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4-16 00:38:05来源:法律常识
第十章:分手季节
一
整个儿下午,漠南市公安局气氛沉闷。省厅领导和局领导关起门来开会,专案组的同志只有方远山、陆树斌参加。
我和吴迪一直不说话。为了避免在单位发生矛盾,引起别的同志猜疑,我们都去了各自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着窗外偏西的太阳,一瞬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是我的两张手绘图,我把它们拿出来,在原来的那幅地图上用铅笔标示出第五起案件。
六点,会议依然没有结束。我将两张图重新压在玻璃板下面,然后看着窗外发呆。传呼响了,是董菲。我用办公室的电话回过去。董菲说:“我今天刚回漠南,听朋友说漠南新开了一家迪厅。呵,咱们漠南也有迪厅了,我们晚上去玩好不好?我知道你在北京待过,不会去那种乱糟糟的舞厅,迪厅应该没问题吧?”
我正想找个理由离开单位:“好啊,在哪儿?”
“我和长顺去接你,你在单位等着。”
我赶紧收拾东西,吴迪进来了:“小童,下班了,回家吗?”
我不看他:“我和同学出去玩。”
吴迪分明很意外:“同学?我认识吗?”
“你没见过。”
“那我也去。”吴迪根本不在乎我的脸色,跟在我身后出了办公室。
在单位大门外等了五分钟,一辆面包车停在我前面,董菲从里面跳下来。看见吴迪,她愣了一下:“小童,这位是……”
“我叫吴迪!”吴迪抢到我身前和董菲打招呼。
董菲转头看我:“这么帅!小童,是你男朋友?”
我摇摇头:“同事。”看见开车的是谢长顺,我问董菲,“不错啊,买车了?”
董菲点头:“是二手车,都快报废了,就图做生意方便些。走,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去迪厅。新开的,漠南第一家。”
的确,我在北京上学时是去过迪厅的,但在漠南,还真没有。
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吴迪爬上了面包车的副驾驶,回头对我说:“你们两个就坐后面聊天吧,我们男人坐前面开道。”
我叹口气,真拿他没办法。
谢长顺把车开到漠南最繁华的地段,找了一家人气最旺的清真烤肉店,点了啤酒和一大堆烧烤。在嘈杂的环境里,我才感觉稍稍放松。端起冰凉的啤酒杯,两个男人特意碰了一下,一齐喝干。我也跟着喝了,我今天特别想喝酒。吴迪在我耳旁说:“小童,少喝点儿!”
我不理他,然后烤肉就上来了,真香。我大口吃大口喝,不停地和谢长顺碰杯——董菲不喝,她等会儿还要替谢长顺开车,而吴迪呢,我都懒得和他说话。七点半,吃喝完毕,由董菲开车去迪厅。
迪厅的名字叫欢乐园,离烧烤店很近,在一座商城的二楼。还没上楼,震耳的音乐已经让我的心脏咚咚跳了。世界总是在变化的,漠南也不例外。外面的世界有的东西,这个城市早晚也会有,好的,以及坏的。
迪厅足有四百平米,内部分为两层,上下相通。底下是演艺台,周围有散座,上层是一圈包厢和走廊,走出包厢就可以观看一层的演出,设计别具匠心,完全不输大都市的前卫与时尚。夜场才刚刚开始,这里的顾客已经不少,都是年轻人。
董菲挑了一个靠中间的大桌,服务生立刻拿着单子过来,问我们需要什么。董菲点了啤酒和小吃。吴迪在震耳的音乐声中对我说:“你同学很有钱啊,做什么的?”
我说:“贩水果的。”
吴迪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酒上来了,服务生为我们倒上,我们又开始碰杯。舞台上有人在蹦迪。在北京的迪厅里,舞台上会有领舞,或者请小有名气的歌手和乐队助兴,但漠南不会有,这里毕竟不是北京。董菲拉着我上去一起玩。我们当年一起进过大众舞厅,四五年后,我们依然在一起,不断地改变自己,不断地适应着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
借着酒劲,我放开一切,和董菲一起疯玩。大学的时候偶尔也和同学们一起蹦迪,对此我并不生疏。周围的人为我们让开了一个小圈子,在漠南,我应该是夺目的。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在闪烁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竟然是燕子,并且我看见,燕子的手同时搭在董菲的腰上。我诧异地打量她俩。燕子凑近我大声问:“你和董菲认识啊?”
