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06 08:02:35来源:法律常识
2017年6月4日,在德州市庆云县政府大楼的电梯里,山东德州前首富、中澳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中澳集团)董事长张洪波被警方带走调查。第二天,庆云公安以涉嫌非法经营罪将其刑拘。迄今,一审未开庭。
2019年3月30日,德州市庆云县法院、检察院和公安局联名通报,中澳集团及张洪波等4名犯罪嫌疑人,涉嫌骗取贷款罪、妨害信用卡管理罪等四项罪名。
在张洪波被刑拘后的第三天,中澳集团即被庆云县法院裁定破产重整。两年后,被企业视作珍宝的“欧号”(向欧盟出口肉鸭的资质),被当地一家国资背景企业,以100万元的起拍价买走。4个月后,中澳集团的3000余亩土地,同样以起拍价被拍走。
1998年成立的中澳集团,作为养鸭业的领跑者,曾被农业部等八大部委,认定为农业产业化国家重点龙头企业。但在张洪波被捕后,中澳集团迅速经历破产重组、资产拍卖,名噪一时的企业土崩瓦解,这一速度引发外界唏嘘。
张洪波在2015年的时候,创造了175.05亿元财富。不到两年时间,他便从德州首富榜上跌落。随他一起浮沉的,还有中澳集团数千名员工。
张洪波。受访者供图
300只鸡苗起家的德州首富
庆云县位于山东省西北部,地处鲁冀交界。这个曾因“边、小、穷”而闻名的县城,是山东省最后一个摘掉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的地方。
1966年的夏天,张洪波出生在距县城6公里外的陶家村,3岁那年,他跟随母亲来到张桃符村的姥姥家生活。
张洪波少时家贫,上完高中就辍学。1986年,中央下达“一号文件”,允许农民自理口粮进城务工,彼时,沿海地区“务工潮”兴起。张洪波赶上了那个时节,他随庞大的务工流,来到160公里外的天津打工。干了三个月后,他用工资换来300只鸡苗,转头回村里自己搞养殖。
金延洲和张洪波认识20多年。在他眼里,这个长着一张国字脸的山东汉子,吃苦耐劳、又肯钻研养殖技术。“90年代初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其他养鸡户还在用火炕孵化的时候,他就花了数万元,买了专业的孵化器。”
张洪波说,那个阶段企业“积累了大量资金,一分钱贷款也没有。”
1998年,庆云县一家国有企业——康源集团良种肉鸡加工厂,由于经营不善,濒临破产。张洪波买下这家加工厂,成立德州中澳禽业有限公司,并开始转型做鸭产业。2001年,他投资建了3处种鸭场,中澳集团正式组建。
1998年到2008年,是中澳集团发展的黄金十年。“县里给了很多优惠政策,银行在贷款上大力支持,我们企业借着政策和贷款的东风,进入高速发展阶段。”张洪波说。
2008年7月23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奥运火炬在济南传递,持彩旗的观众拥簇在道路两侧。当天上午,手持火炬的张洪波,沿着传递路线缓缓跑来。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他不断挥手并致以微笑。
那一年,张洪波42岁,人生的“高光时刻”。当年1月份,他当选为山东省人大代表;2月,当选为山东省农业产业商会会长;12月,当选为山东省工商联副主席。
改革开放第三十个年头,张洪波的荣誉纷至沓来,他被评为“改革开放30年山东民营经济最具影响力人物”,还被数十家央媒评为中国农村改革开放30年“功勋人物”。
据德州日报主办的德州新闻网2007年报道,当时,中澳集团已发展成为拥有12亿元资产的农业产业化国家重点龙头企业。当地盛传的一种说法是,中澳集团在“京城鸭子市场,十有其三”。
在2010年时候,中澳集团成功取得“欧号”(出口欧盟的资质),企业又上了新台阶。
作为出口欧盟的通行证,取得“欧号”并非易事。曾在企业负责进出口的刘琳告诉新京报记者,“欧盟的要求严苛,想要拿到通行证,必须有配套的养鸭场、宰杀厂、实验室等,每个配套的项目,都需符合欧盟标准。”
欧盟检查组的吹毛求疵,刘琳记得十分清楚。她回忆,检查官会用手电筒仔细观察盛鸭肉的托盘,检查是否有污垢,还会戴着白手套摸车间机器,观察是否有油脂、灰尘。除此之外,鸭子的来源、饲料配方、如何宰杀都有严格要求。
