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03 06:04:56来源:法律常识
“会是我儿子吗?”李雪(化名)紧张的时候,会两只手绞在一起。
前天上午8点多,辽宁省某监狱的黑色铁门紧闭着,阳光从高高的围墙探出头,照在门口的空地上,李雪拎着一只鼓囊囊的蛇皮袋走来走去, 蛇皮袋里装着她给儿子新买的内衣、棉袄、鞋子……
李雪拎着蛇皮袋里装的都是给她儿子买的东西
李雪从没想到,思念了25年的儿子,竟然会在几千里之外的辽宁。
我们跟随建德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民警坐了10多个小时火车,陪着李雪,从杭州赶到辽宁,见证一场迟到了25年的团圆。
母子相见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老家在杭州
中午,面容清癯的男犯被带过来,他叫小刚(化名)。
留在走廊外的李雪,只一眼,她就瞟到了,“是我儿子”,眼眶一红,瞬间,眼泪冒出来。
小刚坐在沙发上,建德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中队中队长徐森泉先自报家门,“你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吗?”
“不知道。”小刚摇摇头。
“在浙江杭州,杭州你知道吗?” 徐森泉说,“这次,我们把你妈妈也带来了,等下安排你妈妈和你见面”。
“知道这个城市”,小刚愣了下。
说话时,从走廊传来李雪的哭泣声,她怕声音响,走出去,扶着玻璃门的把手抽泣,一只手摸进口袋。
李雪随身携带着她与儿子幼时的合影
她口袋里放着两张照片,早上出门,她拿着两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公园的石头上,那是年轻时候的李雪和五六岁的儿子,“这是我儿子,我等下要给他看看”。
小刚到门口,李雪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
“你还认识妈妈吗?” 李雪拿着照片凑到小刚眼前,“这是你小时候,妈妈抱着你,你还记得吗?”
小刚摇头,直到李雪哭着问:“你还记得外婆吗?你还记得吗?”
他鼻子一吸,抹了把眼睛,点点头。
李雪一把抱住小刚,哭叫起来,“想坏我了!”小刚左手抹着眼泪,捂着头,一手搂住妈妈。
母子相认,百感交集。
“哎!哎!”李雪抱着小刚,跺着脚,不停地问,又像自言自语:“儿子你过得好不好啊!妈妈都不知道啊!”李雪哭着,捶着儿子的背,“妈妈真的很想你很想你啊!你这个儿子,怎么这么害人啊,害我都想出病了……”
小刚一只手捂住脸,一只手紧紧抱着妈妈,靠在妈妈肩膀上,背在抽动。
李雪无力地蹲到地上,倒在儿子怀里,头埋在儿子胸口,就像个孩子一样——这么多年以来,她压抑的委屈,多年的思念,如今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宣泄出口了。
空旷的走廊上,哭声回响,在场的人都抹着眼泪。
老公杳无音讯 她一个人生下儿子
“我的往事有三本书好写”,坐长途火车的路上,我和李雪交谈,没说几句,她一下就崩溃了,这不是她坦率,而是她孤独,她需要倾诉和被倾听。
李雪,58岁,建德人,这次去,她特地穿了件喜庆的红色内搭,头顶头发有些花白,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她应该也算模样俊俏。
22岁那年,有个男青年追她。
李雪家在农村,下班后还要喂猪干农活,男青年有天托人上门说媒,媒人说:“他是居民户口,你是农村户口,你跟他的话,以后不用养猪了。”
李雪点头,“隔壁邻居跟他(注:指男青年)说,你找到漂亮老婆了,要好好珍惜啊”,李雪原以为以后的日子有奔头了。
婚后,李雪生了个女儿,半岁时,女儿生病,治不好,夭折了。
看病花掉了两人并不多的积蓄,老公出去打工。李雪再次怀孕后,老公再次出门,那会通信不方便,李雪联系不上老公,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人家问我老公呢?我说不上来”,说到这,李雪趴在小桌板上,哭声止不住,我拍着她背,想安慰她,她哭得更大声了,“每天我下班后,人家都吃好饭了,我家里冷冷清清的,我一个人烧火做饭……”
李雪想过自杀,“我跑到新安江,被我姐姐她们拦住,说让我看在孩子的分上……”
就这样,撑到生孩子,是个儿子。
因为要上班,李雪把刚出生的儿子交给妈妈带,“妈妈说让我安心上班,她每天都抱着孩子来吃奶”。
老公杳无音讯,有天,李雪抱着孩子跑到马路上,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有个认识的人看到我,说我脸色不对,说我的命真是苦啊!”