“我们是同学。”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董菲转过脸,瞥了一眼台下的谢长顺。我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觉。
燕子又问:“汪警官,我跟你打听一件事,江谦是不是被你们抓起来了?”
我从台上将燕子拽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燕子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和那个男警察去找我之前,我就知道那个杀人狂又杀人了。后来无意中听说,竟然是江谦的女朋友。那个女孩儿我碰见过一两次。我想你们肯定会怀疑江谦,等你们走了,我就去找他,同屋的人说他没回家,我估计是被你们抓起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江谦不像是那样的人,你们公安局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公安的事你不要乱说。”我呛了她一句,燕子立刻闭嘴。我缓和一下口气,“你和董菲怎么认识的?”
燕子警觉地看着我:“这个都要查?你们警察管得也太宽了吧?她可是你同学。”
“正因为她是我的同学,我才要问。”
燕子耸耸肩:“你听了可别不高兴。以前她和我一起干过。你也别怪她,女孩子都虚荣,看着别人有好衣服好化妆品,当然也眼热,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董菲是个傻姑娘,入这行连名字都没改,不过试了几天就不干了。不像我,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回头看着董菲,她还在舞台上摇摆着,但眼睛却盯着我们这边。我冲她微笑了一下,正要朝她那边走过去,却被燕子拉住了:“我能去公安局看看江谦吗?”
“他在公安局跳楼了,正住院治疗,可能会成植物人。”
燕子愕然,继而轻轻点点头:“这样也好,总比被枪决要好。”
“什么意思?”
“反正他迟早要死,不如自己跳楼,还少受点儿罪。”
后来我想,我肯定是喝多了,所以才会那么冲动——我冲上去,使劲把燕子推到墙上。就在那一瞬间,积聚了三天的愤怒全部爆发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冲她怒吼:“你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周围的人是什么时候围上来的,只是死死地瞪着燕子,任凭她怎么挣扎我也不松手。吴迪冲过来拉开我们俩:“小童,你疯了吗?”
燕子整理一下衣服,悻悻地说:“警察就能随便打人啊?”
吴迪回过身:“闭上你的嘴!”
好在音乐嘈杂,没人听清燕子在说什么。吴迪把我拉回座位,董菲也跟过来,我们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我坐下来,端起桌上的一杯啤酒灌下去。他们三个则各怀心事地看着我,我懒得去猜他们都在想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人再提刚才的事,我们喝酒、蹦迪,没有太多的开心,也没有太多的不开心。
那一年我们都才二十多岁,但我们都已经知道,在什么时候、该怎么装作没事一样。
二
8月2日,有风,但阳光依然暴烈。
早上刚上班,周副局长和省厅的两位领导召集专案组开会。和周局一样,卢阳、刘健刚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我们昨夜在狂欢,他们却一夜未眠。
会议直接进入主题,周副局长通报了省厅的指示,由于江谦跳楼事件有可能被外界误读为警方刑讯逼供,因此暂不对江谦以凶手定性,案件需要进一步侦查。现在的重点是找到那个尚未发现踪迹的厨师贾世友。
周副局长说完,刘健刚做了补充。他认为,将江谦定性为凶手,现场勘验方面的证据还不够充足。除了江谦的口供以及他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以外,警方没掌握任何直接证据。而且,根据秦红的尸温判断,江谦是在秦红被害后二十分钟报的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把凶器藏匿到很远的地方,但凶器至今也没有找到。
会议结束,方远山问周副局长:“那医院里的江谦怎么办?”
不等周副局长开口,卢阳说:“暂时不把他定性为凶手,但也不排除他就是凶手。他现在还在昏迷中,就安排民警看守吧,看伤情的发展再说。”接着,他环顾四周,“哪位是汪小童?”
