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13 12:18:32来源:法律常识
某些时刻,不用对话,蔡琼卉就能察觉手边这架钢琴和主人的故事。
购入仅三年的新琴,连接弱音踏板的零件便打穿了那层厚厚的羊毛毡——如果对方不是频繁授课的音乐老师,则通常是一名勤奋刻苦的练习者。
比起其他同行,27岁的蔡琼卉缺少一项“基础工具”——眼睛。她是一位盲女。
幼年时,因意外丧失视力,她现在只能依靠耳朵和手部的精准配合,来完成钢琴调音的工作。
那些初次碰面的客户,大多会经历两次感叹。先是开门时,讶异眼前这位年轻盲女的职业选择,调琴结束后,又转向对她专业能力的称赞。
对视力健全的人来说,生活中所见的盲者,从事推拿按摩居多。蔡琼卉却不甘于困在相对安全的家中,或是呆在更符合大众预想的那间小小推拿室。
失明后的二十年成长中,女孩学琵琶演奏、上大学、后来成为浙江省唯一的盲人钢琴高级调律师。她主动选择了周边人眼中“更狭窄的一条未知路”,但却成为多年后,她抵御黑暗、与曾经的苦痛平静相处的最好方式。
“没想到盲人也能调琴”
渐变或深黑的镜片后,是女孩的双眼。上下眼皮呈闭合的缝隙状,眼眶有些凹陷,透过薄薄的眼皮能感受到眼球转动的状态。
对蔡琼卉来说,戴眼镜不只是美化的作用。
无论是立式钢琴还是三角钢琴,复杂的内部构造时常会累积灰尘——对普通人来说,这点灰尘或许没什么,但对蔡琼卉工作时的眼睛却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过去两年,她为超过500台钢琴进行调音和修理,和那些隐藏在琴身内部形形色色的故障交手。榔头不平整、螺丝松了都算小问题,还有琴弦断掉好几根的,一组88个零件全部蛀掉的,也有买来十几年一次都没有调过的琴。
工作时,女孩通常会将及腰的黑长发扎成一束马尾,坐上琴凳一边弹一边调。时间最长的一次,她连续调了五小时。那是一台拥有12000个零部件的三角钢琴,一遍调完琴音稳不住,蔡琼卉只能再来一次。
通常,蔡琼卉会携带一个20几斤的黑包,里面都是最常用的调音工具和常备材料:扳手、琴键钳、木砂板、音叉、止音夹,零零总总六、七十种。
每一位经验丰富的调律师,都会找到自己和“乐器之王”独特的对话方式。毕竟要从88个琴键、约230根琴弦和8800个零部件中,匹配问题源头并成功解决,难度不亚于解锁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比她大五岁的姐姐蔡艳春不懂音乐,她听不出琴弦拧动10度或20度的区别在哪里,只知道妹妹常说,“钢琴误差就算在0.1毫米,也会造成弹奏的不舒适。”即便是一个简单的杂音,也需要分析判断出自哪里,反复测试,反复调整。
蔡琼卉的耳朵最懂得一台完美钢琴应该拥有的样子,“声音听起来干净通透,完全没有杂音,手感也非常灵敏,心到手就能到。”
除了知道蔡琼卉背景的熟客,也有一些琴行介绍的、没有被提前告知的客人。等到了对方家里,客人犹豫着不太敢让蔡琼卉进门调琴。母亲孙水娟曾陪着女儿一起到客人家里调琴,她好几次都向对方耐心解释。
对话场景都是相似的。“我告诉他们,女儿是在北京上大学专业学调琴的,做得好再付钱,调到你满意为止,”有时,还需要额外的言语保证和激将法,比如,“如果对你的钢琴有任何损伤,都可以赔偿,先让她试一下。”
好奇心和善意通常会打消一部分客人的疑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人真的会完全拒绝蔡琼卉。但进到房间后,也有客人会忍不住全程站到蔡琼卉身旁,观察女孩是如何在盲眼状态下调琴操作。
一位85岁老先生,家中有台二十多年历史的珠江钢琴。老人年轻时拉过小提琴,对音准要求高,之前请的好几位本地调律师都不满意,他甚至专门请过上海的调律师到家中。蔡琼卉调完琴后,老人坚持要给女孩加钱,并在结束后将她送到小区外。
在浙江,蔡琼卉是唯一一位盲人高级调律师。客源逐渐累积,她有时忙到一天需要跑三户人家调琴。随之而来的肯定和赞誉里,她时常会收到对方这样的反应,“没想到盲人也能调得这么好。”
对视障人士来说,失去了光明,但另一方面 ,听觉、嗅觉和手感的灵感度也在增加。
