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门]专业发布交通肇事免诉的多不,一条咸鱼c作者的小说

时间:2023-06-06 16:52:12来源:法律常识

须一瓜 现居厦门;著有《淡绿色月亮》《提拉米苏》《蛇宫》《第五个喷嚏》《老闺蜜》《国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说集,以及《太阳黑子》《白口罩》《别人》《双眼台风》等长篇小说;获华语传媒大奖、郁达夫文学奖、柔石文学奖以及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其《太阳黑子》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

阴雨天持续了三周半,劈头而来万里晴空,让人们有点中奖的呆怔。住高层的人不太敢多看天,因为天蓝得透黑,令人眩晕。放晴才一小会儿,家家户户的阳台上,就竞相披挂出万花筒一样潮湿的衣物,好像太阳把每一家都炸得杂碎流溢。小区里一栋栋高楼,就像刚升出海面的大方柱,挂满了筋筋吊吊的“海蛎海带”之类。

一楼,两家相邻的院子里,也都架着洗晒的被单、床单,绿篱上还有一匾红艳的枸杞。几只指甲大小的五月灰蝶,在两家院子的绿篱中翻飞。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仰着脸张开双手,像盲人一样在院子里慢慢游动。她的手碰到摊晒被单的金属晾衣架,小身子停了停,猫下腰从被单下穿过,然后,继续张着小手慢慢地移动,又碰到绿篱,她慢慢转身折回。那是院子的边界,小女孩沿着绿篱矮墙,摸索到两家院子中隔绿篱的稀疏处,用力把自己挤了过去。身上黄白格子的背带工装裤,都沾上了绿篱嫩枝上的积水和绿汁。

这样,她就到了隔壁邻居的院子里。小女孩依然保持张开双手的盲人姿势,进行探险似地摸索游走着。蹲在院子水池边修整水龙头的男人,站起来注视着出现在院子里的小客人。他觉得这个盲人小孩会摔倒,但是,他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淘气。

果然,小女孩说:“你在干什么?”

“龙头坏了。”

“怎么坏了?”

“关不紧了,漏水。”

“鱼呢?”

“什么鱼?”

“原来在这!”小女孩指着四季桂树下。

“原来你不是小瞎子。”

“鱼呢?”

“吃掉了。”

小女孩瞪大了她的小眼睛。她不再假装盲人,走到四季桂下,弯腰张望寻找了好一会儿,走到水池边。

“你真的把鱼吃掉了?”

他在水龙头连接口缠生料带。小女孩又看看他家的防蚊纱门,小心翼翼地问:“鱼在不在里面?”

“嗯,在我肚子里。”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小女孩说的是四季桂树下那一瓦钵金鱼,里面一直有几只金鱼在深绿色的水草里生活着。母亲前天晚上,就是在这里滑倒,鱼缸被倒下的一盆月季砸破了。月季本来在花架子上,花架子是母亲摔倒时,企图用手去抓而拉倒的。母亲从医院回来,现场就被钟点阿姨收拾掉了。流出来的金鱼自然都干死了。

“——你是谁?”

小女孩的怒责是突然发出的。吓了他一跳。低头一看,那张仰起的小脸上,一颗气急败坏的眼泪在闪闪欲落。他笑起来,如果不是施工的手太脏,他可能会拍拍孩子。但是,他只是笑了,没有任何认错表示。小女孩哇地哭起来:“你敢吃掉金鱼……”

他有点慌张,看看隔壁邻居并没有人出来。他对小女孩做出嘘的手势,请她止哭。

“这是爷爷奶奶的鱼!也是……我的鱼。”小女孩说到后面,因为吹牛而底气不足,声音小了下来。但是,很快她又厉声说:“就不是你的鱼!”

“是我的鱼。是我送给我爸妈的。”

他们在哪里?

“就是你叫爷爷奶奶的。”

小女孩怔愣着,脸憋得死白:“……你是骗子!——坏人!”

“以后再漏水,也别接了,让它流。接两桶水才省了多少钱?这医院一趟,两千多块钱,可以买多少吨水啊,你自己算!”

一个灰发老太太愁苦地坐在餐桌边。她的右边胳膊打着雪白的石膏绷带吊着。餐桌另一边是个几乎秃头的长眉老头,他拿着放大镜在看报纸,另一只手悄悄地摸到糖果盒里,拿到了一颗巧克力球。老太太啪地打了他的手一下,那颗糖球掉在盒子里。手自然缩回的老头,好像压根没有偷糖这么回事,低下脑袋,假装更专注地用放大镜阅读报纸。

做儿子的把客厅顶灯、壁灯啪啪啪地全部打开。那个重重的动作,看得出他很不高兴。但灰发老太站起来就过去关灯。儿子吼:“你省这个电费干什么?老爸都快趴到报纸上了!”

“大白天的,开什么灯啊。”

“这是一楼!采光差!这么昏暗不难受吗?”

“暗点我才舒服。”

“你舒服我不舒服行不行?!”儿子又把灯打开。

“太刺眼了我。”

“你到我家怎没说刺眼?——成天不舍得开灯,哪天半夜起来摔一跤,你就知道住院费比电费贵!

“谁家大白天开灯啊。”

“——别这么省行不行啊,我的老妈,水啊、电啊、煤气啊,你就放手用吧。都一把年纪了,你可以享受了。难道摔断了手腕还教训不够?要是你也像冯欣公公那样摔成偏瘫,那你就要害死我和冯欣了。”

“亲家快出院了吧?”

“不知道。”

“我和你爸是锻炼太极拳的,我们才不会像他那样不经摔。”

“拜托!”

“他成天打麻将,不爱运动……”

“你管好自己吧。老爸又不能当人用,你再有问题,冯欣要疯了,她公爹都照顾不过来,小卷马上中考,我可是请了年假来陪你的,拜托你了!”