我停住脚步:“我就是。”
卢阳和我握手:“‘7·30凶案发生后,我还在省城时,梁彦东教授给我打过电话。他对这个案件很关心,让我到漠南后联系你,说你是他的学生。还说等他从美国回来,会尽快来漠南。”
卢阳的握手很有力,更像是一个安慰。我想,他和梁彦东教授的关系应该很近,梁教授告诉他的,并不仅仅是我们的师生关系。我和卢阳并肩往会议室外走,卢阳问:“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呢?毕竟,你可以比我更近距离地了解案情。”
我低下头:“卢处长,对不起,我现在也不知道,就在昨天,我还以为这个案子可以结了。”
“我也希望赶快结案。上到省厅,下到你们局里,压力确实很大。但是,越是这样,越不能轻易结案,稍有差错,我们对领导、对群众都不好交代。现在出了这样的意外,我们就更要仔细,否则江谦的家属要是指责警方刑讯逼供,那就太被动了。”
侦破再次走进死胡同,而且这个胡同死得让人愤怒,让人绝望,就像被人从头到尾耍弄了一番。耍我们的是谁?江谦吗?
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么在案发后的这四天里,真凶应该早已在某处蛰伏下来看警察的笑话呢。如果真是这样——想到这一点我就恼火——即使江谦不是凶手,他也是活该摔残废!因为正是他,将我们带进了死胡同。
我坐在办公桌前胡思乱想,实在坐不住,起身去了吴迪和杨明盛的办公室。我对吴迪说:“咱们去医院看看江谦有没有醒过来。”
吴迪有些迟疑。旁边的杨明盛说:“吴迪,你就陪小童去吧,她心情不好。”
——大家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是的,这种时候,我也装不来心情好。前往漠南人民医院的路上,我没跟吴迪说一句话。
在江谦的病房外,我们见到了他的叔叔和婶子,他们诚惶诚恐地和我们打招呼。让我意外的是,燕子居然也和他们在一起。看见我和吴迪,她站起身,但表情冷漠。
江谦的病房里有我们局里安排的两名看守民警,护士小心翼翼地出来进去。我询问江谦的病情,护士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我看了看依然插着氧气管沉睡的江谦,心情复杂地走出病房。走廊里,燕子正小声和江大勇两口子说话:“你们一定要问他们,是不是警察打江谦了……”
想起刚刚卢阳说过的话,我意识到,我以前低估燕子了。紧接着,江大勇朝我们走过来,眼泪顷刻间就流了下来:“两位警官,我这个侄子不争气,两次被你们公安局找去,这一次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我哥嫂正从陇南往这儿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交代……不过,谦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实、本分、心肠好,打死我都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没天理的事。警察同志说他承认杀人了,可是,他为什么又跳楼呢……”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我绕过江大勇,走到燕子面前:“你就这么肯定江谦没杀人?”
燕子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我相信他没有杀人。”
对视片刻,我觉得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转头对吴迪说:“我们走吧。”
来到大街上,吴迪问我:“想去哪儿?”
我想想:“去公园吧。”
我和吴迪来到秀水公园,花四毛钱买了两张门票,进去拣一个树荫下的石凳坐下来。靠着身边的树干,我抬头看着天空。阳光刺目,刺得心都疼了。我闭上眼睛。我需要安静地梳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第五起凶案——秦红的死,和前四起凶案的作案手法是不一样的。没有割划受害人的身体,没有拿走死者的器官,并且,唯一一次对受害人实施了强奸。严格来说,它很难和前四起凶案并案。大家之所以先入为主地认定江谦就是凶手,是因为他是“1·19”凶案的报案人,其后秦红被害,他依然是报案人,而且,他是受害人的未婚夫。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对江谦是凶手的认定的确存在疑点。如果这纯属巧合呢?一个人,在见证了一个凶案现场后,隔了半年,他的女友被杀了,这种巧合也是有的,毕竟漠南太小了。如果真是巧合,那江谦就仅仅是一个倒霉的凶案现场见证人,同时也是一起杀人案的受害人之一——他的未婚妻被杀了。
但他为什么承认杀了秦红呢?是因为悲伤?绝望?恐惧?抑或,讯问时方远山他们对他动了手?江谦不像那些有前科的嫌疑人,那些人对警察的拳脚习以为常,但江谦……一个中学语文老师,也许会受不了。我没有参与讯问,到现在我都没搞清楚江谦到底承认了什么。是杀了秦红,还是杀了系列凶杀案的所有受害人?