除了盲文,蔡琼卉能仅凭双手摸出一些有纹路感的普通文字,比如银行卡上凸出的那排数字;修理钢琴时,正常调音师用视力都难以触达的细小缝隙,蔡琼卉能通过摸索定位和方向排查,从速度上更快找到;比起先天失明者,她在颜色搭配上也更具优势。
还有一些特殊时刻,看不见或许并非坏事。
有一次,爷爷受伤住院,血淋淋的伤口包扎好,蔡琼卉听见家人在感慨这些令人心悸的场面,那个瞬间,女孩心里舒了一口气,“哎,看不见也挺好。”
童年意外
在全家的相簿中,只能找到一张小琼卉出事前的照片。
这是一张拍摄于小学时期竖版的红底登记照,粉色带花纹的薄杉外,套着一件蓝白色的翻领校服。女孩理着短短的学生头,头发长度不过耳,分开的前刘海散落着两株发丝。脸颊有着幼童常见的嘟嘟感,眼睛目视正前方,嘴角上扬。
那场毫无征兆的意外来得太突然。
2000年10月的一个下午,8岁的蔡琼卉在富阳读二年级,赶上学校里开秋季运动会,低年级的学生被准许放假回家,几个得闲的孩子们相约去同村的小伙伴家里玩。对方家中正在造房子,工作中的泥瓦匠随手扔出的一把石灰恰巧落在抬头的女孩眼中。
父母当时都在村外上班,当他们得知女儿出事并匆忙赶到时,村里的叔伯已经带着孩子从村卫生所、乡医院一层层转送到富阳的人民医院。那时,从村里进城路程不便,一辆三轮摩托便是大家能找到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母亲孙水娟记得,富阳的医生判断蔡琼卉眼部伤势严重,建议家人直接将其送到杭州的医院救治。
一家人在慌乱的局面中,又匆匆打车前往一小时车程外的杭州市区。抵达杭州的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七点,距离事发已过去三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人对琼卉的眼睛做清洁处理。
时隔19年,蔡琼卉对事发的细节记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受伤后眼睛疼得厉害,“当时做了全麻手术,醒来已经是深夜,睁开眼睛一片黑,第二天早上再次醒过来,还是一片黑。”
躺在病床上,她听见身边的亲人都在哭,但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在杭州经历几次手术后,医生向蔡家人坦言,孩子眼睛灼伤太厉害,实在没办法了。
家人不愿放弃,又将孩子转送到上海的眼科医院。农村家庭负担不起持续的治疗费用,当地的媒体还曾刊发报道倡议捐款,一周之内,热心的陌生人为蔡琼卉凑齐了10万余元治疗款。
但蔡琼卉的双眼已经被严重灼伤,角膜全脱,医疗手段的全面介入也难以挽回。之后的数年里,全家人一直折返在手术室、病房和浙江老家,光是全麻手术,蔡琼卉就做了十余次。
确诊失明后,医生也只能尽力安慰孙水娟,“小姑娘运气不好。”
出事那年的春节,蔡琼卉和父母是在上海的医院度过的,留下13岁的姐姐独自在家上学、做饭、照料家禽。那个年代,手机还未普及,姐妹俩靠打固定电话问候彼此。
原本父母以为小女儿尚未知事的年纪,就算碰到不幸也是在懵懂中度过。但那通电话里,蔡琼卉表现出意料之外的懂事。
她一边哭一边朝着那头的蔡艳春说道,“姐姐,我这辈子没用了,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家里要靠你了。”
在经历20多次大大小小的眼部手术后,她更加珍视左眼仅剩的一点微弱光感。
有人从身边走过,她能感受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如果在靠近脸部的区域晃动手掌,她也能捕捉到一些动态。对比起完全坠入黑暗的那段时光,至少现在能勉强区分白天和黑夜。
在黑暗中行走
事故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女孩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控的抑郁中。
