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1-18 23:51:11来源:法律常识
文/王春晓
11月11日,奔走多年的李辉拿到了任丘市法院一审胜诉的判决书。这离女儿小冉遭受性侵已经过去17年。
2015年女儿临大学毕业时,说出了自己童年遭遇侵害的秘密,此时,她已经被折磨得不得不接受抑郁症的治疗。两年后,小冉终于有勇气说出了加害人岳某金的名字,这正是李辉原来要好的朋友兼同事。
好友作案激起了李辉内心的愤怒。在没有咨询律师、警察等专业人士的情况下,他找到岳某金讨说法,对方只承认摸过女孩的私处。最终检方认定,岳某金构成强奸罪的证据不足,其行为符合猥亵儿童罪从重处罚的情节,但由于已过追诉时效,无法追究刑事责任。
为了得到一个法律上的补偿性正义,李辉作为女儿的法定代理人,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法院一审判决,被告岳某金就猥亵小冉的民事侵权不法行为向其道歉,并赔偿各种损失30余万元。
这是在我国司法实践中,首起未成年人性侵案刑事追诉期已过,提起民事诉讼后胜诉的案件。
不过,这还不是李辉努力的最终结果。目前,被告岳某金不服判决,已经提起上诉。岳某金认为,一审法院适用时效错误,认为该案诉讼时效已过。
女儿童年遭性侵,对方是自己多年好友
2021年11月11日,在拿到民事诉讼一审判决书后,李辉分别给上海的妻子和女儿小冉打了电话。得知胜诉结果的妻子委屈地哭了起来,女儿倒显得十分平静,这也在李辉的猜测中。这几年,小冉一直辗转各地接受心理治疗,不愿交流,也很少表达自己,一家人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个状态。
李辉一家的生活是在2015年发生转变的。春节前夕,即将大学毕业的女儿拿到了国外3家名校的硕士offer,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聊起了女儿未来的人生规划。在谈起未来生活时,女儿突然情绪失控,哭着说道:“你们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小时候遭受过性侵,我讨厌这个地方的人!我每一天都在煎熬,等着去死!”
如同晴天霹雳,李辉和妻子被吓蒙了,怎么可能呢?他本能地追问女儿:是谁干的,在哪里发生的,但女儿始终不愿再说话,紧紧抱着床边的妻子痛哭。眼见女儿情绪越来越糟,妻子哭着劝他:“不说就算了,缓缓再说吧”。
在李辉的设想里,不管怎样,女儿还是要努力毕业、努力继续往前走的。但毕业一天天接近,小冉的精神状况却越来越差,一度处于崩溃的边缘——有时,她把自己锁起来一两天不吃饭,有时在电话中突然冲父母发火,又或在噩梦醒来后恐惧、紧张不已。私下咨询了几个医院后,李辉提前退了休,带着女儿开始寻求心理治疗。2016年5月,北大第六医院的诊断结果显示,小冉为焦虑抑郁状态。
那段时间,李辉也觉得自己生病了。一边担心照顾不好生病的女儿,另一边是不知道施害者的焦虑,两条线紧紧拉扯着他,这个近60岁的男人如临深渊。他尝试通过心理医生帮忙,问问女儿这个人是谁,但医生告诉他,眼下患者以治疗为主,“说如果她一辈子不说,你也就一辈子不要再问了。为了女儿,我们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
经过2年的治疗后,或是受到当时网络上其他性侵案破获的触动,2017年5月初的一晚,小冉叫上母亲走进李辉的卧室,告诉他施害者是岳某金叔叔,随后又平静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李辉一夜未睡,愤怒、暴躁、崩溃随之而来。他曾猜测过一栋楼的男邻居、女儿补习班的男老师、甚至是过路的陌生人,但从未怀疑过他们曾经的好友。“对人的信任完全崩塌了,怎么会是他呢?我女儿还叫他叔叔,他也有女儿啊。”
