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24 10:56:05来源:法律常识
记者|陈龙 编辑|李克难
直到站在审判席上,张天仍然说自己当时是想去救薛元波,因为挪动铲车时操作失误,不小心把沙子填入坑中。第一次庭审时,他的朋友崔国凯出庭了,张天为自己犯下的事感到懊悔,但脸色还比较冷静。崔国凯说,“他那时候不慌张了,毕竟已经适应监狱那个环境了。”
2018年5月31日早晨,沈阳市辽中县废品收购站老板张天带领三名雇工,到县城东边的一处废旧厂房切割钢管时,工人薛元波不慎掉入深坑,在并未确定薛元波死亡的情况下,张天操作铲车将两斗砂石和少量铁块填埋入坑。
事发后,张天实施了一系列行为企图掩盖罪行。但在家人的鼓励下,他前后两次报警,并在警方的要求下,于第二天挖出薛元波。薛元波已经死亡。诉讼程序中,张天的代理律师提出,张天的行为是信息误判的后果,不构成故意杀人,且不能判断死者的死亡与张天行为之间有多大因果关系。但以上理由均被法院驳回。最终,考虑到死者薛元波事前大量饮酒,是自己掉落坑内,且张天有一定的认罪情节,法院判处张天十五年徒刑。
一念之差,张天不仅葬送了一个人的生命,也给自己的家庭带来了重创。他的父亲、工人因事后参与了对公安机关的撒谎,构成包庇罪,被处以短期徒刑。张家也拿出了数十万存款,赔偿死者家属。而张天原本殷实的家庭从此衰落,留下彷徨无措、忿忿不平的妻子和母亲。
夏天太阳升得早,大家也起得早。2018年5月31日早晨5点50分,50岁的薛元波跟父亲说去给张天干活,随后骑电动三轮车离开家。
两年前,张天在辽中县城北环路租下一个院子,夫妻俩开始干废品收购生意。当时张天只有34岁,正是有干劲的年纪。院子里常常堆满了回收的废品,其中不少是废旧钢铁。崔国凯从业已有十几年,他的钢材销售站离张天的收购站只有几百米。因为有点亲戚关系,两人经常互相来往。崔国凯说,初中毕业的张天对父母和奶奶孝顺,对朋友仗义,平时经常帮人干活,铲车才买不久,那天的意外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后来自己都说不清为啥那样做了。”
平时需要人手帮忙时,张天经常找50岁的薛元波。崔国凯说,薛元波早年曾在北京、沈阳等地打过工,有气焊技术。5月30日那天,张天打电话跟薛元波讲好,第二天过来帮忙切割铁管。31日一大早,他又打电话给薛元波,催他过来。那天早上,来的工人还有张天的二舅张国庆、临时工赵立强。人到齐后,张天妻子张莉莉开着小轿车,把三个工人送到蒲河东边蒲东开发区的辽东铸造厂第一生产车间,张天开着自己的临工936型号铲车随后赶到。张莉莉开车回去。7点多,四人开始干活。
这是一处高大空旷的厂房。创立于1989年的辽东铸造厂工人在这里铸造铁器。从墙上贴着的《浇铸工安全技术操作规范》中可以依稀想象,厂房里原来包含锅炉加热、熔化铁水、浇铸、冷却、起重运输等工序,曾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但如今它已废弃一年多,只剩下四处依附在墙壁和柱子上的铁架结构,以及满地的黑砂、煤灰。早上,阳光透过破损的高窗,射进一片光柱。
张天希望从这废弃的巨大钢铁网中,抠下来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张天和薛元波是割工,分别用气焊切割铁管;张国庆、赵立强是力工,给他们打下手,收集铁件。只有张国庆目击了薛元波发生不测的过程。
