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31 08:29:49来源:法律常识
想要从“村霸”手中要回一千块钱,父亲投入了三千块钱找律师打官司。在村民眼中,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父亲心里清楚,比起那一千块钱,他更希望为我们家讨回一个公道。
1
2006年9月的一天上午,母亲照常去菜地摘菜,路过那片“老红薯床”时,发现我家的四棵泡桐树不见了。
红薯床其实就是在地里建的温床,用来培育红薯苗,为了便于理解,我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
每年春季是培育红薯苗的最佳时期,首先要把红薯床的底层用水浇湿,再在上面撒一层大粪作为红薯苗的营养来源。然后在大粪上面铺一层土,把挑选好的红薯整齐地摆在土上,再继续用土把红薯埋好,土上面再撒一层大粪,这样可以保证温床内部的热量不会过多流失,最后用塑料纸盖好,前期的准备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想让红薯苗顺利地生长出来,需要每天天黑前,在下面的床洞里烧火,给温床提供足够的热量,以便迎接寒冷的夜晚。温床末端的两个顶角处分别盖有一个小小的烟囱,它们与温床内部设计好的通道连在一起,具有通风的作用。木柴燃烧时产生的热量和浓烟,会迅速在温床的通道里四散开来,之后,两个小烟囱都会冒出黑色或白色的烟。有烟出来就说明温床内部通风正常,温度也在上升,这些都是保证红薯苗能正常发育必不可少的条件。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红薯是主要粮食之一,农村家家户户都要用红薯床来培育大量的红薯苗,以供种植。后来随着小麦和玉米的产量逐渐增加,并且取代红薯成为了主粮,红薯床就渐渐被荒废了。
不过建红薯床的地块并不适合种庄稼,所以当年我爷爷见那块地闲着可惜,就把红薯床掀掉,往里面埋了四个树疙瘩(树木砍伐后留下的根部),没想到还真长出了小树苗。
后来村里的其他人也往那片地里种树,那里便成了一片树林,但是因为我家种得最早,所以树长得也最为高大粗壮。父亲本想着再过两年家里盖新房的时候用,现在却突然不见了。
母亲看着沿路三道清晰可辨的车辙,和树桩上还尚存的木屑,判断树应该是刚被砍掉的。可究竟是谁砍的,无从得知。
母亲只好返回到路上,想着先去摘菜,树的事等回来再说。
刚走没几步,母亲看到了刘大爷,便随口问道:“大爷,这两天有没有看到谁在那里刨树(方言,这里的刨树并不是指连树根一起刨掉,只是砍树的意思)?”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指向不远处的那片树林。
刘大爷停下来想了想说:“嗯……好像是前天下午,我看到赵老大和一些人,在那儿刨树呢。”
母亲心里一惊:“怎么是他家!”
在那个年代,家中的男孩越多,在村子里的势力就越大,言谈行事也比较强硬,没人敢轻易招惹。赵老大家是村子里的大户,家里兄弟四个,这些年在村子里飞扬跋扈惯了。
赵老大年轻的时候,就曾因为和他人发生了一些口角,喊来了三个兄弟,后来把对方的腿都打折了。
我家和赵老大家比可以说是相差甚远,父亲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叔伯,在很多事情上总是吃亏的那一个。
但父亲还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理讨回来。
午饭后,父亲来到赵老大家,赵天有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说:“俺爹没在家,串亲戚去了。”
父亲以为赵天有知道,便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赵天有听后脸色一沉说:“这……我还真不知道。要不你先回去吧,等俺爹回来了我问问。”
父亲看他有些紧张,不由暗自猜测:估计赵老大串亲戚是假,故意躲着不见才是真。
不过此时见不到赵老大,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就在父亲准备回去的时候,另一个屋里突然传出来一句:“我知道!俺爷刨树的时候,我去了。”
随后就看到赵涛从屋里走了出来,父亲急忙上前一步问:“树呢?”