终于,在2010年,中澳集团通过检查,拿到“欧号”。同年11月17日,集团生产的42吨欧式去骨烤鸭,装箱发往欧盟市场。刘琳记得,当时,山东有同等出口资质的企业一共两家。
德州新闻网曾对此事进行报道,称“欧式去骨烤鸭的出口,实现了中澳集团由初加工向高附加值、精细加工的跨越。该公司每年可实现出口创汇1.5亿美元。”
“滚雪球”式的发展之下,张洪波的企业和财富飞速扩张。2015年,山东当地媒体发布了“财富中心•山东富豪榜”,其中,张洪波家族以175.05亿元财富,排名全省第27位、德州首位。
中澳集团此前生产车间 。受访者供图
深陷债务泥潭
按照刘琳和中澳集团多名员工的说法,企业的发展一直顺风顺水,蒸蒸日上。
中澳集团财务审计报告显示,2010年至2014年上半年,企业的净利润为2.66亿、3.17亿元、3.94亿元、4.1亿元、2.68亿元(均采用四舍五入计数)。
但庆云县法院查明,北京兴华会计师事务所为中澳集团做财务进行审计工作时,出具了虚假的审计报告。实际上,在这4年半时间里,中澳集团不但没有获得2至4亿元的利润,反而分别亏损2795万元、1394万元、5506万元、1亿元、7494万元。数字虚增的比例,最高达2371.76%。
与中澳集团相关的一份判决书提到,企业这么做,是为了发行中国银行短期融资债券。最终,中澳集团将三份虚假的财务审计报告作为依据,申请到中国银行2亿元短期融资债券、广发银行1亿元的短期融资债券。
企业连年亏损之际,2014年下半年,中澳集团2.4万吨熟食烤鸭项目正式投产,据德州新闻网报道,该项目投资5.6亿元。
时任中澳集团办公室主任张书海强调,“当时公司发展太快。”庆云当地一名官方人士也提到,在经济形势下行、企业持续亏损的状况下,中澳集团依然盲目扩张,强行建设了此项目。
此后,中澳集团进入衰落期。“从外部看,2013年禽流感爆发,家禽养殖业受到致命打击,各银行对家禽养殖业的贷款逐渐收紧,甚至抽贷;2014年下半年开始,下游需求下降、市场竞争加剧,中澳集团出现严重的资金短缺。”上述官方人士说。
张洪波也提到,“2014年,宽松的货币政策转变为稳健,本地一家同类的企业出现资金链断裂,这样,银行就对我们进行了抽贷、缓贷、减贷,导致资金越来越紧张。”张洪波说,大部分民营企业承受不了银行的抽贷,一旦抽贷,大多会出现问题。“哪家银行抽得早,就能把钱收回,抽得晚的,就抽不回来了。所以,银行之间为了自己的利益,展开抽贷竞赛。”
在中澳集团破产之后,当地官方人士将其走向衰落的原因归结为:长期依靠银行贷款高负债运营,持续亏损的情况下,强行建设2.4万吨熟食烤鸭项目。
但记者注意到,在上述项目投产之前,当地官方曾进行大肆宣传。2013年、2015年,庆云县政府将此项目作为重点推进项目,列入政府工作报告中。
2015年下半年,是中澳集团高度困难的时刻。张洪波回忆,那时,资金链断裂,企业生产断断续续,产量微小,银行纷纷讨债,造成全厂员工人心惶惶,大量高管纷纷离去,基层员工纷纷离职,管理混乱。
企业快速发展时期,张洪波曾自称,“银行都是排着队上门求我贷款。”但此时,各大银行排队上门来催款。
张洪波说,当时,县委县政府、市委市政府曾伸出援助之手,协调过桥资金,公司内部也采取了“瘦身”措施,将一些绩效和关联资产变卖,但是“各家银行得到了我们资金紧张的消息,加快了抽贷的速度。”
2015年5月20日,举步维艰的中澳集团发布《生产经营发生重大变化的公告》称,受资金影响,公司生产经营发生重大变化自4月下旬开始,部分生产线相继陷入停顿,整体开工率为 30%左右。
被拍卖的部分车辆 。受访者供图
“鸭王”跌落
2017年6月4日,张洪波因涉嫌非法经营罪,被警方带走调查。
他的司机告诉新京报记者,当晚9点左右,两人在县政府准备乘电梯上楼的时候,被庆云县公安局带走。次日,张洪波因涉嫌非法经营罪被刑拘。当月,中澳集团的总裁张航(张洪波弟弟)、分管财务副总裁李洪德、资金管理部总经理柳瑞涛因同样的罪名,被警方刑拘。
警方首先侦查的是,中澳集团利用鸭农的身份证,办理信用卡并套现一事,此事发生在8年前。
分管财务的李洪德回忆,当时,工商银行庆云支行的副行长张国伟找到他,说该行有办理信用卡的任务,托他帮忙找人办些卡。“我带着张国伟,一块找到张航,在中澳集团接待室,张国伟对张航说,只要有身份证复印件,填写一个信用卡申领单,中澳集团再开具一个员工证明,就能办理一张额度5万元的信用卡。”