“我看到薛元波在切割一人多高的铁管子,因为管子切断后没掉下来,他就用木头撬,管子被撬下来后,他因用力过猛也被撩到了坑里,是仰面下去的。”张国庆喊道,“掉里了,掉里了。”张天和赵立强也急忙跑过来。张天冲张国庆喊,“二舅,快下,快下。”张国庆就顺着坑边的一根管子下到坑底。
这个位于电炉房东侧、用来安装循环泵的排水坑,事后经警方勘察,长1.85米,宽1.5米,深2.8米。但在当时的张国庆眼里,坑有4米之深。
在坑底,张国庆看到,薛元波稍微侧躺,头东脚西,左胳膊别在铁管空当里,右胳膊弯曲着。他用左手抱了一下薛的头,薛没有动静。张国庆显然没有丝毫救伤的经验。他看不出薛元波身上是否有伤,但也没有试图喊醒薛元波,也没有检查他的呼吸、脉搏情况,他只听到薛“发出来一声很小的声音,哼了一声”,就不动了。这意味着薛元波很可能还活着。
张天在坑上面问,“咋样?”张国庆回答,“没动静了”。张天让他快上来。他顺着管子又爬上来,发现张天已不见了。他问赵立强张天干嘛去了,赵立强说,“推渣子,要填上。”短短的时间内,张天做出了匪夷所思的行为。他操作停在坑北边四五米外的铲车,铲了一堆黑色渣子。
见势不妙,赵立强对张国庆说,“张天要填土,我说他不听,你去劝劝他。”张国庆上去拽张天的车门,说,“小子,你要干啥啊!”张天不听劝阻,直接把渣子倒入坑里。接着他往后倒,把坑边的渣子第二次推入坑内,其中含有两个“铁块子”。
做完“埋人”行为,张天让张、赵两名工人立刻把工具装车,他开着铲车,让二人坐在铲斗里,回到了废品收购站。
从离开坑边的那一刻起,张天就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越来越远。直到家中老人干预。
张天的妻子张莉莉向警方坦白,上午8点左右,三人回到废品收购站后,张天用压块机把薛元波骑来的电动三轮车压成了两个铁块。张莉莉感到奇怪,问,“小元怎么了?”按照习惯,他们称年长的薛元波为“小元”。张天慌张地回答,干活的时候小元掉坑里了,还告诉她,“关门赶紧回家。”
随后,张天夫妇开车,把张国庆、赵立强两人送回家。路上,他告诉二人,“不要和别人说这件事。” 张莉莉不甘心,问丈夫,“打120没有?”张天说,“他下去了,人够呛。” 张莉莉再问,“那报案没有?”他答,“那报案都不赶趟(东北话,来不及)了。”
张天还没忘记薛元波的家里。他打薛元波电话,提示关机后,又到薛家,问薛元波的老父亲薛大军,“薛元波去哪儿了”,二儿媳李娟回答,“他去给张天干活去了。”张天说,“我就是张天。薛元波没去我那儿啊。他说他要出远门,得半个月才能回来。我寻思我这有半天活,让他帮我干完再走呢。”薛大军说,儿子没说过要出远门。张天故意索要薛元波的电话,薛大军没有,特地打电话问姑爷要了来给张天。张天走后,薛大军发现儿子的手机一直关机。
事后警方提取通话记录,发现31日上午,张天给薛元波手机拨打5次,其中后四次是在9点35分之后;6月1日7点,又拨打一次。
关上废品收购站的门,夫妻二人开车回到30公里外的老家,辽中县老大房乡某村。张家在村里的路边开着一个小商店。张天神魂不定,父亲张定蒲一问,张天哭着说“出事儿了”。“气焊工掉坑里面,那个坑有点深,人不行了。”张莉莉此时也有点埋怨丈夫,对公公说,“张天心眼小,没打120,害怕花钱。”张天解释说,薛元波掉坑里后,他觉得他不行了,所以才挖了两斗渣子推进坑里。
张定蒲寻思片刻,说,“必须把人挖出来。”张天不同意,他说,“反正那个气焊工已经死了。”他又开车去岳父家,岳父也劝他自首。
当天下午3点,张天打电话,把张国庆、赵立强召集到老家。张定蒲让儿子去自首,说这事儿瞒不住,自首还能争取宽大。张天说,“先不自首。先去把人挖出来。”二人意见不一,张、赵二人就先回家了。