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总是自然而然。李辉和岳某金两对夫妻都是1980年代末期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华北某油田同一矿区,两家的女儿也只差两岁。2011年岳某金调到北京前,两家人时常串门、聚餐、外出游玩,就连做了好吃的东西,也会惦记着给对方家里送一份。
但若将时间往回翻,一切又不是无迹可寻。儿时的小冉活泼开朗,喜欢跳舞、唱歌,喜欢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但上了初中,她变得内向寡言,常常一身运动装,也从不打扮自己;有一年春节,李辉给两个女孩买了同款的羊毛衫,要小冉给岳妹妹(岳某金的女儿)送去,可女儿却十分抗拒,在他的喝斥命令下,女儿哭着去了对方家里;2016年时,岳某金的妻子曾到家里住了一晚,直到临走前,女儿才走出房门打了招呼。
“当时我和她妈妈也没什么意识,总觉得女儿青春期产生的变化。现在想起来还是疏忽了,也怪我们交友不慎,太残忍了”,李辉不情愿地回忆。
取证不足,对施害者动手被拘
在得知“仇人”的身份后,李辉决定去北京找岳某金讨个说法。
2017年5月9日一早,李辉在岳某金北京单位的门口堵到了本人。看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岳某金起初有些惊讶和高兴。李辉回忆,在反复问了几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后,岳某金回他:“知道,知道,孩子的事情”。
当天,李辉来到岳某金家里,与其夫妻讨论此事。李辉提供的一段视频显示,岳某金在妻子的审问下,承认在小冉读初中之前摸过她的下体。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呢?这是我们的朋友啊!”“你自己还能若无其事,你心理素质有多强大?这是犯法的知道不知道?”岳某金的妻子在视频中连续质问。
“我知道。我等着抓呗,抓了坐牢去,做错了自己承担责任”,岳某金低头回答。
那时,李辉还不懂法律,没想到第一时间报警、固定证据,也没想到咨询专业律师。他只是拿着手机,拍下了当时的情景。“当时太冲动了,没有问得特别细,也是不忍心把生殖器用在孩子身上,连强奸两个字都没问,导致取证做得很差。”
5月24日,李辉第二次找到岳某金对质。当天所录的视频中,岳某金承认“打屁股、和她(小冉)下部有接触”,并清楚地说出这是猥亵罪。在李辉的要求下,岳某金也给自己女儿打了电话,视频里,他对女儿说:“爸爸在你们小时候欺负过小冉,摸过她下面,爸爸该承担的事情都要承担……”。
视频之外,李辉追问岳某金是用哪只手摸了女儿,岳某金垂头低声回答是右手。一怒之下,他拿起砖头,砸向对方的右手。“后来他就反悔了,也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了”,李辉说。
冲动也激起了对方的自我保护欲望。6天后,岳某金到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东升派出所报了故意伤害案。在警方的询问笔录中,岳某金称自己被人殴打,同时否认自己猥亵过小冉,称是女孩淘气,他让孩子脱下裤子打屁股,无意中碰到小冉的阴部。还有一次,是他在上卫生间时,小冉推门而入,看到了他的下体。担心被报复、威胁,于是他选择报警,希望警方尽量调解。
6月中旬,岳某金打了三次电话约李辉到北京谈谈。6月16日,到达对方单位门口后不久,警察前来带走了李辉。在警察抓捕李辉前,岳某金递交了拒绝调解的书面申请,要求警方依法处理。最终,李辉因故意伤害致岳某金轻伤二级(右手第二、三节手指末节骨折)被刑事拘留,进了海淀看守所。三天后,李辉妻子按岳某金的要求,签署了“不再散布对岳某金不实言论”的刑事和解书。
这让看守所里的李辉陷入更深的绝望,也给了看守所外的小冉沉重的一击。小冉开始拒绝继续治疗,病情也持续加重,甚至对母亲产生了仇恨、埋怨,怪她认识了“坏人”,“有种善良的人总被欺凌,总是斗不过邪恶的感觉”,李辉叹气。
