在脚下,也无非是蹭一蹭,然后继续向前。
第二天中午,距离开庭还有二十五个小时,刘真实带回了一个消息,黄强以前有个女朋友,两人没有结婚,在一起半年不知道为什么分手了。多年的办案经验让黄检想到了一丝可能,于是问道:“人在哪里?”
“在戒毒所”刘真实回答道。
“有没有家庭住址?”
“有,就在老城区那边”
黄检一扔手中的烟头,然后拍了拍引擎盖:“走,去看看”
地址是在Q市的老城区,整个Q市丘陵颇多,所以老城区大都依山而建,路窄建筑多,很多几十年的老房子都由于不好拆除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黄检将车停在了路边,剩下的半公里路只有步行,他们穿过一些废弃的楼房,然后在胡同的最里面平房区里找到了目的地。
黄检敲了敲门,将自己的衣衫简单的整理了下。
门缓缓的开了,是一个身形有些伛偻的老头。
黄检说明了来意,老头似乎对办案人员已经见怪不怪了,点了点头就让他们进了屋,随手给他们倒了几杯白开水,然后说道:“黄强是我的女婿”
黄检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他们没有结婚,就在一起了半年,黄强身无分文,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无论是谁的父母都不会认这样一个女婿,黄检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真相近在咫尺了,他刚要开口,就被里屋露出来的一个身影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这是一个很乖巧的女孩,扎着两个可爱的辫角,身上的花白的裙子有两个不太起眼的补丁,她有些怕生的躲在门后,紧紧的攥着衣角。
“爷爷。”小女孩从墙角走来,然后紧紧的贴着老头,用一双紧张的眼睛看着他们。
黄检沉默的看着这个可爱的姑娘,思绪瞬间想到了当年自己那个同样可爱的天使,他蹲了下来,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温和而友善,他看着小姑娘,想要问些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黄检看着那张和黄强有几分相似的脸,想通了一些事情,许久许久,他叹息了一声,从包里拿出了一包奥利奥递给了她。
小女孩有些谨慎的接过饼干,又飞快的将手缩回,那包奥利奥被她用双手攥着,低着头,紧紧的靠着她的爷爷。
“快说谢谢叔叔”老头轻声的说道
“谢谢叔叔”小女孩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黄检还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很突然,小女孩想躲却没有躲掉。
下一刻黄检愣住了,虽然肉眼不容易发觉,但是黄检的手掌清晰感觉到小女孩的后脑勺有一些鼓起,像是圆润的脑袋上突然肿了一个包,虽然不大,但还是能感觉出来。
“爸爸说,是因为我比别人都聪明,所以和他们才不一样,爸爸不会骗我的”小女孩怯生的说道。
“是的,你爸爸没有骗你,只有世界上最聪明的姑娘才会这样”黄检温柔的说道。
他看着小姑娘,思绪万千。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再问,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女孩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仿若黑暗中的灯,在灰白的背景下闪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回到车上,许倩把手机揣回了兜,然后从另一侧掏出一个药盒,这是她刚才从他们家里带出来的,上面写满了英文,她眼里有些泪花,所以语气也有些颤抖:“有一种病,很是罕见,患者的头部部分头骨发育异常,发育速度是正常人的数倍,会使患者的头骨整体变形,从而挤压正常的脑组织,很少有能活过八岁的”
黄检想着那双眼睛,心里某个地方莫名的颤抖着:“有的治吗?”
许倩悄悄的抹了抹眼泪,挥了挥手中的盒子:“有”
“多少钱?”
“六十万,四个月用一盒,直到成年”
接下来是让人畏惧的沉默。
还用查什么呢?黄检想要点烟,却数次都无法点燃,火苗在风中摇曳着,坚持着,最终被那不大的微风一次又一次的熄灭,他分不清是风太大还是他的手在颤抖,亦或者两者都有。
“检座,咱们还查吗?”许倩声音有些哭意,她颤抖的看着眼前这个让她曾经有些崇拜的人。
黄检终于将那香烟点燃,他发现是自己的手在颤抖,微风不是那罪魁祸首,他沉默的望着窗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四年前也是在四月,他永远无法忘记那双眼,那双妻子仇恨的眼,那双肇事者轻蔑的眼。
为了司法的公正,他放弃了所有东西。
命运似乎是一种绕不开的循环,四年后的今天,为了司法的公正,他会如何抉择。
命运之神看着我们小小的黄检察官,不住的讪笑着,它轻轻的挥了挥手,于是大地上出现了两条路。
一条路通向绝对的正义,代价是三个孩子,两个家庭,以及自己无可再安放的良知。
另一条则是沉默,什么都没有,只是沉默。
2020年4月17日
Q市新闻罕见的出现了两则并列的头条,一则是本市亿万富翁儿女最终被无罪释放,另一则则是本市检察长黄正义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