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17 18:38:31来源:法律常识
日本东京,一栋气派的法律大楼里,有一扇挂着“一濑法律事务所”小牌子的门,和隔壁装饰豪华的玻璃门相比,因为过于寒酸显得格格不入。这天早上八点,事务所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喂,你好……”事务所面积不大,里面堆满了各种文件,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从一米多高的书籍旁探出头来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叫骂声,老头没挂电话,静静地听着。类似的咒骂电话他几乎一个月要接十多个,除了说他是卖国贼外,也有人说他是中国的狗腿子、日本的叛徒之类的话。
这些侮辱人格的词语,他听了快27年,已经有些麻木了。
老头叫一濑敬一郎,出生于熊本县,在业内是出了名的金牌律师。律师这个行业,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光鲜亮丽、极受尊敬的高收入群体,曾经的一濑也是如此。
可自从1995年以后起,鲜花和掌声、金钱和地位通通离他远去,剩下的只有无休止的奔波和来自同胞的恶骂和诅咒。
这一切,全因为一濑选择了一条曲折的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他花了27年时间帮助中国人状告日本人,要求他们认罪、道歉、赔偿。
1995年8月,一濑在中国哈尔滨出差期间,听闻这里正在举行关于731部队细菌战的讨论会,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的他带着好奇心准备去旁听,在会场旁遇到了一对年迈的中国夫妇,见到一濑胸前挂着的律师证件,老夫妇拉着他不肯撒手,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
两个老人来自浙江义乌,几十年前日本鬼子在他们老家做细菌实验,一夜之间全家十四口人死了只剩下他两个,苟且存活的这些年,他们饱受着各种怪病的折磨。
“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开村子,求求你帮帮我们!”老人边说边哭,为了向日本政府讨个说法,他们拿出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千里迢迢来到哈尔滨,在当地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大学生的帮助下,打算向日本政府讨个说法。
一濑大受刺激,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中,老师的平日教育,教科书上的内容对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只字未提。倘若不是他亲眼见到老人干瘦身体上留下的恐怖痕迹,也不敢相信自己热爱的祖国竟然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
那天晚上,一濑睡在异国的酒店床上彻夜未眠。他从天黑发呆到天亮,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想要让祖国的普通民众不再受政府的蒙蔽,必须要有人站出来。
“我要用学到的法律知识帮助这些可怜的受害者!”想清楚这点后,一濑很快展开了行动。
可是,事情发展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顺利。几个月后,一濑根据老人提供的地址,走进他们老家进行调查时,却因为说的是日本话被村民轰了出来。
村民拿着扫把,对着一濑和翻译大吼道:“滚出去!这里不欢迎日本鬼子和汉奸!”每个人脸上写满了愤怒,尽管战争已经结束很多年,可日本帝国主义带给中国老百姓的创伤依旧挥之不去。
这是刻入骨髓的仇恨啊,一濑站在村口,感受着村民敌视的目光齐刷刷向自己射来,心情变得极为复杂。
为了让大家相信他的诚意,一濑找到了村干部,表示愿意以律师的身份帮助大家维权,向日本政府索要赔偿。村支书听完后,看向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精神病患者:“你可是日本人,你怎么会愿意为了外人与自己的国家作对?”
一濑叹了口气,把在哈尔滨遇到那对老夫妇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讲到激动处不禁流下热泪。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濑最终打动了村民,可新的困难也随之而来,因为年代久远,很多幸存者对当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搜集证据成为一件很困难的事。一濑只能多次往返中国,与当地民间组织通过多渠道了解情况。
“一濑律师,你听说过常德这个地方吗?”中国志愿者拿着资料匆匆赶来,兴奋地告诉他,有朋友在那边找到了不少经历过细菌战的幸存者。
由一濑和几名中国律师组成的团队很快奔赴常德。在那里,他虽然对日军的暴行早有心理准备,可等到与幸存者面对面聊天时,还是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当年的常德到底发生了什么?