“我叫你不要来,谁让你请假?我指挥你老爸他还是会帮我两下的。钟点阿姨不是上午都在家里?”

“好啦好啦!够了!”

“上个月搬来的邻居也很好,他们有个保姆,很勤快的,叫好春。有急事,我可以叫她。”

“……他家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你看到小袜子了?她妈妈眼睛瞎啦。”

老太太来了兴致,“听保姆说,是车祸哪。只剩一只眼睛有一点点视力,根本看不出她瞎,

听说老公还是老板。”

手机响了,那儿子在接电话。

“一米二,对,装在马桶前面的墙上做扶手。够了。我量过了。哎对,你们那有没有防滑垫?我要把卫生间铺满,对,防滑的。九十乘一米三,要扣除马桶位置,谢谢谢谢!——你们几点到?不要太晚,老人吃饭比较早,我会在,你们尽快。”

“又买什么?!我从来没有滑倒过!别乱花钱啊!”

儿子打了“你去你去”的手势。灰发老太太以为儿子说没买没买,便宽心地继续说:

“他们一搬过来啊,就送了一个台湾凤梨过来。大大的绿绿的,没想到非常甜。你爸爸爱吃得不得了,害得我赶紧送了一大碗饺子过去,我们可不欠别人的情……”

儿子又在接电话。

“……行,那你直接跟主任汇报,直说!

就说那犯开设赌场罪的家伙,又被判监外执行,入矫宣告完他就说,赌场我还得接着开,不然我没法活——你直说。回头我也找主任。

尿毒症他不收监,我们社区矫正又能拿尿毒症怎么处理?!”

儿子冲着电话大发雷霆,眼眉凶悍丑恶,唾沫星子用力飞溅在茶几玻璃面上。老太太寻望着那颗唾沫星子的落地处,有点出神。她觉得儿子很了不起,干的事业很威武。

儿子放下电话,发现母亲已经把餐桌上的茶点盒子收藏到柜子上了。医生不让父亲吃糖,日益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几乎让父亲忘记淡漠了岁月带来的一切,但是,他牢牢记着糖的美好。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把糖块放进嘴里。

“伟啊你再跟物业反映一下,我们住一楼,车库又没有车,你的车多久来一次啊,凭什么收我们的电梯使用费?”

儿子在看手机。

老太太说,“我们老了,说话根本没有人听。哼,他们不知道,我们孩子都是公务员。

老头子也是搞民政退下的,再不行我找人大反映去——你去就要穿司法局的制服去谈。”

儿子看着手机在微微发笑,后来干脆笑出来。老太太困惑地看着儿子,看着看着,老太太也笑了。儿子看着手机的傻笑,让母亲很舒心,虽然她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忽然开心了。冯伟比冯欣小五岁,也快四十了,一脸横肉铜铃眼,不笑的时候,表情稳重里透着乖戾,其实讨人嫌。但在母亲眼里却都是孩提时的好看样子。老太太笑眯眯地慢慢走近墙壁顶灯开关。她又看了看外面明亮的太阳光,确定应该关灯。这半个月阴雨天的白天都没有开灯,今天大太阳天开灯,实在太可惜了。就像捉迷藏胜利似的,老太太偷偷把顶灯开关轻轻按掉。她以为可以像以前那样,不被儿子发现。但冯伟马上跳了起来。

跳起来的儿子真是凶相毕露:

“——钱、不、是、省、出、来、的!!”

“要吃人啊。”老太太讪讪地笑着。

“你怎么不点蜡烛过去!”

父亲慢吞吞地插了一句:蜡烛更贵哦。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老太太调头就对老头子猛烈开火,霎时就没有了对待儿子的娇宠慈和。

从租来的停车位走到自家门道电梯口,要走二百零一步。但是,这个大型小区人车稠密,能租到车位就不错了。妻子车祸失明后,他就决定租个带院子的一楼房子,方便妻子安全进出晒太阳。电梯门出来,左转几步就是家了。和往常一样,两层门都开着,妻子和小袜子站在门口等他。出电梯还没有左转,小脚步噗叽噗叽地奔了过来,小丫头扑进他怀里。照例,他蹲下让小丫头骑在脖子上。

前进!小丫头喊。

妻子的眼睛完全看不出瞎了,但是她微微抬起又放下的手,暴露了她用手替代眼睛的习惯正在形成。她偏着脸,那个角度的狭窄视线里,她能模糊看到光与人影。妻子天籁的沉静的美,似乎并没有被致盲的车祸损坏。每当如此,他都会感到心尖微颤。他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他被捕时,驾车失控逆行。

撞击时,她的头狠狠地磕在方向盘上。但是,今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拍扶妻子,而是没换鞋就快步进屋,掏出一个类似老人手机的黑色手机,马上充上电。

“今天怎么这么早?”妻子说。

“真他妈厉害。居然知道它没电了,我自己还不知道,一个电话过来恶狠狠地命令马上充电。”

“昨天我提醒过你呀。”

“充了,可能谁碰歪了,接触不良。”

“我没有!爸爸。上次妈妈说不能动,我就没有动了。”

“你乖,去给爸拿拖鞋。”

“爸爸,我昨天做梦了。让妈妈说。”

“你自己的梦自己说。”

“妈妈说。”

“妈妈想再听一遍。”

“通知明天政治学习,在区司法所。——天,更早一个短信是后天到马口山西园劳动。”

“我梦到爸爸被坏人绑在树上。妈妈睡在水里。”

“明天后天不是云南合作方要来?!”

“现在不能也不敢叫他们改时间了,已经改过一次了。”

“后来很多人来救爸爸,谁都解不开绳子。”

“我看这个合作会黄掉。”

“黄就黄吧。没办法的事。社区矫正是绝对不允许请假的,都说那个管教很变态。”

“ 我自己做的梦,后来我自己都哭了……”

“要不,我们就跟云南合作方说真实情况?”

“说一个刑事罪犯在缓刑期,诸多不便请多关照?”