赵涛看了看赵天有那凶狠的目光,没敢再继续说话。
可是最重要的话一旦出口,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在父亲的追问下,赵涛颤颤地说:“树当时就卖了,一共卖了一千。”
此时的赵天有终于沉不住气了,呵呵一笑说:“俺爹年纪大了,估计是记错了地方,误把你家的树给刨了。要不这样吧,等他回来了,我把钱要来给你送过去。”
话说到这里,父亲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了,否则会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都是乡里乡亲的,没必要把关系闹僵。”
母亲也说:“既然他们家承认了,咱也不急这一时,那钱是今天给还是明天给,没啥区别。”
然而事情并不像父母想的那么简单。
2
半个月过去了,赵天有都没来。父亲坐不住了:“这么久见不到人,他不会诓(骗)我吧?不行,得找他去!”
母亲放心不下,把饭锅端了,又把煤球火封上,一路小跑跟了过去。
赵老大没料到父母会赶在饭点儿过来,他还在院子里吃饭,被撞了个正着。父亲向他问好,然后表明了来意。
赵老大一听,立马就生气了,他把碗搁在地上吼道:“啥?你家的树?那是我栽的,啥时候成你家的了!”
“你是不是记岔了?那是俺家的地,树咋能是你栽的?”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我卖的就是俺家的树,你要想把钱要回去,除非把我的头割了!”赵老大说着从板凳上站起来,抬起右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已经年过七旬的他,张狂起来丝毫不减当年。
“你……”父亲刚要说话,被母亲一把拽住胳膊。
回家的路上,母亲气得掉眼泪:“他家明摆着就是欺负咱呢,跟当年邻居偷咱的煤球一样!”
母亲口中“偷煤球”的事情,我倒是记得十分清楚。
那年秋天的一个清晨,母亲打开街门后,发现在门口的煤球少了一百多个(煤球打在干净的地面上,拿走后会留下一个黑色的煤球印,很容易清点数量),她问遍了左邻右舍,都说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母亲去对门邻居家借东西,一眼便认出屋里堆放的那些煤球,正是我家丢失的。邻居不想把事情闹大,说晚上把煤球给送回来。可当晚送回来的煤球数量,还不足一半。
当时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不想多生是非,就算了。
“放心,是咱家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脚步。
3
第二天,父亲找到了来顺,想让他从中间帮忙调解。
来顺和父亲是小学同学,关系很好。以前他是生产队的队长,对那片地的划分比较熟悉,而且我们两家的地紧挨着。当年我爷爷种树的时候,父亲还叫他帮过忙,算是个见证。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和赵老四关系不错。赵老四虽然在赵家兄弟里年龄最小,但却最明事理。这在父亲看来,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后来在来顺和赵老四的劝说下,赵老大终于承认了树是我家的,还答应还一半的钱。不过他提了个条件:“这钱要到大队(村委会)给。”
母亲有些疑虑,但父亲说:“亏五百就亏五百吧,咱本来也不完全是为了钱才去找他的,只要承认树是咱家的就好。”
那天父母起了个大早,还没到约好的时间,便提前来到了村委会。
慢慢人越来越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村委会,出现了少有的热闹景象。
太阳爬上树梢,赵老大身着一件灰色的布衫,双手背在身后,走进了村委会的大门。跟在他后面的,是赵天有。
村里的人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凑,随即安静了下来。
赵老大走到父亲面前扯着嗓门说:“今天我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告诉你,我卖的是俺家的树,跟你家没任何关系。钱是绝对不可能给你的!”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瞬间又变得吵闹起来。来顺急忙往人群中间挤,同时大喊一声:“大家不要乱,听我说一句!”
来顺来到赵老大旁边,喘着粗气说:“你真是比孙悟空还会变,那天晚上我和赵老四在你家时,你是咋说的?现在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不敢承认了?就不怕人家报警抓你?”
赵天有下意识地扭了两下身子,挡在了赵老大的前面:“好啊,你们快去报警,现在就去!我不妨先告诉你们,不管是公安局还是法院,俺家都有人!”