女儿决定报警,最终被认定遭猥亵
2017年7月6日,在被关押了三周后,李辉被取保候审。两天后,海淀检察院决定不起诉,认为李辉虽然实施了故意伤害行为,但犯罪情节轻微,且关联案件涉及未成年人。
从看守所出来,李辉切切实实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新背负的案件让他坚定了要讨公道的信念,另一方面,女儿的抑郁状态越加严重,李辉不得不咽下悲伤,说服女儿继续治疗:“你看我不是出来了,没事对不对?你要相信爸爸,天塌不下来的。”
也许是受父亲牢狱之灾的触动,也许是治疗见效,三个多月后,小冉咨询了心理医生能否报案。
看到女儿终于迈出一步,李辉突然眼前一亮。“我们一直以女儿为主。先前她状态特别差,北京六院的医生也跟我们说过,录口供时需要说出当年被性侵的详细细节,女儿内心积压的痛苦容易爆发,怕她状态更糟,所以才一直没有报案”。
2017年11月10日,一家人带着先前录下的视频,到当地公安局报案。在长达5个小时的时间里,小冉艰难地讲述了童年的遭遇,包括大约6岁时,岳某金曾摸过她的阴部,2003年至2004年期间,岳某金与其发生关系,并要求她不得对大人说等。
当天,警方决定立案。随后,警方委托河北省保定精神疾病司法鉴定中心,对小冉的精神状态进行鉴定。该中心于2018年3月8日出具的鉴定意见显示,小冉为抑郁发作状态。警方还在小冉中学时的日记本、小纸条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她隐晦地提及,“生活有时比这还乱”。
本以为在说出施害者后,案件会很快有进展,但事实却是步步艰难。在调查了4个月后,2018年3月22日,任丘警方以涉嫌强奸罪将岳某金刑事拘留。后续警方讯问时,岳某金只是承认了摸过孩子的下体,但始终否认有强奸行为。最终37天后,他被取保候审。
2018年4月,河北省任丘市检察院作出不批捕决定,要公安局继续补充侦查。在不批捕理由说明书中,写明猥亵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但根据犯罪行为发时的《刑法》规定,已过追诉期限;强奸罪则因不能形成完整证据链条,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2019年1月19日,任丘市检察院以岳某金强奸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作出不起诉决定。李辉不服,向市、省检察院申诉。
2019年9月,沧州市检察院作出刑事申诉复查决定书,维持任丘市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文书上叙明,因岳某金在录音、供述中均未明确承认强奸过小冉,岳某金涉嫌猥亵儿童罪,但已过追诉时效。
直到2020年3月, 河北省人民检察院发出《刑事申诉复查通知书》,认定岳某金构成强奸罪的证据不足,其行为符合猥亵儿童罪从重处罚的情节,可判处5年以上有期徒刑,追诉期15年。但小冉报案时已过追诉时效,不再追究刑事责任。
这些结果对小冉来说,显然又是一次次沉重的打击。四川科博司法鉴定所于2020年初出具的法医鉴定意见显示,小冉已处于重度复发性抑郁障碍。“5年时间了,她的同学早都要么深造、要么工作,我们家孩子不但没了未来,连个说法都不能讨回来”,李辉再次感叹。
民事诉讼获胜,被告提起上诉
在接到河北省检察院的通知时,李辉还带着小冉在四川成都接受住院治疗。之前在2019年10月,河北省检察院一位了解案情的老检察官告诉他,刑事追责确实走不下去了,可以试试民事诉讼,这一善意点燃了李辉的希望。他辗转找到成都律师万淼焱。
2020年6月10日,任丘市法院宣告,小冉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并指定李辉为监护人。随后,李辉代女儿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2020年10月,任丘市检察院决定派两名员额检察官出庭支持小冉起诉。