中澳集团一方为了增加企业流动资金,庆云工商银行为了完成任务,双方一拍即合。随后,张航将此事汇报给张洪波。
“咱中澳集团可以以养鸭户和员工的名义,在工商银行办理信用卡,可以用信用卡买饲料、原料,这个也不违法,不行就办了吧。”张航说。
“行啊,你看着定了吧。”张洪波回答。
这些养鸭户并非中澳集团的员工,大多是和集团有合作的当地鸭农。不久,中澳集团以签订合同为由,收集了800余名养鸭户的身份证,并办理了信用卡,供企业使用。为此,中澳集团和银行签订了担保合同。
当地鸭农许风华说,2009 年左右的时候,中澳集团的人说,有一批扶贫补助款要下发,让她把身份证和户口本交给他们。“7、8天后才还回来,但扶贫补助款的事不了了之。”她说,她并未办过工行信用卡,也没允许过任何人为她办卡。鸭农张洪明、陈新河等人也提到,那段时间,中澳集团的人用过他们的身份证,但他们并不知道,企业用他们的证件办理了信用卡。
据警方侦查,2009年5-6月份,由张洪波决定后,李洪德等人骗取877名鸭农的身份证件,伪造冒用中澳集团职工身份,在工商银行庆云支行,骗领877张额度5万元的透支卡。2009年7月至2010年2月,中澳集团利用这些信用卡套现2.19亿元,作为公司无息周转资金使用。
警方认定,张洪波等四人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但张洪波的辩护律师提出,本案中,中澳集团没有侵犯鸭农、银行的经济利益,信用卡已全部按期还款,没有给任何机构和个人造成任何损失。另外,他提到,这是银行工作人员,为完成任务提出的建议,起码对该行为知情。
时任工商银行庆云支行副行长的张国伟承认,当时工商银行大力推广信用卡的业务,每个支行都有办理信用卡的任务,“时任行长蒋爱芹,将这个任务交给我,我找到当时中澳集团副总裁李洪德,想通过他们解决一些信用卡的任务 。”
按照张国伟的说法,当时信用卡申领单,是中澳集团的人取走的,全部填好后送回银行。信用卡办理出来后,也是中澳集团的人统一领走的。新京报记者致电工商银行客服,她说,如果办理信用卡,需要个人前往银行提交相关资料,不得由他人代办。
张国伟说,他知道这批信用卡是中澳集团为养鸭户办理的,但他以为,卡是养鸭户个人使用的。另外,中澳集团为养鸭户出具了员工证明,“我们觉得养鸭户就是公司的正式员工。”新京报记者致电工商银行客服得知,单位出具员工证明后,银行需要核实其真实性,但此案中,工商银行庆云支行并未核实到。张国伟说,信用卡办出来后,“(银行)应该存在回访,具体谁负责回访,我也不清楚了。”
此外,中澳集团利用这批信用卡透支十余次,多则一两千万,最少也是五六百万。但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庆云工商银行迟迟没有发现这一情况。直到2010年9月份,工商银行山东分行发现,该批信用卡同一天刷卡,同一天还款,存在套现的嫌疑,随即冻结。
除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警方侦查,张洪波等人还涉嫌伪造增值税专用发票。
企业迎接美国、新加坡食品安全检测的展示图。受访者供图
骗贷疑云
2017年7月12日,警方以上述两项罪名抓捕张洪波等人,但在2018年9月11日警方的起诉意见书中,增加了一项新罪名——贷款诈骗罪。
警方提出,在2012年7月份,张洪波安排李洪德、柳瑞涛等人通过伪造购销合同、增值税专用发票、资产负债表、现金收支表、 损益表等方式,从工商银行骗取贷款1.5亿元(已归还 7500万元),从建设银行骗取贷款9350万元(已归还2600万元),从农业银行骗取贷款2. 4亿元(已归还1000万元)。贷款的资金主要用于归还贷款、支付工人工资、公司的其余正常经营费用。
对此,张洪波的辩护人提出不同意见。“卷宗中有大量证据证明,银行对中澳集团提供的材料,没有进行实质性审查,且对虚假行为是明知的,银行并非陷入错误认识而发放贷款,所以不构成骗取贷款罪。”
新京报记者了解到,建设银行庆云支行的工作人员,在接受警方调查时曾提到,其向中澳集团发放贷款时,没有按程序需要,审核担保合同的签订、抵押登记情况,也没有实地勘察工程进展,“就直接签字,盖了印鉴章。”
该工作人员认为,中澳集团实际上不符合发放贷款的标准,但行长之前打过招呼,“大体意思是说给中澳集团放款,是上面沟通好的,该放款时就放款,他那意思不要让我审核太严了。”