等老公回来后,李雪提出离婚,“当时,我说把儿子给我”,但老公不同意,“他让我把儿子给他,说自己会带大孩子的”。
李雪的妈妈和孩子有感情了,不舍得,最后协议,孩子归前夫,但由李雪妈妈帮着带。
“他一点责任也不负,孩子的事从来都不管”,说起那些纠葛,李雪的眼神开始变冷,变得凌厉起来,生活的磨难让她整个人都处于焦躁、紧绷的状态。
有天,李雪妈妈带着孩子去找她,她单位门口车来车往,“车子开过来,差点撞到我儿子,我妈妈去拉,结果车子从我妈妈身边开过,我妈妈吓坏了”,之后,老人身体越来越差,不吃不喝。
老人弥留之际,大概是担心外孙,叫人去找李雪回来,“妈妈一直在喊我的名字”,但李雪还是晚了一步。
人家儿子都抱在手里 而她手上只有和儿子的合影
那会,李雪已经再婚,生了两个女儿,她说,她曾想把儿子带过去,但夫家条件不好,也不同意。
再婚的生活并不容易,老公有些残疾,是卖苦力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加上上有老下有小,李雪应付不过来,儿子只好回到爸爸身边。
李雪说,她后来见过儿子两次。
一次,儿子告诉他自己上学了,老师对他很好;另一次,儿子跑来找她,“儿子跟我说,妈妈我认识了几个字了,老师叫我认的”。
李雪哪里想到,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儿子。
“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我儿子被拐骗了”,李雪哭得有点透不过气,她的话让人心酸,“有人说看到我儿子,大冬天穿着单鞋,跟人说他要去找妈妈,找妹妹”。
听说儿子被拐后,李雪也找过,上新安江街头找,可哪有儿子的影子呢?
人家儿子都抱在手里,而她手上只有和儿子的几张合影,怕被人数落,她背地里偷偷哭,“有人看到我眼睛肿问我,我不敢说,都放在肚子里”,李雪说自己因为流眼泪,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了,看东西都雾蒙蒙的……
想去找妈妈 被人贩子拐卖
妈妈的委屈,小刚并不知道,他被拐那会,才八岁,那是1993年。
在妈妈揪心的哭声里,他或许想到了自己在外流浪这么多年的苦,他靠着墙,捂着头,但一只手一直紧紧抱着妈妈。
“扶你妈妈起来吧,到里面去谈吧”,管教民警说。
“儿子啊,妈妈对不起你啊!”母子俩坐到沙发上,仿佛落难的两个人相互取暖般依偎着,小刚静静地听,摸摸妈妈的脸,那个瞬间,李雪整个紧绷的人都柔软了。“妈,你别哭了,别累了” ,小刚哄着妈妈。
外婆去世后,小刚跟了爸爸,但爸爸没怎么管他,“放点吃的就走了”。
后来,爸爸带回来一个女人,“让我叫妈妈,我不愿意”,女人还带着个小女孩,小刚记得爸爸经常带女孩出去吃早餐,而“让我吃像沙琪玛这样的饼干,让我吃完就去上学”。
这让小刚感到心理落差,他想去“偷偷地找妈妈”。
“爸爸不让去”,小刚说,有次去找妈妈,结果被爸爸领回来,“回家时,带我去桥上,下面是条江,爸爸说我再去找妈妈,就把我扔下去”。回家后,小刚挨了打,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记得是隔壁的老奶奶,给他涂了红花油,身上的痛才好一些。
小刚说他之后开始不愿意回家,有天放学回家,他在路边游荡,有个男人问他要去哪里,“我说去找妈妈,他说他带我去”。
年幼的他,哪里想到,这个陌生人是人贩子。
他跟着上了汽车,坐了很久,“中途下了车还吃过饭”,到了广州,一下车,人贩子被警察发现,小刚被解救,送到了当时的“收容所”。
在收容所,他认识了一个人,跟着他一起坐车到了珠海,两人失散在珠海街头……
遇到摆杂技摊的夫妻 暂时有了落脚地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人生地不熟,能去哪里?