我和吴迪,因为各种错综复杂的人和事,在这个专案组里显得很被动,这种被动让我们成了案件侦破的局外人……想到这儿,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其实吴迪也一样沮丧。因为我的缘故,他在专案组里受尽了委屈。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和我离开漠南公安局,也是因为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吧。
转头看看身边的吴迪,和我一样,他坐在石凳上沉默无语。唯一不同的是,我看着天空,他却看着我。我叹口气:“如果这个案子破了,如果你真有本事让我离开漠南,我立刻跟你走,可是现在……”
吴迪幽幽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了。”
“其实你也累了。不如你去省城吧,我留在漠南。”
“那怎么可能?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漠南的,要调动,就调我们两个人。”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调动?”
吴迪沉默片刻:“小童,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但是在说之前,你先答应我别生气。”
我点点头:“你说吧。”
“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从熟悉到现在,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个案子上,我们的感情反倒像是个陪衬,我们的一切开心和不开心都和这个案子有关,所以……有些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却没有机会……”
我静静地等他说下去,心却在狂跳,隐隐有一种恐惧。我担心接下来他是不是要说:“其实我有女朋友……”
但是,他说:“那天晚上方远山和我吵架是有原因的,他可能知道了我想去省城的事吧。我父母当然是希望我回省城的,以前我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都是当警察,在漠南还是在省城,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这个,我一直非常努力地工作,我不想有一天离开漠南的时候,被别人说是靠我爸爸的关系。其实,回到省城,我可能要比在漠南更努力,以免别人说闲话……爸爸的意思是今年年初就让我回去,可就在这时候,我被周副局长点名调进了专案组。更没想到的是,你也进了专案组……”
吴迪突然紧紧抱住我,我觉得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你知道吗,现在我有多害怕失去你……每发生一起案子,我都在害怕,害怕你继续受到伤害,害怕面对你的父母,害怕见到你们伤心的样子……小童,我想和你一起离开!”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说这么多,最终还是要离开漠南?”
“是和你一起!”
“既然你怕我继续受到伤害,为什么不留下来,帮我一起抓住那个凶手?”
吴迪摇摇头:“你没看见现在局里的同志对我们的态度吗?”
我咬咬牙:“我知道,但我不可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我放弃了那么多,从北京回到漠南,为的是什么?”
“小童,你为什么这么犟呢?”吴迪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我的眼眶湿润了,看着吴迪,忍不住去摸他的脸,他的脸上有硬硬的胡茬儿,这几天,他也憔悴了不少。我知道,还有许多话吴迪没有说出来。他父母早就把省城的关系给他安排好了,他却一直拖着,全是因为我。在这半年时间里,他一直在和父母扛着……将心比心,换作是我的父母,肯定也希望孩子能回到身边……
我站起身:“吴迪,我们分手吧……”
三
当早上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我的床上和身上时,敲门声响起,爸爸在门外喊:“小童,还在睡吗?”
其实,我一夜没睡。原以为提出分手,吴迪会要我解释,或者像上次打江谦一样,找茬儿发一通无名火,甚至像前几天那样耍无赖,死乞白赖地跟着我。但是,没有。他起身默默走了,头都没回。
我和吴迪,我们在乎的东西完全不同,我们对某件事的理解背道而驰。男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我现在才知道,我对他们并不了解。我不了解吴迪,不了解方远山,不了解江谦。我以为我和他们是恋人、同事、朋友,但这一切仅是表象——就连此时在门外喊我起床的爸爸,我也并不真正了解他。他和周副局长是多年的同事和好友,我之所以能进入专案组,完全是因为爸爸。不管他是否知道个中内情,他却一直对我隐瞒了他和周副局长的关系。我的心里逐渐滋生出对所有人的怨念……
窗外的阳光愈来愈强烈,我的脑子也越来越乱,终于,我在清晨七点多昏昏睡去。疲惫至极的昏睡,甚至无力做梦……直到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从沉睡中惊醒。
听着从客厅里传来的电话铃声,我等着爸爸去接电话,但没有。电话铃响了一阵停下,不久再次响起。看来爸爸没在家,我只好起身出去接电话。电话竟然是李磊打来的。“小汪,怎么没上班?”