“好,这是你说的。”父亲很平静地撂下这句话后,拉着母亲挤出了人群。
身后又是一片嘈杂。
4
父亲打了“110”,出警的民警姓牛,中等个头,皮肤黝黑,说话不紧不慢。
赵老大一见到牛警官,便开始喊冤。
后来牛警官顺着赵老大问了几个问题,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最后变成了哑巴。
牛警官准备离开时,单独把父亲叫到一旁说:“老乡,这个事情我大概已经了解了,回头有什么需要再联系你,报警的那个电话是你家的吗?”
“是,是的。警察同志,大概啥时候会有处理结果?”父亲的语气里带着些急切。
“就这两天吧。哦,对了,叫我小牛就行!”牛警官一边说着,一边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三天后父亲没有接到电话,骑车到派出所询问。
牛警官把父亲带到门外,压着嗓子说:“你这个事所里没办法受案,所以以后不用来找我了。”
“为什么?”
“对方年龄太大。”牛警官说完,随即做了个“请”的动作,父亲本还想多问些什么,但不得不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要真想讨个说法,就上法院告吧,那里是最讲理的地方!”
父亲说,要不是牛警官的这句话,他可能就放弃了。
回到家后,父亲开始着手打官司的事情,邻居们都劝他:“算了吧,你打官司的花销要远比那一千块钱多得多,何必呢?”
父亲听了只是笑笑,他心里知道,自己想赢回来的,早已不是那一千块钱了。
5
打官司,起诉状是必须要写的。父亲不懂,只能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熟人那里找到了一位律师,请人家帮忙把起诉状写了出来。
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块叠好的灰色手绢,放到了律师手里。律师握了握手绢说:“你这个官司如果再找两个证人,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证人最好是你家地邻。”
父亲听了,紧紧握着律师的手,表示感谢。
我家那块地有三个地邻,南面是个岸边。其中东地邻早些年已经搬到外地居住了,想要联系上,并且让人家上法院作证,显然不可能。所以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西地邻的来顺,和北地邻的文生。只要他们俩答应作证,按律师所说,这场官司应该就可以打赢了。
父亲不担心文生,他认为文生一定会帮这个忙。
只是来顺那里就不好说了,毕竟他和赵老四关系也很好,如今我们两家打官司,他很有可能会选择中立。
夜晚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丝凉气,父亲穿上外套,拎了两瓶白酒,借着明亮的月光出了门。
来顺大概是知道父亲的来意,还没等父亲细说,竟然立马拍胸脯答应了。他说:“赵老大把我当猴耍,之前不仅没有帮到你,还让你在村里丢了面子,真对不住。你放心,这次打官司我帮定了。”
“哎,也不能怨你,是赵老大故意设了个圈套等着咱钻了。现在要不是被逼得没了办法,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到法庭去。”父亲掏出一支烟,递给了来顺,然后又擦着一根火柴凑了过去。
“放心,到了法庭上,他赵老大就翻不了天啦!”来顺说完猛地吸了口烟,上面的红光看起来暖洋洋的。
父亲从来顺家出来,走到半路时,解开了外套上的扣子,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当时在他看来,这场官司赢定了。
可是父亲还是算错了。
没想到,文生不想帮忙,说什么也不答应。
6
以前村子里还没有打工的浪潮,基本都是靠种地为生。闲暇之余,父亲就“编筛子”补贴家用。
文生的老婆去世得早,家里大小事全靠他一个人。后来随着三个孩子都入了学,开支越来越大,只靠种地根本负担不起。
文生为了谋个生计,多次向父亲讨教编筛子的手艺,父亲为了避免“徒弟压低价格抢师傅生意”的事情发生,提出两人合伙干,钱一人一半。
就这样做了一年多,由于筛子的价格越来越低,利润太少,他们便改行了。
父亲和文生这段合伙“做生意”的经历,让两人的关系变得亲近起来,经常坐一起喝酒。
所以父亲在心里反复地问:“文生咋一点儿情面都不给?”
后来父亲找了个机会,请文生到家里喝酒,他答应了。
酒桌上两人聊起以前的事,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沉默寡言,酒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下了肚。眼看一瓶白酒见了底,父亲终于开口问:“兄弟我被别人欺负成这样,你就看得下去?”