工商银行庆云支行工作人员向警方供述,在中澳集团递交贷款申请之前,(银行)就得去实地调查,如果企业正常运转,符合银行要求,便可以接受货款申请,进行层级申报。
“但是,这笔贷款,领导之间已经沟通完了,他们沟通完之后,我们行里的领导召集我们开个会,说要给中澳办理货款。具体是如何沟通的,我就不清楚了,我后续就是负责给中澳发放上级已经审批的这笔货款。”该工作人员提到。
到2019年3月30日,庆云县公、检、法联合通报称,公安机关又获取线索,发现中澳集团及张洪波等人还涉嫌欺诈发行债券等其他犯罪,涉案金额巨大。
迄今,一审尚未开庭。
中澳集团。新京报记者 赵凯迪 摄于4月1日
破产、拍卖
张洪波被刑拘后的第三天,中澳集团便被庆云县法院裁定破产重整。
新京报记者获取的《一季度中澳集团破产重整有关情况》显示,中澳集团共欠债27亿元。经过评估机构评估,中澳集团及纳入合并重整的17家关联企业,在持续经营的情况下,资产估值为5.6亿元(包括3183亩土地,房屋建筑物、设备和存货);在破产清算的状态下,估值为2.2亿。这一数字,远远无法抵消债务。
《情况》显示,2017年6月至12月,中澳集团被接管期间,实现盈利604万元。但最终,因重整期满,无人接盘,法院宣告中澳集团破产。
2018年8月29日,刘琳眼中“无法估价”的“欧号”被拍卖。起拍价为100万元,保证金20万元,增价幅度2万元,时间为一天。
新京报记者注意到,此次拍卖仅一人报名,拍卖结束前27分钟,庆云县兴业资产运营开发有限公司,以起拍价拍走“欧号”。记者查询发现,庆云县兴业资产运营开发有限公司从事房地产业,是山东庆投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全资控股企业,而山东庆投公司,则是庆云县国有资产管理局的全资企业。
2019年1月3日,中澳集团三十九宗工业用地使用权(3183.36亩)、130处房屋建筑物(面积182210.7平方米),501处构筑物及管道沟槽、2044台设备被拍卖,起拍价为2.16亿元。和第一次拍卖一样,此次拍卖时间同样是一天,同样是一次出价,也同样是以起拍价拍走。
此事近日引发网络热议,中澳集团的资产被质疑遭到贱卖。
对此,4月5日,庆云县相关负责人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欧号”实质是按有限配额出口欧盟的资质,中澳集团享有每年出口欧盟8个货柜熟食的配额,根据行情变化,出口总额在每年800万—1200万美元之间浮动。
“这一资质登记在中澳集团关联企业——新元公司名下,但因新元公司名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欧号’,股权无法评估。“最后,通过债权人会议决定,将新元公司连同’欧号’整体拍卖,起拍价是新元公司的注册资本100万。
该负责人称,拍得新元公司的庆云兴业公司具有国资背景。“拍卖的时候,没人竞拍,县里的意思是,先将中澳集团完整的产业链及资质保存在兴业公司,下一步再转给相关的企业。”
对于土地拍卖问题,该负责人回应新京报记者称,中澳集团被拍卖的16宗土地,位于县经济开发区,并不在核心区;另外23宗土地分布于5个乡镇,最远的大胡窑厂,距城区有10.6公里、最近的高家窑厂也有2.5公里,“这些地块存在大量水,无法使用。”
张洪波的举报信提出了企业破产的另一种说法。他提到,该县新上任的主要领导,想和他合作搞房地产。他拒绝合作后,最终遭到报复。
4月4日,新京报记者采访了德州市、庆云县两名相关负责人。他们称,上述张洪波的说法为无稽之谈。
庆云县县长孙洪昌近日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中澳集团资金出现问题后,“张洪波多次携带土地档案找到我,说银行的钱可以不还,要求县政府帮助他把开发区的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住,开发房地产。”孙洪昌说,在当时严峻的形势下,引入战略投资者,加上政府提供的政策支持,对企业进行改制重组是最好的出路,但是张洪波放弃了这一选择。
新京报记者 赵凯迪
编辑 曹林华 校对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