小刚只好在街上瞎逛,学着人去乞讨,捡点剩饭剩菜,夜里躲到屋檐下,拿个纸盒垫垫……
有天,路边有人在表演杂技,他凑热闹,人散了也不走,表演杂技的孩子和他差不多年纪,孩子间很快就热络了。
杂技摊是一对安徽夫妻摆的,夫妻俩看小刚是流浪的,让他跟着他们,就这样,他们流浪到哪里,小刚也跟着去哪里。
至今,小刚管安徽夫妻叫养父母,他吃的住的问题解决了,但要练杂技:一根两根手指粗、一两米长的钢筋绕到脖子上,屏住呼吸,直到小刚的小脸蛋屏到发紫;七八根钢丝绑到身上,小刚要用力气绷断;啤酒瓶摔碎,人在碎玻璃上滚,上面还要再踩个人……
尽管如此,小刚现在还是说“养父母对我还可以,给我吃饭给我住,还给我读书”,小刚回安徽,念书也是断断续续,小学二年级上了一半,去海南表演了一年,回去读了半年书,又出来表演……
过了两年左右,10岁时,小刚跟着“养母”到珠海表演杂技,练杂技苦,小刚还有些没学会,有天,“养母”跟他说,“你不要跟我们回去了”。
夜市上帮朋友出头捅死人 被判了无期徒刑 小刚又没了“家”
他跟着人去珠海口岸附近乞讨,给人开车门讨点钱,买点吃的,晚上就睡在人家的过道里,下雨、冬天,用塑料袋、纸盒铺一下就睡了……
但乞讨影响市容,小刚他们会被送到当时的收容所(注:2003年6月20日,国务院废除了收容遣送制度)。
“去过很多次”,在那,小刚认识了两个小伙伴,“他们也是没有父母”,甚至都没有名字,“小贵州”、“小四川”成了他们的称呼。
那年,小刚13岁,小伙伴都比他大。没钱,他跟着他们去偷自行车,偷了车卖了钱,他们也去玩当时年轻人喜欢玩的游戏机、溜冰看录像……
在那一带,他“混”了很久,小刚说,因为偷车,抓了放,放了抓,连辖区派出所民警一看到他们,就说 “怎么又是你们”。
也许是渐渐胆子大了,2003年,有人叫小刚去抢包,他就跟着去,被抓,判了两年,因为未成年,被送进了广州的少管所。
2004年11月,小刚从少管所出来,回到珠海,以前流浪时认识了一个朋友,喊他一起去帮人看赌场,一小时100元。
2005年5月,朋友小龙说自己心情不好,喊他一起去中山玩,三个年轻人一起去中山夜市,小龙与人发生争执,“我问他怎么办,他说干啊!”小刚讲义气,打架的时候,他掏出身上揣着的匕首,结果把人捅死了……
他被判了无期徒刑。两年后,因为调剂,他被从广州转到了辽宁某监狱。
多年流浪生涯 也有人待他如家人一般
流浪时,小刚也跟人说过自己的身世,有人帮他分析过他的出生地,说“浙江、江西、福建,都有可能”。
小刚说,流浪的时候,经常会想到外公外婆,过年过节,烟花在空中绽放,整个城市都空了,他会“特别想外公外婆”;夜里挨饿受冻,一想起他们,会哭。
好多次梦里,他回到记忆中外公外婆的家,看到外公外婆在屋里忙着,“有个灶台,一楼有个厅,有好几间屋子,家里有楼梯有阁楼,家门口就有桔子树,屋后全是桔子树”,他想到“过年时,外婆用石臼手工打的年糕,特别软,真好吃”,还有“桔子熟了,外婆带我去山上摘桔子吃”,想起外婆抱着他玩……
这些年的流浪,小刚也遇到过一些陌生的善意。
小刚谈过短暂的恋爱,在溜冰场,他认识了一个湖南女孩,在厂里打工,没过多久,小刚因为抢包出事了,这段恋情也无疾而终。
他记得,有一年,有个珠海的小伙伴叫他去他家吃年夜饭,虽然只这么一次,但至今,他依然念念不忘。
在珠海,他认识了一个湖南朋友,姓石,比他小两岁, “他带我去他们家玩”。也许都是异乡人吧,在珠海打工的小石家人知道小刚的情况后,对他很关照,“对我像儿子一样,他姐姐把我当弟弟一样,他们经常叫我到家里去吃饭,让我把那当成自己的家,在他们家,我感受到家的温暖”。
小刚被判刑后,他们还给他寄了生活费……