和过去自由的生活相比,她被丢失的视力搞得全面受限:长时间不能独自出门,在家里每一步都要走得很小心,连吃饭、穿衣、上厕所的基本需求也得别人帮忙才能完成。
因长期用药和激素作用,蔡琼卉从30多斤迅速增重到80斤,即便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但姐姐从言语间感受到妹妹的情绪起伏,“那时候她会说,我眼睛看不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更多因失明带来的生活阻碍,只有最亲近的家人才知晓。
农村家庭还没有安装自来水的年代,洗衣服都堆在盆子里,小矮凳也是随意摆放,过去轻易就能绕开的生活用品,好几次绊倒了蔡琼卉;家里自建的房子分楼上楼下,母亲心疼女儿,试着背她下楼,结果没掌握好平衡,两个人一起从楼梯滚了下来,孙水娟因此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害怕女儿在不经意间与家人走丢,孙水娟便提前想好预案。
一条小毛巾蘸湿水,握着女儿的手,在地上一笔一笔教她写“蔡琼卉”三个字。母亲内心深处的想法是,就算万一哪天女儿真的走失,也能在失明状态下写出自己的名字。
那时,全家的氛围总被沮丧和沉默包围。
女儿出事后,孙水娟总是忍不住哭泣,有时自己一个人偷偷躲着抹眼泪,有时抱着女儿一起哭,丈夫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奔波赚钱,不到40岁的年纪头发也很快变白。
在黑暗中行走,除了不便,更多的时候伴随危险——即便是蔡琼卉成年后,也并不能降低风险。
有一回过斑马线,一辆速度很快的车快要撞上行走中的蔡琼卉,好在旁边的一个好心人迅速拉了她一把,避免了一场悲剧;早期蔡琼卉独立行走,家人不放心,总是会悄悄跟在她身后,不能隔太远也不能隔太近;后来有了叫车软件,家人便在手机上随时查询接送她的司机名字和行驶路线。
后来女儿在远离家乡的北京读书,孙水娟总是担心。有一次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说蔡琼卉的眼睛受伤了,她匆匆赶到学校,见到了战战兢兢的“肇事者”——女儿同宿舍的盲人室友,一位父母也都是盲人的年轻女孩。
她得知起因是一根没有妥善放好的裤夹,不小心戳到了女儿的眼睛。“都是苦命人”,孙水娟太能理解对方的不易了,她告诉学校不要对方赔偿,还宽慰那名被吓坏的女孩,“不要放在心上,阿姨不会骂你的。”
调琴的工作必须外出,这成为蔡琼卉面临最大的难题。
对视障群体来说,搭乘地铁是最便捷的,工作人员可提供进出站接送服务。但调音师的工具包里时常会携带除锈润滑的喷雾液体,有易燃易爆标志,不允许带上地铁。
她还申请到一只名叫“阿拉丁”的拉布拉多导盲犬,扩大了自己的行走半径,生活也变得更有规律,遛狗、散步、锻炼身体。
但许多司机并不愿意乘客带着一条体型并不小的动物上车,即便知道这是工作犬。有小孩的家庭、对动物毛发过敏或是单纯害怕犬类的客户,也不能接受蔡琼卉带着“阿拉丁”一起工作。
还有一些订单,是在远离市区的乡下。填写的位置不准确、地图导航的偏差都会让蔡琼卉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精力。
就算是和朋友在一起相对轻松的社交场合,也很难避开因失明带来的尴尬。
聚餐,如果是带转盘的大餐桌,蔡琼卉很少夹菜。她动作略慢,需要找准位置,夹掉了或是耽误到其他人的时间她都觉得不好意思;有时,会有好友主动邀约出去游玩,即便内心很想出去,但考虑到那些可能存在的不便,念头也就打消了。
即便如此,蔡琼卉还是决定锻炼自己独自出行的能力。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尝试,是在北京读大学时完成的。
大一下学期,她瞒着所有人,一个人从学校走到校外附近的一家水果店,拿着盲杖一点一点摸索,听到叫卖声的时候知道自己到了目的地。
短短400米路程的成功,极大鼓舞了蔡琼卉。信心就是这样一步步建立的,从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最后发现,“其实也蛮简单的!”