“嗯。”

“如果是你,在那么多请求合作的对象中,你会选择这样的人吗?”

小丫头把手里骑自行车的娃娃玩具,使劲掼在沙发上。

“哦!哦哦,我们在听呢。你说。你的梦。让爸爸先停。”

“不礼貌!都说大人说话不要插嘴,为什么我一说,你们就插嘴?”

“好吧,你说,爸爸听。”

“后来一个哥哥来了,他用很大的刀割断绳子,把爸爸的手都割破了,血流了很多很多。爸爸就把妈妈从水里抱起来了。你们就去照相,旁边有一座绿色的、很高的滑滑梯,很好玩的滑滑梯。”

“你在滑滑梯上哭吗?”

“不是。我还在做梦,我是醒来才哭的。”

“为什么哭呢?”

“醒太快了,不然,就可以梦到我们三个一起去滑滑梯!天那么高的、绿色的滑滑梯!

它真的有天那么高!

男人把孩子再次抱了起来。

“张姐、姜总,小明会来,馄饨馅还放姜末吗?他讨厌生姜。”

妻子的脸偏向丈夫。他想了想,咕哝了一句:大学念了,工作也几年了,怎么就是学不会吃姜呢?上辈子是寒流吗?

妻子对厨房里移动过来的脚步声说,“还是放吧,春好,减半。老姜爱吃。小明的女同学好像也会吃姜。”

“我不要哥哥的女同学来!”

“为什么?”

“就不要!哥哥是我的!”

“嘉子姐姐要嫁给你小明哥哥的,是一家人。”

“我嫁给哥哥!我和哥哥是一家人!”

“ 哈哈,等你长大,小明哥哥都老啦——”

“春好,别跟袜子说这些。”

“嘘——别闹。我抱抱你就走。”

“装什么乖,为什么不敢说我们早在一起了?!”

“我爸妈死板的人。尤其是我爸,他痛恨没有责任感的状态。”

“——你弄疼我了!”

“嘘——嘘!我家隔音不好。”

“袜子真的是你爸妈亲生的?他们都五十几岁了嘛。”

“哎哟哟!嘶——这么狠,谋杀亲夫啊?!”

“你上次就说,会告诉我家里的事。现在说。”

“都几点了,不说我尖叫了。”

“尖叫干嘛?”

“让你爸妈知道,你从客厅进来强奸我!”

“哦喔,我的蛇蝎心肝。你想知道什么?”

“你爱我多少,就告诉我多少。”

“你能严守秘密吗?”

“能。”

“袜子是一对高中生的孩子。”

“啊——?!”

“两人都是学霸,面临几个月后高考的那个春节初二,女孩突然早产下小袜子,全家人快疯了。女孩的家在乡下,她的姑姑是镇里医院的护士,她的朋友的朋友和我妈妈是好闺蜜。好闺蜜知道我妈妈喜欢孩子,就劝我妈说,你有钱又有闲,干脆把宝宝接过来养。不然,这个小宝宝肯定会被女方父母弄死,而这对高中生的前途可能也完了。”

“太恐怖了。”

“我父母在两个小时内做出了决定,还有我。我支持。”

“怎么养啊!”

“很难,几次小袜子差点就死了。出生时,她不到八个月,比一棵大白菜还小,我看到她红红小小的一团肉,整个手掌,只有我一个拇指大。”

“吓死人啦!”

“终于可以接回家的那天,我们一家三口都去了。一见到那团红肉,我看到我爸爸有一点后退,但是当他接过襁褓时,一下子换成了尽力保护的姿势,好像要把袜子抱进自己身体里;我妈妈,也是这样。就像第一次看到那团小东西,她似乎有点害怕,脖子直了直,但很快,她把脸贴在了袜子很难看的小巴巴脸上。

那个时候,我的眼泪都热了,觉得不保护她根本不行。”

“那对高中生,你见过吗?”

“从没见过。本来说好,我们家和他们永不相见。但是,那两个学霸太聪明了,高考完,不知怎么的,还是找到了我父母。男生说,绝不再来,只为了对恩人说声谢谢。”

“你父母怎么说?”

“我父亲揍了他一顿,说,有的事责任如山,你给我记住!”

“那你妈妈怎么说?”

“我妈妈说,你们安心读书吧。这个事情永远过去了。小袜子的身世,在她合适的时候,我自己会告诉她。请你们从此不要再来了。”

“我父亲事后说,那个男孩根本不相信女孩生了孩子。他是想眼见为实,不受人讹诈。”

“女孩家里人讹诈他了?”

“将心比心,肯定有点麻烦吧,但我父母没问。”

“不过,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发现女孩怀孕?真是太奇怪。”

“妈妈的闺蜜说,女孩体形比较胖。到六七个月开始显肚子时,又进入了冬天。而女孩自己不知道怀孕,是她生理期本来就不准。早孕反应的时候,她以为是胃病,男孩还买了肠胃药偷偷给她。”

“他们高考顺利吗?”

“男孩上了北大。女孩成绩大受影响,只考上了省师大。后来我父亲又揍了男孩一顿。我妈说,差点把他踢死了。”

“早恋鸳鸯分手了?”

“早就分了,大学第一年好像。”

“那你爸为什么揍他?”

“太晚了,下次说吧。”

“不行!”

“我真的困了。”

“这样吊我胃口,我会失眠的!”

“改天一定说——别吻了,我不吃美人计——哎哎,天哪。”

“我尖叫了?”