到今年9月17日开庭时,小冉早已在上海治疗。李辉和妻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任丘,再次帮着女儿“打仗”。庭审现场,岳某金始终否认了自己对小冉的侵害行为,并称先前李辉拍摄的视频,是在被其殴打、威胁的情况下所说。但相关证据显示,岳某金曾在2018年3月警方讯问时,承认自己曾两次触碰小冉的敏感部位。
小冉诉岳某金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纠纷一案,任丘市法院审判委员会判决,岳某金就其猥亵小冉的民事侵权不法行为向其道歉,同时,赔偿医疗费、精神抚慰金、误工费、交通费等各种损失共计307600元。
小冉的代理律师万淼焱说,以法律的名义对犯罪者处以刑罚,本身是公民将同态复仇的权利上交国家行使,以换得社会的平稳运行。同样是为了保障人权,才于刑法制度中设立了刑事追诉时效。无法得到“做坏事会有司法严惩”的朴素正义时,往往给未成年期间身心严重遭受侵害的被害人带来持续的终生创伤。提起民事侵权诉讼,是这些司法给予补偿性正义、修复创伤的唯一途径。
万淼焱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案最大的困难在于没有先例可循。一审胜诉的达成,是多方合力的结果。最根本的是岳某金的侵权事实,即猥亵行为本身经过严格刑事诉讼活动查明,法院委托的广东中一司法鉴定中心也作出了岳某金性侵犯行为应对小冉现今精神障碍负主要作用的鉴定意见。
谈起任丘市检察院派员出庭支持起诉,万淼焱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任丘市检察院支持小冉对不能刑事追诉的施害人提起民事诉讼并参与庭审,既是刑事司法正义在民事诉讼领域的延伸性体现,也能够展现国家司法体系对性侵儿童恶行零容忍的坚决态度。
不过,被告岳某金在法庭中称出庭检察官的身份不合法。他也不服一审判决,很快便提起上诉。他认为,任丘市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事实不清、法律适用错误”。
岳某金认为,河北三级检察机关认定的事实,包括司法鉴定书及视频材料,均不能证明自己实施过猥亵行为。他表示,自己侵权案件的事实来自于身患重度精神疾病,且限制行为能力的人,对于20年前的陈述,其真实性必须有其他证据予以支持,不能独立为证。同时,他认为自己在视频资料中的陈述是被李辉用擀面杖、树枝等胁迫下屈打成招,不符合证据规则,而任丘法院委托的司法鉴定意见也不足为凭。
中国新闻周刊联系岳某金,他称目前一切交由律师处理。此前,岳某金曾在媒体的采访中称,性侵是“根本没有的事”,他是被李辉一家诬陷,而小冉的陈述均是臆想。代理律师周密也曾在采访中表示,一审判决结果“荒唐至极”。
对此,李辉无比愤怒:“人心咋能坏到如此地步呢?他在公安局不是也承认两次摸过孩子下体吗?一审开庭时,万律师已经举出他本人、他老婆、他女儿对公安局的招认相互矛盾,却与我女儿的陈述完全印证。医学诊断、法医鉴定的抑郁障碍、恶劣心境障碍,只是我女儿悲观沉默的原因,哪里污蔑得成意识糊涂、智力退化?”
此外,据李辉提供的上诉状副本,岳某金还认为,一审法院适用时效错误,认为该案诉讼时效已过。
不过,万淼焱对此较为乐观:“我在接案后不久就多方请教,考虑清楚了”。她称,小冉幼年遭受的猥亵,对应的是身体权的侵害,属人格权范畴。民法典规定人格权受到侵害的赔礼道歉请求权,不适用诉讼时效的规定。至于物质损失求偿权,小冉丧失诉讼行为能力、法院指定监护人,足以引发诉讼时效中止的后果,小冉的刑事报案也是民事诉讼时效中断事由。
“现在我还在准备二审的材料。这一路很难,但我要为女儿坚持下去,也希望能把善意和正义传递下去”,李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