我嗫嚅着说:“昨晚突然肚子疼,一夜没睡……今天早上睡过头了。”
“哦,夏天肚子就是容易出毛病,最近也确实是太累了。”李磊话锋一转,“对了,跟你说个事,吴迪昨晚出了车祸,也休息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他没事吧?”
“还好,只是一点儿皮外伤,过马路时被一辆摩的剐了一下,擦破点儿皮,脸上也有伤,不过别担心,没毁容。”
我松了口气,心却疼了起来。李磊继续说:“他是昨晚出的事,今天一早他妈妈赶到漠南,把他从医院接走了。据说他妈妈也是公安系统的领导……你看,这么要紧的关头,一天之内有两位同志脱岗……”
“李队,我马上就去单位!”
“也好。”李磊的语气郑重起来,“今天省厅领导和袁局、周局要给大家开个会,你赶紧过来吧。”
赶到公安局,专案组的办公室都空着。于是,我去了三楼的会议室,轻轻推开虚掩的门,专案组的同志们已经就座。主席位上是市局局长袁立人,省公安厅刑侦处副处长卢阳、刑侦处技侦科科长刘健刚以及周副局长都围在袁局的身边,正在看一些书面材料,一边拿笔指指点点,低声商量着什么。
我依然挑了一个最不显眼的位置坐下来。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吴迪。感情纠葛和工作压力让我疲惫不堪,我真的感觉到了痛苦——这是我自找的。
几分钟后,领导们停止讨论,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周副局长先开口:“今天是自‘1·19案发后成立专案组以来,袁局长再一次亲自主持会议,而且还有省厅的卢副处长一行来协助我们的工作,可见省市领导对该案的重视程度。非常惭愧,我们没有及时侦破这起系列杀人案,辜负了领导对我们的期望。”
说到这里,周副局长欠身向左右微微鞠躬。我突然一阵心酸,伴随着巨大的羞愧。我想,专案组的同志们和我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接着,由袁局宣读刚刚收到的公安部的指示:“获悉你省漠南市继‘1·16、‘1·19两起凶案后,于近日又发凶案,疑与‘88·5·26、‘94·7·27案作案手法相似,现已并案侦查。鉴于该系列案件影响极大,今将该系列案件定为部督案件,并由省公安厅派警力增援,制定侦破方案,争取早日破案,还人民群众平安!”
念完指示,周副局长又简单总结了一下这半年来该案的侦破情况。他说话时,手里没有拿任何材料——这个案子的所有细节,已经印在专案组每个成员的心里了。
“成立专案组后,最初制定的侦破方案是从受害人身上入手,在受害人的个体特征、社会关系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总结了许多共同点,比如受害人的年龄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长相姣好,性格活泼,社会交往较多,等等。为此,我们特意安排城西分局几名熟悉治安和户籍管理情况的同志进入专案组。在这些同志的配合下,方远山支队长在受害人的社会关系方面下了很大功夫。这个侦破思路当时上报省厅,省厅也是同意的,但是……”周副局长顿了一下,语气沉重,“但是,经过半年的工作,我们发现,这个侦破方案似乎存在问题,也可能是我们的排查还不到位,毕竟,漠南是一个移民城市,工矿企业多,平房区面积大,不好管理,再加上近几年农村人口大量涌向城市,平房区有三分之一都是外来户……户籍管理存在的漏洞给我们的排查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难。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失去了现场抓捕的机会。这个凶手狡猾、凶残、冷静,作案手段完全超出了我们以往的经验……我知道,我可能是在给专案组找台阶。案件到现在还没有侦破,这是不容回避的事实,我愿意接受上级领导的处分。”
周副局长的话讲完了,专案组所有同志都把脸埋在桌子上,没有一个人抬头。卢阳副处长咳嗽了一声:“大家也不要有过多的心理负担。漠南的情况我们也知道,工矿企业普遍不景气,有大量的下岗失业人员,总人口虽然不多,但流动性大,再加上近几年人心浮动,发生这样的案子,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大家要做的,就是面对困难、解决困难。”这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专案组同志们都稍稍放松了些。卢阳继续说,“案子走进了死胡同,我们就需要寻找新的侦破方向,制定新的侦破方案。现在,我想请在座的各位同志说说各自的想法,大家都不要拘束,不论什么样的观点,我们都可以探讨。”
会场一片寂静。周副局长说:“那我点名吧,请每位同志提出自己的观点,不能一句带过。我看……方远山先说吧。”
方远山立刻起身,向几位领导敬礼,然后翻开笔记本:“在此之前,我们的确犯了一些认识上的错误,过多地考虑凶手和受害人的关系,结果走入了误区。本来警力就有限……”
方远山说话的当口儿,我的传呼机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嘟嘟的声音异常刺耳。所有人都转头看我,但我依然鼓足勇气掏出传呼机看了一眼,紧接着心里一沉——“小童,我在省城,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来漠南,我妈给我请了假。你要保重!”