“求你。我明天要接机,睡不了懒觉。”

马口山西大门前。三十多个社区矫正对象排成三排,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纸。队伍男多女少,全是被法院判处管制、拘役、被宣告缓刑及假释或在监外执行的其他社区服刑人员。矫正人员“入矫宣告”时要保证,其随身携带的定位监督手机每天二十四小时开机;每周到司法所报到一次,每半个月向司法所上交一份思想汇报和矫正心得体会。还有,每月参加社区服务不少于十二小时,每月参加学习受教育时间不少于八小时。

矫正小组的助理们,流动性可能很大。不时变换新面孔。唯一不变的是冯组长。听说他是辖区司法所唯一的公务员。但是脾气很不好,一双“Ω”似的奇怪大眼睛,透着吃惊与不耐烦,成天不是自己不高兴,就是别人让他不高兴。平时组织社矫服刑人员学习劳动的,都是司法助理们和司法志愿者。只有两会期间或其他重要日子,或者助理不在岗时,冯组长才会亲自来。社矫服刑人员都知道他的暴躁和不高兴。

冯组长杀气腾腾地一走过来,队伍就自动整齐了一些。

“心得!”司法志愿者一声吆喝。

队伍纷纷举起那张写好了的纸片。

“定位手机!”

队伍里的三十多条胳膊,刷刷举起黑黑的定位手机。

“邱婷娅!出列!”冯组长暴喝。

一个恹恹而狐媚的女子,扭着胯,走T台似的,用扭胯的猫步,从最后一排走了出来,站到了冯组长跟前。她翻着眼睛恹恹地看天。

“为什么关机?!”

“没钱续费呀。”

“去借!”

“名声不好,人家都不借——冯组长,你借我两百?”

“姜顺东!”冯组长突然冲着队伍,又一声暴喝。

姜顺东连忙高声应答:到!

“出列!”

“是!”

“昨天没打电话!”

“报告政府!打了,是没人接。”

“没人接?!”

“那电话没人接,我就打了张助理的电话。”

“他怎么说?!”

“他也没接,但是肯定有电话记录。”

“我警告你!姜顺东!若核实出你撒谎,我立马撤矫收监!”

“是!”

今天的劳动是清扫西园垃圾。

邱婷娅好像认为姜顺东是同类,干活一直走在他身边。但是,她不太肯弯腰捡垃圾,有时把空矿泉水瓶踢给姜顺东让他捡,就算是参加了劳动。

“神经病!哪有劳动不发工具的。昨天我刚做过美甲。”

姜顺东不理她,也不接话茬。其实,所有社区矫正服刑人员彼此都不说话。潜意识里,都是彼此相忘最好。邱婷娅好像是个例外。

“喂,你什么罪?”

姜顺东弯腰一路捡着果核、纸屑、食品空袋。邱婷娅跟了过去。

“我是诈骗,判三缓三,我怀孕了。”

姜顺东站直了,回头看她。

“嘿嘿。这是女人最好的法律武器,他们每次都拿我没辙。你什么罪?”

邱婷娅在休闲椅上,拿过遗弃或忘记的一本杂志,把它塞进姜顺东的垃圾袋里。

——“喂,说说话嘛,时间过得快一点。

你什么罪啊?”

“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拘役五个月,缓六个月。”

“厉害啊!你骗到了什么大项目?伪造海关报关单?进出口证明?还是矿产木材什么的许可证?”

“捡了一个弃婴。想给她上户口。”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姜顺东走远了。

“哎,你不会是人贩子吧?喂!”

姜顺东没有回头。全凭手捡垃圾,让他的腰弯得很难受,但是他也并不想按摩捶打腰部而停留。邱婷娅再度追了上来。

“看你也不像坏人,我告诉你吧,我以前的男朋友就有这个线。在贵州还是云南那边,他们是和真正的医院内部人员合作,弄来的是真正的“出生医学证明”。从没一个失手,购买方都上了户口。你还自己伪造!太傻太太傻啦!

姜顺东呆呆地看着这个女诈骗犯。

“弃婴呢?得不到了吧?——真是笨到家了。”

姜顺东突然啐了口:“你懂个屁!!”

“姜顺东!”

远处传来冯管教的怒吼,姜顺东吓了一大跳。

他连忙大声喊:“到!”

冯组长一棍子敲在休闲椅背上:“劳动还是聊天?!”

半坡上,冯组长的短棍子,枪筒一样直指他们。

“过来!八角亭这边,你俩包干!”

“操鸡巴!”邱婷娅低声诅咒着,“人人都躲着呢!都是醉后呕吐物,用手刮啊!”

姜东顺大步跑向八角亭。

他不敢也不愿再跟邱婷娅讲话。

在院子里单手浇花的灰发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隔壁院子里的盲眼女人。那个女人在翻晒一个大竹匾里的鲜红枸杞。那女人视而不见的睁眼瞎面容,一开始让老太太很不习惯,甚至不高兴。但是,通过那家人的碎嘴热情的保姆,老太太把自身的优越慢慢转化为怜悯。

所以,当那女人失手把那匾枸杞打翻而茫然呆怔的时候,老太太不顾自己一只打了石膏的胳膊还吊着,急忙到了隔壁院子里。

“我来我来——好春呢?”

“说春好啊?带袜子去买菜了——谢谢您。也可以放到春好回来捡的。”

“那不还潮了?你们家成天晒枸杞。是治疗眼睛吗?”

“嗯,是。反正也吃不坏。”

“有个偏方,你试试。十九号楼那对退休体育老师,都脱掉老花镜了!很简单,你记一下。每天桂圆干三颗、这枸杞放十粒、红枣一颗,枣皮要划破。然后用一小纸盒奶那么多的水,炖。一日两次当茶喝。很有效!

“谢谢啊,我吃了很多偏方……”

“这个肯定有用!我眼睛越老越糟糕,我是没那个闲工夫,我们老头你也看到,已经是海默症了——知道吗?就是老年痴呆症了,不能当人用的。”

“啊。”

“他记不住很多人,经常忘记回家的路。

我也不让他单独出门,他就是记着回来,也会捡很多垃圾带回来,偷偷藏到自己床底下——上次,带了一根可怕的旧皮带,还有一顶假发,吓得我女儿尖叫跳脚。”

“啊!”