傍晚5点,张天又打电话让他们去某村的另一处住房,同在的还有张天的父母、岳父。父亲、岳父都主张,把人挖出来以后立刻报警。于是,张天开车载着张、赵、岳父三人去铸造厂。
晚上7点,四人来到事发点,准备挖人,但张天用铲斗放在最上面的“铁块”成了首先的障碍。铁块太重,没人搬得动。他们只能回去,决定第二天开铲车来作业。回到老家的商店里,张定蒲再次强调,第二天再去。张天心里发毛,告诉大家,要是有人问起,就说“看看有人在这里面没有”。
6月1日早上5点,张国庆和赵立强去张天的废品收购站时,张天的父亲和岳父也在。张定蒲一宿未眠,早上,他让儿子去投案。张天告诉张国庆、赵立强,到时候警察问起,就说什么也不知道。接着,二人先在收购站干了会儿活。张天则在朋友河东的陪同下到了镇东派出所报案,称“干活干了十多分钟,我雇的工人就不见了,也联系不上,厂房里有两个坑,平时这个人好喝酒,我怀疑是掉坑里了”,他还说,“坑深,怕有人掉进去,就往里填了点土。”警察让他回去找人挖,挖到人了再报案。
近9点,张天带着工人、岳父、舅舅、姐姐、朋友等七八个人去到事发的坑边。此时,张天依然试图“掩人耳目”,强调有人问起,就说“看看这里面没有人”。他先驾驶铲车,吊着钢绳,把两个铁块拖出来,然后用铁锹挖渣子。
辽东铸造厂的门卫邢高林注意到了他们的行动,询问情由,其中一人回答,“昨天来这干活少了一个人,我们来找人。”一个半小时后,渣子在坑外高高堆起,薛元波的尸体也逐渐浮现。邢高林问张天报警了没有,张天回答,“早就报了”。尸体完全裸露后,他们开始往薛元波尸体的四肢和腰部绑绳子。邢高林上前制止。
“我让他们不要动,等着警察来吧。”不一会儿,警察赶到,做了现场勘查,并把在场的人带走。
尸检报告显示,薛元波头面部、胸部、背部及四肢多处挫伤,较大范围肋骨骨折,内脏多处挫伤和挫裂,胸腔、腹腔积血,符合钝性外力作用所致;同时,“面部弥漫青紫,口腔内、舌根、会厌周围及食道上段、喉室腔充满黑褐色泥沙,气管及支气管黏膜表面附有粘稠物,混有黑褐色泥沙颗粒,双肺弥漫膨隆、气肿状,呈呼吸道异物堵塞引起的机械性窒息的病理形态学所见。”后者意味着,薛元波的死亡中,含有窒息原因,显系掩埋造成。
此外,法医还在薛元波的心血、尿、胃内容物中检出酒精,“其中心血中酒精的含量已经超过其中毒血浓度(100mg/100ml),未达到致死血浓度(400~500mg/100ml)。”崔国凯也证实,薛元波离婚已久,靠打零工挣点钱,但“喝酒厉害”,“那是天天喝,早上起来也喝,一喝酒就迷迷糊糊。但是尤其那种高空作业的,喝酒肯定不行。”
警方初步的审讯中,张天、张国庆、赵立强三个当时在场者按照事先商定的意思,均称当天干活时,发现人不见了,就走了。张国庆后来坦白,“张天告诉我,要是那么说的话,他的罪能轻点,我和赵立强还不能有事。” 但警方很快攻破了谎言,张天妄图以此减轻罪责的计划失败了。
诉讼程序中,张天的代理律师提出了两点主要意见。律师认为,张天本身不存在杀害薛元波的动机,而且是在将张国庆口称的“人完了”理解为被害人已经死亡的基础上,惊慌失措,因而对薛元波已死的判断“过于自信”,最终做出了不当行为,因此张天的行为不构成故意杀人罪,应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罪”,
另外,司法鉴定薛元波是在酒精中毒的基础上,多种原因导致死亡,现有证据难以确定死亡时间,无法认定张天的行为是否是导致薛元波死亡的绝对原因力,因此可从轻处罚。此外,律师还提出,张天自动投案,如实供罪,且张家愿意积极赔偿被害人家属经济损失。