一条狭窄的路
从小,父母在物质层面能提供的助力不多。但在富阳区鹿山街道江滨村的村民们眼里,蔡家两姐妹算是顶争气的。
孙水娟原本是流动水果摊的摊贩,女儿发生意外后她便不再工作,全身心照顾家里,好些年之后才在家附近的一家工厂重拾生计;丈夫原本是造纸厂的工人,女儿治病筹款的费用花光后,他又跑去做打桩机的施工员。
长大后,姐姐蔡艳春进入中科院长春应用化学研究所从事科研工作,妹妹在家里开了一间小小的盲人调律工作室,生活自给自足。
孙水娟倒是想得开,“我们家另外的财富都没有,就是女儿们从小满墙的奖状。”这些年来,周遭人对蔡家的同情逐渐转向羡慕。
有时,邻里夸她两个孩子教育得好,孙水娟摆摆手,“诶,天外有天。”除了谦虚,更多的是向外人难以言明的的心路历程。
蔡琼卉从小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从决定进盲校、学习琵琶演奏、选择考大学到成为调律师,她选择了一条和大部分盲人同学完全不同的路。
母亲能做的,只有陪伴。2003年,刚到浙江省盲人学校时,孙水娟跟着女儿住校一星期,母女俩一起学盲文,母亲学会后又转授女儿。
重返校园后的时光,让蔡琼卉的性格变得开朗了些,更重要的是,无意间促成了她和音乐的相遇。
盲校的外聘老师张根华,无偿教授蔡琼卉琵琶演奏多年。张根华今年已经68岁,他印象中初见蔡琼卉时,女孩不太爱讲话,“总是我问一句,她答一句。”
最开始,蔡琼卉对音乐的节奏感比较差,老师也从未指望盲人学生能成名成家,只是想着能让孩子性格开朗一点,能有机会和社会多接触就好。
他甚至自己也闭着眼睛弹奏,体会在黑暗中与乐器融合的感觉,“摸索经验教她,怎么比较方便掌握,老师最主要就是不让学生走弯路。”
他记得这名学生为练琴付出的努力,老师弹奏的时候她会用录音设备录下来,自己回家跟着练习,最长的一次抱着琵琶弹了16个小时,手指长冻疮、划破出血、生茧也是常态。
渐渐地,张根华发现,蔡琼卉对音乐的把控力甚至比一些视力正常的学生还要好。学习琵琶三年后,小姑娘还受邀到杭州和宁波的剧院演奏,成名作是《彩云追月》和《阳春白雪》。
在一次比赛中,蔡琼卉夺冠,视力正常的两名学生拿了二、三名。对方家长私底下跑来探底,“不可能吧?是不是盲人给予照顾?”张根华向对方解释,“不存在照顾,比赛又不止一首曲目,都是看功底实力。”
高中分班时,大多数盲校同学都选择推拿班,高三就实习走上社会。蔡琼卉不甘心,她不愿自己以后的人生都困于推拿室中。2013年,她以全国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学习钢琴调律。
这段不同于大多数盲校同学的成长经历,让蔡琼卉的盲校同学褚晓然印象深刻,“从小学音乐,她的气质会特别好,读大学后听她讲话,感觉自己和她差太多了。”
也学了推拿的褚晓然清楚,“琼卉的路虽然比我们好,但是也远比我们艰辛得多。”
好友提到的艰辛,从蔡琼卉回富阳找工作时便开始了。
最开始,父母希望她能考入相对稳定的单位,但因女儿的身体状况作罢。数次碰壁后,她决定把自己的专业用起来,开一间盲人调律工作室。
比起早早进入推拿按摩行业,薪资收入都有保证的同学,刚开始蔡琼卉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完全保证。立式钢琴300元一次,三角钢琴500元一次,但找蔡琼卉调琴的人并不多。
直到去年开始,盲女调音师的口碑在杭州渐渐传开,客源才积少成多。
在本地出名后,偶尔会有外人夹杂质疑和眼红的言语。
张根华曾在街上碰到一个同是教音乐的老师,对方带着些不友善的语气说,“蔡琼卉现在出名发财咯!”老先生一听气不过,他红着脸跟对方争辩,“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哪里发财啦,不就是一个盲人找到了自己就业的活路!”
无论是家人还是蔡琼卉自己,都没能预料到,当初那些并没有明确未来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结局。如果没有8岁那年的一场意外,这个喜欢素雅长裙和垂感旗袍的女孩或许会是另一番人生。
小时候,蔡琼卉虽没说过自己长大后的宏达理想,但姐姐记得,妹妹最喜欢的玩具是一个洋娃娃,搭配上各式各样的小衣服,“可能那时她内心想当一名服装设计师吧。”
文|新京报记者 杜雯雯 编辑 | 胡杰 校对 |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