“对了。我跟春好和小袜子说了,不要给爷爷巧克力吃,什么糖都不能给,医生交代的。小袜子喜欢爷爷,老给他糖。”

“是嘛,最近是袜子老要糖吃。昨天还向我要了瑞士糖,各种颜色的。以前,她不怎么吃糖,包括巧克力。她喜欢吃咸的,鱼虾肉蛋。”

“肯定是死老头子向她要的!”

“不会吧。”

“会!我亲耳听到过,一老一小隔着这个院子树篱笆,袜子问,爷爷你要几个?老头子说,全部。小丫头说,不能全部。三个。我赶紧从卫生间冲出来,他们俩已经分完糖了。小丫头看见我把老头子的糖夺走,冲着我一直翻白眼。跟她讲道理,三四岁的人哪里懂。后来好久,她一看到我就狠狠翻白眼。”

“不好意思。我等下就跟小袜子说。”

“没事,她现在跟我和好了。那天我一出院,她就过来问候我。告诉我要多吃骨头汤,要不然手会很痛。”

“呵呵,她自己摔断过手。太顽皮了,这孩子,所以我们才搬过来,因为我现在更看不住她了。原来我们住高楼,有一次,她爬到碰窗里,差点打开逃生保险锁头,如果钻出去,就直接掉下七楼了;还有一次,更小,我带人上楼看宽带信号线,忽然感觉小家伙没有声音,我赶紧下楼,到处找,在阳台上,看见一只小凳子摆在洗衣机前面,洗衣机桶里伸出一只小手来,摸索着想按操作键要开动洗衣机;就在我们搬来的前半个月,她不知怎么旋转的,把自己吊在窗帘上。不是保姆及时进门,她可能就被吊死了。这个孩子,只要五分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动静,我们都会紧张害怕。”

白发老太太笑得喘气。“我会帮你看着点。听保姆说,这是你自己家的房子?我还以为你是租户。”

“本来是买给我父母住的,但他们后来更喜欢住海南我弟弟家。——谢谢您啊。您大概把手都捡脏了,您自己也不方便。”

“没事没事!最近我儿子成天往这跑。在卫生间装扶手啊,地板上铺防滑垫啊,还把我俩的拖鞋也扔了,又买了防滑拖鞋。——你说,老骨头哪有那么娇气啊,怎么可能一直摔跤?”

“孩子一片孝心呢。”

“小题大做!我女儿也是,她公公摔中风了,还在住院。所以,我一摔,他们姐弟就大惊小怪了。她自己忙得要死,昨天晚上还送了两瓶钙片过来,还有一罐蛋白粉。很贵的!

唉,真是!浪费钱!”

“您真有福气啊。不过还是要小心点。”

老姜在给妻子胫骨涂跌打油的时候,妻子一直把头偏到窗外。那里青紫了一大块,她摔到木箱子上,箱里是沉重的样品。他知道很疼。那总是丢三落四的保姆,总是想起什么就撒手不顾眼前。春好看出男主人阴郁的臭脸,大声辩护说:“袜子拿生日蜡烛去厨房灶头玩火,我冲过去都来不及啊!”她不说夺下蜡烛后,接了津津有味的长电话。妻子被客厅中横倒的拖把杆绊倒时,她还在厨房门口眉飞色舞地讲电话。

老姜早就看出,妻子有点怕得罪保姆,因为看不见。他想,如果当时他没有替妻子去拿户口手续,那么,妻子肯定不可能车祸弄瞎了眼睛。或者一起去?不过,那会两人都陷入麻烦吗?真难说。其实,去递交申请材料的时候,倒是他和妻子一起去的。当时妻子紧张地抓紧他的手,一下子,那只手都是汗水。

主意是妻子朋友的朋友出的。说很多人都这样,顺利办下了户口。老姜的河北老家还有人,他通过老家堂叔问了问,堂叔就去打听。

堂叔回复说:“可以办,但是对方要收钱。”

“多少钱?”回复说,“假的一百五,真的一万一。”

当然要真的,一万一汇过去,一周后,真的“出生医学证明”就到了。袜子(姜丁芽)的出生地点成了河北邢台威县妇幼保健院。

“孩子在父亲老家出生?”户籍女警说。

“是,好照顾些。”

“半个月后,过来拿结果吧。”

看来这个花一万一买的“出生医学证明”靠谱。老姜得意感慨:“堂叔他们本来也就是胆小本分人,回头我们再寄点感谢费去。”

最有风险的接触,看起来完全平安无事。那么,半个月后,妻子说自己去拿落户结果,老姜也没有异议。但是,那一天,妻子重感冒发烧不退。老姜便自己前往。这一去,就一夜未归,直到取保候审手续办理后才出来。

他们得意得太早了。

老姜一到办证柜台,里面的女警就招呼他进里面办公室。

“这份出生医学证明,到底哪来的?”

“……有问题吗?”

“你说实话吧。”

“是……弄来的。”

“孩子哪来的?”

“晨练的时候,在中山公园门口捡的,她在襁褓里哭,天很冷。”

“有证人吗?”

“有几个人围着。我妻子觉得可怜,童毯上都是蚂蚁。我们就抱回去了。”老姜讲述的是他亲眼目击的另一个弃婴画面。

“这出生证明哪来的?”

“丰厝天桥下,买的。”

“多少钱?”

“一千多块吧。”

“为什么要这样干?”

“我妻子喜欢那个女孩。我们也有能力抚养。所以,就商量接受她。”

“为什么不通过正规途径呢?”

“临时起意,我们有个儿子,二十多岁了。听说,有孩子,就不能领养。”

“你知道这是造假吗?”

“唔……算吧。只想给孩子一个公平教育的机会,没有这证明,没有户口,她连正常幼儿园都进不了。”

“嗯,我理解。等一会派出所的警察过来,你就这么实话实说吧。”

“还有警察要来?”

“对,程序如此。”

“那孩子能落户吗?”