“谁,谁敢欺负你,咱现在就找他去!”
“谁?除了赵老大还能有谁!”
文生听了连连叹气,耷拉着脑袋没再接话。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次请求兄弟原谅。你知道的,俺家那口子走得早,我这几年是既当爹又当娘,不容易啊。赵老大家的小闺女前几年不是没了丈夫吗,我想和她搭个伙,好好地过日子。”文生说到这里时脸上泛着红光,或许是有些难为情,也或许是喝醉了。
此后父亲再没找过文生,他知道这个时候文生是不可能出面作证的。
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又找了个熟人帮忙作证,虽然不是地邻,但有总比没有强。
眼看着已经万事俱备,母亲找卜卦的先生挑选了一个好日子,让父亲拿着诉状去了离我们村最近的那个法庭,听说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打官司都要去那里。
父亲把相关材料递给了立案庭,过了好大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穿着比较特殊,旁边的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庭长。”
庭长把诉状拿到父亲面前,清了清嗓子说:“你这个案子属于林权纠纷,想要立案的话,得有林权证,如果没有,按相关规定是不能立案的。”
工作人员把“林权证”这三个字详细地解释了一下。来顺听了气得直跳脚:“俺们都是老农民,就是在自己家地里种了几棵树,上哪儿去办你说的那个证去!我看啊,你们这是在故意刁难俺们。”
“这里是法院,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如果有证就拿出来,如果没有就请离开。”庭长说完转身向里面走去了,只剩下他的声音在庭里一遍遍地回荡着。
打官司这条路就这样被林权证堵住了,父亲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准备好的证据,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父亲说:“那种有理没地方说的感觉,就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力气使不出来,浑身难受。”
7
后来法院不给立案的消息,在村子里悄悄地传开了,成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
父亲气得在家里摔东西,母亲一边拦着一边哭,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那段时间,赵老大每天都会到村子里的十字路口唠闲话,他坐到人群当中夸夸其谈的样子,像是个说书先生。
有一次别人问起他家小女儿和文生之间的事,他直接就是一顿臭骂,最后撂下一句:“想娶我家老小,他做梦!”
然而此时的赵老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番无心的话会把自己推上法庭。
一天晚上文生到我家里来,劝父亲继续上法庭告赵老大。
父亲说不给立案,告不了。文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我去找个好点的律师,咱再问问,我就不信了!”
父亲感觉奇怪,他不知道文生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想法,直到他听说文生和赵老大的小女儿成不了了,才明白过来。
文生找的那位律师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直言:“案子可以立。”
父亲有点不相信,律师解释说,林权证是林权纠纷案里的一个重要证据,但是这个案子明显就是个盗窃案,不需要林权证。
之后律师重新写了份起诉状,带着父亲去了区基层人民法院。父亲问为什么不去就近的法庭,律师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父亲收到通知,立案了。
那天晚上父亲睡到半夜突然醒来,问母亲案子是不是真的立下来了,母亲使劲儿地拧了下他的胳膊,疼得他哈哈大笑。
赵老大收到法院的传票后,依然在村子里叫嚣,说打官司他也不怕,最后一定还是他赢。
父亲心里有些不安,他问律师如果对方托关系怎么办。律师说:“放心吧,无论对方认识谁,也不可能逃脱法律的制裁,法庭决不允许任何人亵渎。”
开庭那天赵老大面无表情,身体微微地打着哆嗦,全程很少说话。不过他的律师却很积极,一直在努力帮他辩解,但终究因为拿不出有效的证据,一切都化作空谈。而他费尽心机请到的证人,在面对审判员的提问时,一直都在回答“不知道”三个字,最后被赶出了审判庭。
这场官司,父亲赢得毫无悬念,却也太过艰辛。
判决书下来那天,父亲落泪了。母亲骂他没出息,他笑着说母亲不懂。
后来我家盖新房,村子里一多半的人都过来帮忙。母亲问:“咱家的面子啥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父亲抽了口烟,笑着说:“费了那么大的劲,又花进去三千多,值了!”
题图 | 图片来自《山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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