庭审中,张天辩称,自己认定薛元波已经死亡后,“为了方便救助被害人而需要挪动铲车,但因对铲车操作失误,而误将沙土推到坑内”,不是故意要杀人,不构成故意杀人罪。
对于张天的辩解,辽宁市中级人民法院认为,张天填土过程中不顾他人阻拦;与家人的交流中,他从未讲过“因开铲车操作失误而误将残土填入坑”,如果是失误,他也就不会在事后隐瞒事实真相;而且铲车位置在距坑四五米外,“挪动铲车方便救人”一说也难以成立。
薛元波掉落坑底后,发出两声后没动静。“作为成年人首先应当认识到被害人受伤导致昏迷的可能性更大,并不必然导致当场死亡,会进行及时抢救或者拨打120请求急救,这些是符合常人的认知水平和思维习惯”,但张天作为雇主,没有尽到救护责任,反而填土,并加上铁块,可见他知道其行为致人死亡的后果。而法医鉴定证明的多重死因中,又有窒息因素。因此,法院认定,现有证据足以认定张天对被害人的死亡持一种放任态度,存在间接故意杀人的意志因素,主观上并非过失,客观上实施掩埋行为,致被害人死亡,足以认定张天构成故意杀人罪。
另一方面,张天与工人串通,首次报警时谎报失踪,挖出尸体后再次报警称找到了失踪人,两次报警均为制造失踪假象,又在警方第一次问讯中掩盖犯罪事实,经警方侦查后才供认事实,因此,法院认为,张天的行为不构成自首或坦白情节。
但鉴于薛元波的死还有他饮酒、操作不当等自身原因,且双方家属达成了民事调解协议,张家取得了薛家的谅解,张天有一定悔罪表现,法院依据刑法,综合考量,一审判处张天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该案被当地媒体报道后,网络舆论对“有期徒刑十五年”的判决产生了巨大的争议。绝大部分网友和不少法律界人士均认为量刑过轻,许多人发出了“才15年?”的质疑。
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律师斯伟江认为,既然不构成自首,那么这个量刑的确太轻。“故意杀人罪是从死刑往下减的。下面是死缓、无期,然后才是15年。判决没有说‘减轻’,只有‘从轻’,那么一般可以考虑死缓,无期已经很轻了。法院可能是从死因上考虑的,但总体上还是太轻了,量刑可能有些问题。”
因为在事后的拖延中,张、赵两名工人参与了欺骗警方,张天的妻子、父亲涉嫌包庇,他们都被判处包庇罪。目前除张莉莉外,其余人均仍在狱中服刑。
崔国凯说,张家虽然在村里开了小卖店,但经济状况并不好,来到县城做废品收购生意后,也不赚钱。但夫妻二人凭着辛苦劳作,还是有些起色。前些年他们买了车、收割机、拖拉机,乡亲朋友一招呼,他们总是积极援手,口碑极好。张天本人对朋友也很仗义。因此这次事故,谁也没想到,“正常人谁也不会那么干。他当时肯定是吓蒙了。”
今年二月,是张家过的最悲伤的一次年。辽中平原上,雪把大地压得很严实,一些人聚集在一起烤火、打牌。多数人只知大概,并不清楚张家这次经历的详情。一名村民说,张天原有一儿一女,17岁的女儿上中学,12岁的儿子上小学,出事后,张家赔了人家至少55万,张天女儿辍学,打工去了。
守在路边小卖店里的张天妻子和母亲,忧郁又愤怒。记者上门问讯,没说上三句话就遭到严厉的斥责。仿佛担心舆论会让张天的15年刑期加长,张天妻子脸上满是怒气和敌意,母亲也极不耐烦,“人都在里头,有啥好说的,还能把我儿子弄出来不成?”
不等记者解释,张母抄起墙边的扫帚,冲记者追打过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凤凰周刊】创作,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