“你说呢,这出生医学证明是假的。”

“你不给我办?你不是说我态度好吗?”

“走法律程序吧。”

办公室过道里传来调侃问候的嬉笑,音声渐近,那未落的话音把两个警服人影送进来。进门来,就变成两张严肃臭脸。其中一个一对大刀似的刀眉下,两只豆荚眼眼圈青灰,小烟灰缸似的。满脸是蔑视和不耐烦。这令老姜非常不高兴。大刀眉一指老姜,另一个年轻警察立刻过来铐他的手腕。

老姜猛然抽手,不让铐。他的手甩到了给他上手铐的人鼻尖。那警察一脚踢在老姜大腿上。大刀眉也一脚猛踹:蹲下!

户籍女警:先别铐他吧,态度挺配合的。

老姜硬挺挺地站在窗边,他连那个假模假样的户籍女警都恼火,半拧的身姿,愤怒而防卫,随时提防着警察铐他或揍他,一张脸因为怒火而憋得很狰狞。

他们带他上了警车,去了他们所在的派出所。

“孩子哪买的?——昂?”

“我说了,是捡养的弃婴。”

“在做好事是不是?!还要表扬你是不是?!”

“麻烦你们请去查查,我有儿子,事业稳定,生活小康。别以为人人都是人贩子。纳税人不是养你们瞎打拐!”

“嚯,你以为你是他妈的谁?!”

“再推!注意对群众的态度!”

“群众?好,请问群众,你这假证明,哪弄的?”

“别拿我手机!”

“假证明哪来的?!”

“你把手机还我!我妻子高烧,母亲偏瘫,宝宝晚饭都没人弄!”

“这证明,到底哪来的?”

“丰厝天桥买的。手机给我!”

“你提供家庭资讯,让人帮你伪造一份假的出生医学证明?”

“不然孩子上不了户口。我用手机打个电话。天黑了。”

“这证明是不是你伪造的?”

“我没有别的办法。”

“是不是?”

“是。请让我打个电话,再不打家里会出事的!”

“伪造这个假证明,你花了多少钱?”

“要不用你们的电话打?”

“做假证明,你花了多少钱?”

“我家里现在,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如果你执意忽视我的一再请求,出了事,你要承担一切后果!”

那时候,老姜的内心,比外表还嚣张。

“师父,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早就想来了,可我的眼睛已经不能开车了。对我来说,现在寺庙太远了。”

“阿弥陀佛。在家诵读经书、诚心修行也一样。若是经典所在之处,即为有佛,若尊重弟子。”

“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师父。为什么,我们抱养弃婴替人消灾,却遭遇这么大的苦难。”

法师轻缓地给女施主布茶。眼盲的女施主,基本准确地把目光聚焦在茶盅轻响的茶盘附近。

“从出事那天起,我就基本看不见了。我也按照师父在电话里教导的做了,诵经、放生,我都做了。孩子父亲取保候审后,一年半都过去了,我们以为免诉了,可是,三个月前,突然开庭了。判了拘役五个月,缓刑六个月。我们变成罪人了。”

法师点头。

“出院后这一年半,我试遍了各种治疗眼睛的偏方,都没有用。做梦的时候,突然恢复了视力,结果醒来人就更难受。医生让我不要哭了,我哪里忍得住眼泪呢,不是善有善报吗?而师父说的前世业力,我这一世怎么知道啊。”

“生命就像河流,怎么能拒绝上游带来的东西呢?好坏都下来了。”

“我觉得一世承担一世,才公平的啊。”

“孩子好吗?”

“啊,本来还想带她来的。很聪明,就是非常顽皮。我们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就能长时间地看着我和她爸爸,那个眼神,一点都不像没有满月的婴儿。”

“什么样的眼神?”

“就是……嗯,就是很依赖我们的那样子。好像她知道自己无依无靠了。”

“她爸爸后来说,那小眼神看得他心都哆嗦了。儿子出生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这样在心里发颤过,儿子也没有这个眼神。说起来,这和亲生的没有区别啊。”

“还是有吧。你没有十月怀胎之苦,现在的刑劳之灾、眼盲之祸,是不是一种平衡呢?”法师微笑。

“哦,师父,您说得有点道理。不过,这比怀胎生产的痛苦太多了呀。”

“假如,你们不救她,情况是不是就一定更好呢?会不会也许正因为救她,你们才避过了更糟糕的处境?换句话说,她使你们转境了。用比较糟糕的结果,替换了非常糟糕的结果?有没有可能?——请用茶吧。”

“师父在宽慰我。”

“业障是宽慰不掉的。”

“那么,师父,我的眼睛是不能恢复了?”

“该恢复的自然会恢复。”

“如果最后的这点光感都保不住,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不会的,请用热茶。一个人,生生世世的生命就像大海,每一世的人生,不过是海上的浪花。”

“唉,师父……这朵浪花……太难了。我先生那天跟我说,他现在在外面,感觉人人都在蔑视他。他觉得自己额头上就像刻了耻辱记号。真的难……”

“挺好啊。这也是消除先世罪业的方式啊。”

律师是高中的同学,发小。取保候审是律师同学弄的。

那天晚上,警察到底还是同意姜顺东给家里打了电话。一个小时后,妻子车祸的消息就过来了。她在赶往派出所的路上,把车开上了逆行道。律师同学过来的时候,姜顺东差点哭了。他认为是妻子高烧烧糊涂了。律师是儿子搬的救兵。

妻子住院半个月后,姜顺东偏瘫的母亲突然去世,好像是不忍心再给儿子添乱,医院家里两头奔忙。医院是眼睛失明妻子,家中是屎尿在床的娘。取保候审的儿子的心弦也快绷断了。小袜子倒和每一任保姆都友情深长,虽然每一任保姆都恨不得每天把她绑在小椅子上。否则,她们的心智就必须每天都跟着她进行真心大冒险。

律师同学最终没有出庭辩护。

“如果你不说实话,我没法为你洗脱罪名。你又何必浪费委托费。”

“说了实话,我堂叔那边怎么办?”