1941年11月4日,天刚蒙蒙亮,刺耳的空袭警报声搅醒了常德人的美梦,“飞机来了!快跑!”大家在慌乱中穿上衣服,拿着早已收拾好的贵重物品就往外跑,等来到空地上才发现,日本飞机投下的不是炸弹,而是陈年的麦粒、谷子和一些看上去脏兮兮的碎布条。
这些东西洒满了整座城市,常德人见不是炸弹,纷纷松了口气。两天后,一个叫做桃儿的12岁少女提着篮子穿过街巷,哼着歌给在码头做工的父亲送饭,见到墙角花花绿绿的碎布条,好奇地捡起来看了看。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彻底要了她的命。
回到家,桃儿发起了高烧,满嘴说着胡话,最终没能撑到第二天来临。据官方记载,这个12岁的少女是日本在常德发动细菌战的第一个受害者。从桃儿开始,瘟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席卷了常德的所有生灵。
常德自古以来就是战略重地,从地图上来看,它不仅是连接湖南与四川的重要枢纽,还因生产稻米和棉花成为了重要的供给地。倘若日军采取常规方式进攻,面对着固若金汤的城池势必要付出血的代价,如果是采用细菌战这一反人类行为的话,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轻松瓦解整座城市。
灾难开始降临,随着病人越来越多,医生惊恐地发现,日军投下的东西里含有鼠疫细菌。
这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传染病,它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淋巴结肿大、口鼻出血、失去意识,到后面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死者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黑紫色,如同中了剧毒一般。
一濑来到常德后,见到了已经八十多岁的张大爷。张家原本住在市中心的富人区,父亲是个体面的生意人。日军投毒的那一年,张大爷的两个弟弟染病后,在痛苦的抽搐中停止了呼吸。张父悲痛欲绝,却也不敢把孩子的尸体留在家中,只能把他们乌黑的幼小身躯放进箩筐中,趁着夜色来到乱葬岗,草草埋葬了孩子。
这场瘟疫,夺走了张家人四条生命。父亲疯了,不梳头不洗脸,胡子拉碴游荡在大街上,嘴里叫唤着死去亲人的名字,一个幸福美好的富裕之家,从此走向衰落。
“那时候,好多隔壁村的小商贩都会来城里做生意,他们也感染了。”在工作人员带领下,一濑来到距离常德二十多公里远的小镇上,见到了其中一个受害者家属李大妈。
时隔多年,回忆起父亲发病时的模样,李大妈依旧惊魂未定。
她的父亲是活生生呕血呕死的,短短两天时间,所有和父亲讲过话的人纷纷患病,整个老李家死了17个人。“到处都是尸体,没有人埋葬,连打棺材的人也死了。”想起往事,李大妈老泪纵横,盯着一濑的目光很复杂。虽然知道他是来帮助自己的,可一想到他也是日本人,还是没能控制住情绪。
李大妈眼中的恨,深深刺痛了一濑。这场鼠疫,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他不敢细想。幸存者回忆往事时痛苦的表情,不断在他面前闪过,久久挥之不散。
那时候的常德,不论白天黑夜,哀嚎声不绝于耳,这家上坟,那家出殡,就连做法事的道士听到“常德”两个字,立马摆摆手摇头拒绝。
据官方统计,有7643条鲜活的生命葬送在这个人间炼狱中,可一濑四处调查后才发现,这个数字并不是全部。
幸存者告诉他,在一个叫做济公庙的地方,里面住着不少乞丐,这些人全部丧生,因为没有家人,官方无法得知他们叫什么名字。
还有驻扎在一个祠堂的上千个壮丁也先后染病死亡,同样没留下姓名。至于全村感染鼠疫的蔡家湾,由于没有幸存者,也没能被官方登记在册。
“多少年了,一闭上眼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恐惧。”如今,活下来的人已经老去,生命进入倒计时,他们告诉一濑,很害怕有生之年都等不来一个好结果。
结束了常德之行,一濑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日本。他有很多计划,要出书讲述日军当年犯下的累累罪行,让国人明白自己的祖辈到底做了什么,他还要以中国受害者代理律师的身份起诉日本政府,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一濑,能成功吗?
1997年,在一濑和中国律师的努力下,一份标注着七千多名受害者性命的地图顺利完成。同一年,一百多名中国普通老百姓来到东京,将日本政府告上了法庭。
集团诉讼很复杂,语言不通和大相径庭的法律框架,让一濑分身乏术。在其他律师忙着打民事诉讼官司赚得盆满钵满,住上了豪宅换了又大又宽敞的事务所时,他自掏腰包多次往返中国日本,为了节省成本,他挤在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整理材料,没有聘用下属,妻子充当他的助手。
通宵达旦地工作、经历数次开庭审理,终于在2007年有了结果。日本法院判决一濑律师败诉,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本国法律不允许政府赔偿中国个人。
看着受害者失望之极的表情,一濑弯下腰深深鞠躬道歉。政府不愿意做的事情,就让他这个普通的日本民众来完成吧。
稍微让人觉得安慰的是,官司虽然输了,可日本政府承认了日军在中国多地发动细菌战的事实。迫于舆论压力,所有参与731部队细菌研究的人,均被政府取消了学位。
没有之前的努力,就不可能取得如今局面。日本政府的妥协让一濑看到了希望,他决定要为在侵华战争中受苦受难的中国人做更多事情。
“重庆大轰炸”、中国慰安妇……一系列诉讼案中均能找到一濑活跃的身影。他以律师的身份帮助普通老百姓表达诉求,不断发动民间力量敦促当局承认曾经犯下的罪孽。
有一次他在整理诉讼案件,突然发现一个细节,顿时气得说不出来话。他伸手连连拍打桌面,吓得刚进门的妻子不知所措。
究竟是什么内容,让他如此愤怒?