在监狱,小刚是为数不多的常年没亲人会见的,看到其他人过年过节都有人来看,他有时会很难过,会跟管教民警说说,民警开导开导他。有时,他“想到小石一家人,心里会好受些”。
在监狱里,小刚看到寻找失散儿童的电视节目,也想着以后出去了也去寻亲,“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找不回家了”。
25年后和家人团圆 与一次 “巧遇”分不开
这次,陪小刚妈妈一起来的徐森泉,当刑警20年了,见多了凶案命案现场的血腥,像这样的寻亲场面,他是第一次经历。
“我眼睛也湿润了”,徐森泉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外出差,“我一个星期见不到孩子,就会很想孩子了,更不要说像这样20多年没见的,真的很感动……”
其实,徐森泉手上要办的案子也很多,但他坚持自己来,“对我来说,很有意义”,他说,“作为刑警,破案是我们主业,案子破了,我们很兴奋;而像这样让家庭团聚圆梦,我心里是满足的、感动的,是不一样的感受。”
来之前,他做了调查,把小刚的身份信息都找了出来,“你的户口还在,身份证号码也留着,我报给你听”,他念着小刚的身份证号码,小刚一直看着他,神情专注。
“现在,你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了”,徐森泉念着小刚自己的名字、他父母的名字。小刚因为念书少,他一直写的名字其实是谐音,并不准确。
小刚在笔录上签自己名时,李雪走过来,看着儿子写,“我儿子书没怎么读,名字倒会写,写得不错”,言语间是一个母亲小小的骄傲。
这次,小刚能在25年后和家人团圆,与一次偶然的“巧遇”分不开,与建德警方刑侦基础工作细致分不开。
事实上,小刚不见后,家人并没马上去报案。
小刚爸爸在殡仪馆工作,而建德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技术中队中队长雷振平是法医,经常要去殡仪馆解剖尸体,一来一往,认识了小刚爸爸。
2000年3月,有次,有个小孩溺水身亡,没亲人来认领。
雷振平当时刚工作没几年,和小刚爸爸聊天,小刚爸爸说自己也有个儿子失踪七八年了,可能被拐骗了。雷振平一听上心了,“你来做下DNA,说不定以后能找到”,雷振平给小刚爸爸采集了DNA。
就这样,小刚被拐信息入了打拐数据库。
所有的期待在25年后真的发生了。
今年9月,从公安部传来线索,1993年建德被拐儿童小刚疑似正在辽宁某监狱服刑。
接到线索后,建德警方开展调查、复核。
中秋节前,徐森泉通知李雪,“我要去看看我这个儿子”,李雪在电话那头大哭。
李雪给儿子买的运动鞋,因为紧张,把9月25日写成了10月25日
中秋节那天,李雪上街给儿子买新衣服,她并不知道儿子多高多胖。
“我知道儿子尺寸”,也许是一个母亲的直觉吧,李雪买了一堆衣服、鞋子,她想让儿子从里到外,都是新的。
我们回访小刚时,他说衣服试穿了,正合适,见过了妈妈,他一晚上没睡着。
在监狱这几年,小刚积极改造,表现好,已经两次减刑了,现在还剩下5年多刑期,“我会积极改造,早点出去,看看外公,我想他!”
“我儿子找到了,儿子找到了”,昨天,李雪还在忙不迭地接电话,太阳照在她的脸上,一夜间,她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
“儿子,妈妈把门开着”,会见时,她抱着儿子说:“等你出来,我和你阿姨会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