“现在严打拐卖儿童,你说实话,我的非罪辩护才有基础。这最多是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处理一下就够了。你说实话就好,说实话!其他交给我!”

“说了实话,那两个高中生不也完了?”

“扯淡!都什么时候了?!”

“问题是,都抖落出来了,对小袜子也没一点好处,只有麻烦。”

“喂,你想好了?”

“你不是说,就是判也不是重罪?”

“是。至少我认为是,我也在努力。”

“那就这样吧。”

“撤了委托吧,出庭我也没什么可辩的。”

“……”

“……”

“心里真堵啊。央企二十年,自己的事业也挺顺的,嘿,忽然就成了阶下囚。”

“你活该。”

“清白了一辈子,晚节不保。”

“活该!”

“那孩子非常可爱。”

“小眼睛,奔儿头,丑丑的。”

“你没仔细看。”

“一眼就够了,希望她长大孝顺你们。”

“到底还要等多久,我说开庭。”

“等他们闲的时候。这种小破案子!”

“你爸为什么又揍了那个男高中生?”

“他讨厌他。”

“讲啊,讲故事!”

“案子拖了一年九个月才审,袜子都快三岁了。也就是说,那对高中生已经在大学快两年了。”

“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女生不愿分手,以此要挟男的。而男生家因为这个丑事,当时就给了女生家一笔钱,后来还协议补偿资助女生大学费用什么的。男家后来不知是飞来灵感,还是资助得累了,就怀疑这个事情是女生家虚构的。”

“不可能!谁会用这个讹人。”

“对,本来也过去了,毕竟揭开疮疤谁也不体面。当男的要分手,女的不干时,这个旧事又成为武器。”

“他们想干什么?”

“女生要维护爱情,男生要毁灭过去。见过世面的名校男生,和父母达成一致意见。农村女孩,即使曾经学霸,门户也错了,就是感情消失了。”

“男生想把过去毁尸灭迹?”

“差不多吧,他来查证虚实,居然说头发拔几根,就可以做亲子鉴定,说准确率有百分之九十九点几。”

“天啊,他真有勇气。”

“我父亲被纠缠不过,最后同意在公园门口见他。他送了花篮,然后塞给我父亲一点抚慰金,说是他父母的一点心意,然后就开始自以为是地打听收养细节,谈亲子鉴定。”

“你爸怎么说。”

“我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后来,我爸爸说,这个男人即使名校毕业,也改不了骨头低贱。”

“你爸什么也不说?”

“对。他把男生给的钱,刷刷刷地全部撕碎,直接抛进湖里。男生还在讶异中,老爸就出手了,说是连抡好几个巴掌。”

“不是差点踢死他吗?”

“怎么可能?气话了。老爸说差点一脚把他揣进湖里,结果还是一脚踢飞花篮。”

“该踢那混蛋啊。”

“今非昔比了,老爸现在很害怕法律。”

“为什么啊?”

“有时候法律就是正义的魔鬼。”

“啊,好像……”

“就是!就看你处于法律的哪个时空节点上。有的点长满青苔,你一不小心就会滑倒的。”

十一

“——爷爷!——冯爷爷!”

“小袜子,你干嘛?”

“爷爷呢,奶奶,我想下跳棋。”

“爷爷在厕所,你又拿糖来了!”

“不是,这是跳棋。”

“那只手!”

“是我自己吃的,QQ糖。奶奶帮我跟爷爷说,我在院子里等他下棋好不好。”

“不好,你老给他吃糖,医生说他不能吃糖!”

“医生怎么没有说我不能吃糖?”

“爷爷是病人,吃糖会死的!”

“也没有死啊。”

“你说什么?!”

“以前他都吃了。”

“小袜子!你要是再带糖来找爷爷玩,我就不让你来了!”

中午之前,小袜子和冯家爷爷在冯家院子里的小石桌上下跳棋。春好说,她把小袜子拎回家吃饭的时候,冯爷爷那时还在石桌旁整理报纸。等冯家奶奶出来招呼爷爷吃面条时,发现院子里什么人也没有。人呢?

慢慢地明确,整个小区都找不到冯爷爷了。老人八成又丢了。

下午快下班时,冯伟接到姐姐冯欣火燎火急的电话:

“老爸可能又迷路了,你赶紧去找。我把晚自习的小卷接回来后,也会去找。”

冯伟开着车,不断扩大搜找范围。父亲不带手机、不带钱,能走多远呢。晚上找人也比白天难。上次走迷路是白天,是热心人发现了,告诉巡警说,老人肚子饿了,想吃快餐。他想不起来家在哪个小区了。

一个小时后,冯伟接到母亲的电话:

“回来吧。你老爸被邻居捡回来了。”

“在哪里捡到的?”

“在小庙街。小袜子爸爸开车路过,正好看到他坐在马路边发呆。”

“跑那么远?”

“老头子说他是去买个老花镜。一下子想不起来坐几路车。”

“你不是说他没带钱?”

“他有老人免费乘车卡,还有私房钱——不是你就是冯欣给的!”

“人都没事吧?”

“没事,在吃烂糊面呢。隔壁家让春好送了海鲜面过来。他胃口好得很。”

“不要再让他乱跑!”

“他很久没犯迷糊了,说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放心。告诉冯欣不要赶过来了。”

“——别再舍不得开灯!拜托!老爸看不见才会想去换眼镜!”

“胡说!我们家水电费每个月都要缴六十几块呢!”

“行啦行啦!放开用!以后水、电我替你付——行不行!”