一濑带着妻子来到日本博物馆,看着琳琅满目的文物,突然指着其中一件说道:“这个东西,不是我们国家的。”
妻子不解地看向他,一濑苦笑着摇摇头感叹道:“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从中国抢来的东西,竟然堂而皇之摆在了自己家的博物馆里。”
原来,随着参与的案子越来越多,一濑发现,日军不仅在中国干下杀人放火、强奸妇女等无耻勾当,还抢走了大量属于中国的珍贵文物。
而这一恶劣行径,许多普通民众都被蒙在鼓里,他也是碰巧发现的。
“他们不承认侵略,这些文物就是铁证!”从博物馆回来后,一濑找到了工作新的方向,他要让这些文物回到真正的家乡,并且他不止一次在外提及:“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日本,就不可能谈什么友好关系!”
可是,想要归还文物,谈何容易。在一濑看来,当局从来没想过要以诚恳的态度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指望他们,不如靠自己。
2018年,一濑律师作为发起人,成立了一个帮助中国文物回家的组织。他和同僚最开始定下的目标,是要让三尊中国石狮和唐鸿胪井刻石“完璧归赵”。
值得一提的是,这也是日本首个要求政府归还文物的民间组织,一濑表示,他们的目的是希望通过努力,让当局把从甲午战争开始,一直到侵华战争结束前从中国掠夺而来的文物,全部送还回去。
在一次公开演讲中,上百名日本市民听完一濑和推进会负责人的介绍后,深受触动。当年日军侵略者在中国所做的一切,他们完全不知道。有不少人听完讲演后才明白,原来博物馆里的文物,从来都不属于他们的国家。
“应该还回去!”
“支持!向中国道歉!”
……
那一刻,站在台上的一濑很受触动,他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和他怀有同样的想法。看着一双双举起的手,他越来越坚定了一定要送文物回家的想法。
然而,这注定是一条坎坷的道路,无数次在挫折中撞得头破血流的一濑,以坚强的意志撑过了一次又一次失败。
可到了2019年8月,这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终于遇到了人生最致命的打击。他蹲着事务所里,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发呆,连电话响了好几次也没听见。
还有什么事,能够击垮他?
自从帮助中国人后,一濑在办公室和家里经常能够接到辱骂的电话,甚至还收到过不少充满恐吓字眼的电子邮件,看着对方发来的死亡威胁,一濑一点都不害怕,就像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般,与妻子和朋友分享。
妻子是他的工作助手,也是心灵伴侣,多年来,两人一直携手向前,哪怕当初他从中国回来,第一次说出要帮中国人打官司的话时,妻子也没有反对,选择以行动默默支持。
没有什么能够把他们分开,除了死亡。
2019年8月,在丈夫的悉心照顾下,饱受病痛折磨的三和女士缓缓闭上眼睛,如同睡着一般。在场其他人,谁也不知道当时的一濑在想什么,只能从他几天后发出的简单讣告,感受到他切肤的痛苦。
妻子走了,她整理过的诉讼文件仍然整整齐齐放在办公桌上,一濑一回头,仿佛还能见到她忙碌的身影。
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帮助中国人,他的妻子也不会跟着他受苦受累,完全可以成为东京上流社会的太太。在很多朋友看来,一濑走的这条路,注定没有好的结局。
“你后悔吗?”两年后,面对中国记者采访,这个脸上写满沧桑的日本律师沉默良久,缓缓回答:“不后悔。”
他知道前路充满荆棘,只能孤身一人继续往下走。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动力,就是见到一个个曾经饱受战乱折磨的普通百姓,站在法庭上理直气壮控诉日军暴行的那一刻。
他不再计较输赢,这场为了真理和正义的战斗,他永不言弃,誓要奋战到底。
参考资料:
新华每日电讯:侵华日军常德细菌战:惨绝人寰,反人类罪行不能被遗忘
常德晚报:日本律师一濑敬一郎欲为常德细菌战遇难者画地图
上观新闻:这位日本律师30年只做一件事:帮中国人告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