“哎,冯伟,你要帮我找物业去掉电梯使用费——”

儿子按掉了电话。

十二

春好牵着小袜子买菜回来,发现隔壁栋独居胖老太的院子前围了好多人。老太太因为肥胖而不像快八十岁的老人。春好想胖老太太恐怕是死了。春好好奇心重,可一手提菜,一手牵着小袜子,是不是挤进人围的,她很纠结。当她看见人墙中突围出一个围裙上沾染血迹的老汉,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

春好拽着小袜子,紧走几步,就听到胖老太和众人的汹涌争吵声。

“谁看见我勒死它?!它是被车撞的。”胖老太的声音像沙哑的尖叫。

“那你求林老头杀阿黄时,怎么又说是别人送你的?”一个声音喊。

“他胡说八道!我就是说,撞死的。是他想分肉吃!”

“林老头还没走远!去问!”

“问屁!老太太在撒谎!”

“老太婆就是凶手!”

“去年那只流浪狗小花,也是她吃掉的,也说是车祸!”一个女声在哭诉。

“她到底偷杀偷吃了几只流浪狗?”

“有人看到这老太婆还偷杀猫吃!”

“这么老了,还这么贪吃!”

——“嗷!闪开!她泼开水啊!”

——“烫脱狗毛的开水!”

——“小心!快抢掉那把刀!她疯啦!”

“这死老太婆疯了——啊!拖把!拖把!小心——”

“啊——阿黄的头!“

“砍下整个头啊!滚过来啦!”

“天啊,看!阿黄死不瞑目啊!”

有几个哭出来的女声。

“砸这死老太婆的窗!”

春好抱着小袜子奋力往前挤。她想挤到最前沿。但一个人挡住了她,随即把小袜子抱了过去。

“走,回去看新鱼缸!”

“哎,吓我一跳!——大哥!里面在吵什么?!”

“叔叔,先抱我看看!举高高!”

“已经吵完了,地上都是垃圾,很臭。”

“看看!我看看!”

“老太太把阿黄的头割下来了吗?我们刚到。”春好依依不舍地在人群边,冲着抱着袜子转身走的人喊。她的意思是让她看看再走。

抱着小袜子的“大哥”,并不理睬春好。

“我不要走!姐姐,春好姐姐也没有走!”

“走吧!你想不想看看新鱼缸?”

“新的?”

“昨晚我带过来的。”

“里面有几只鱼?”

“鱼下午才来,要先有鱼缸。”

“他们绝对会打起来的!”春好着急地冲着走远的一大一小背影喊。

那人转头,牛眼暴突地瞪她一眼。

“你是傻还是蠢?!”

春好很不高兴,慢慢移动身子,又分心谛听到人围里的动静,好像是老太婆的女儿杀进包围圈了。老太婆的援军到了。走了好几步远的春好,不由转身踮起脚往那里看。

“春好,不要东张西望!”一个严厉的奶声奶气的童声响起。

“你叫我什么?!”春好恼怒。赶将过来,给了小家伙一下。

“春好,管好自己的事!”

邻居男人被小袜子的严肃持重逗笑。

春好不明白邻居大哥为什么要凶巴巴地瞪她。他目光里的怒意,让她心虚。他并不是她的东家,只是她东家的邻居,但是,这个表情,让她由衷地有了畏惧和服从感。不过,她实在难舍人群那边正在升级的血腥与热闹。

小袜子转头看春好:

“爷爷奶奶家下午又有鱼了!叔叔会让我选一条最好看的,做我的鱼!”

“对。你可以给它起名字。”

“就叫它wangxinda!”

“王新大?”

“对!”

“为什么叫王新大?”

“好听呀!——春好!快跟上!”

提着菜的春好,懒得回应。她也不打招呼了,闷闷地径直把菜提回了家。袜子跟着隔壁叔叔到院子里看新鱼缸。和原来的一样,都是广口大肚子的鼓形缸,也放在原来树下的位置。

“我以后会喂它吃蚊子。”

“它们吃鱼食。”

“什么叫鱼食?——嘿爸爸!”

隔壁院子,正走出一个男人。小袜子兴奋地大喊,令他转身。这一个转身,他和新鱼缸前的另一个男人都僵住了。用脚尖踢着新鱼缸听响声的小袜子,没有发现她头上两个男人的呆怔。

“呃,——冯组长!”

“姜顺东?”

“是。”

“这就是……那个孩子?”

“嗯。”

“咳,咳”

“……”

“我正好来母亲这找张发票。”

“啊。这样。”

“没想到是近邻啊。”

“是。”

“……法律就是法律,对吧。”

“嗯。对。”

“你不要忘记放原来的水草。它们要在里

面做游戏。”

“当然,我会放很多水草。”

“对,宝贝。”

“呃,嗯……”

“……”

“那个……谢谢你上次把我父亲带回家。”

“顺便了。”

“啊,是啊。”

“小事。”

“爸爸,鱼食是虫做的吗?”

“不是。”

“不是。”

“爸爸,明天我就有一条自己的鱼,它叫wangxinda!”

“为什么叫王新大?”

“你跟爸爸说!”

“呃,小袜子说,叫王新大,好听!”

姜顺东不得其解,他一直不知道面对冯管教该如何接话。

冯组长转译完“wangxinda”,一直清理着嗓子,好像喉咙里一直痰痒来着。

最后,他猛力咳嗽了一声,嗯……嗯哼!——老姜你,要不过来喝喝茶?

直到这个时候,姜顺东才感到一阵松弛暖和,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旧轨道,又像是和某种严酷如铁的对抗,终于达成了幽微的和解。

随便看看
本类推荐
本类排行
热门标签

律师 交通事故 案件 逃逸 劳动者 被告人 肇事罪 驾驶 北京征地拆迁律师事务所前十名 用人单位 赔偿 事故 当事人 劳动合同 交通肇事 债务人 协议 房屋 肇事 被害人 事务所 责任 辩护 土地 自诉 法院 刑事案件 补偿费 公司 法律 交通 车辆 民警 债务 嫌疑人 死亡 打官司 鉴定 机动车 离婚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