……
其他同志关于案件的发言我都没有听到,我的脑袋嗡嗡响,眼前一片朦胧,直到周副局长喊我的名字:“汪小童,你来说说吧。”
身旁的李磊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我猛然醒悟,是的,我这是在开会!定了定神,我开始发言:“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换个思路,从对受害人的关注换位到对凶手的关注上。”我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激愤的无畏,带着一种无所顾忌的坚定,连我都有点儿吃惊。
“怎么换位呢?”卢阳问。
“以往我们总说作案动机,但是这个案件,有可能凶手完全没有动机,或者说,他的作案动机和受害人没有关系。正是这种最简单的杀人动机,给我们的侦破带来了巨大的难度。凶手可能根本不认识受害人,他认识的只是她们的特征,他到处寻找符合这些特征的目标下手。关于这些特征,我们已经非常清楚——女性,年龄不超过三十岁,长相好,她们之间互不相识。而且,所有的凶案都发生在白天,受害人都是单独在家,案发地都是平房,平房住户在家的时候,白天大多是不上锁的。凶手在人们认为最安全的时间和地点作案,他的思维模式完全超出了我们通常的经验,所以,他能够一次次得手……”
卢阳打断我的话:“你想要说明什么?”
“凶手跟受害人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一部杀人机器,一个恶魔!他杀人,仅仅是因为……他想杀人!”
四
十几秒种的寂静之后,卢阳轻轻拍了几下手。只有他一个人拍手,但是这拍手却让我从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我失恋了,因为失恋,所以失控了!
我的发言之后,没人再发言,也没人对大家的发言做总结,这完全缘于我无视领导存在的大放厥词。我知道我是疯了——吴迪发来的信息让我疯了。不过,对于我的发言,不论是袁局还是周局,仿佛都没有感到太意外,而卢阳的鼓掌反而让两位局长脸上有了光彩。周副局长宣布,中午休息,下午继续开会。
从会议室出来,我有点儿恍惚。回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李磊去食堂了,我没去。不是不饿,我现在这种情绪,不适合在同事们集中的地方出现,我不愿被别人指指点点,更担心再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于是我下了楼,一个人溜达到单位拐角的小巷子里,进了一家牛肉面馆。漠南的牛肉面,和省城的一样正宗。正是吃饭的高峰,排队买票的人不少,我站在队尾等着交钱。轮到我的时候,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我替你买了吧!师傅,来两个大碗!”
原来是那个卖水果的小伙子,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交了钱,领回两张票,红着脸问我:“你吃宽的细的?”
“细的……”我感觉疲惫,放弃了推让的念头,转身坐在一个空位子上,看着他一拐一拐地走到取面口,把票交给里面的小师傅。
转眼,一碗面和一碟牛肉放在了我的面前。我以为他会坐下来和我一起吃,可他取了自己的面之后,却对我说:“你吃吧,我还要看水果摊儿,走了啊!”说罢,挤过人群出了面馆。
疲惫感渗入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埋下头,拿起筷子,吃一口面,夹一片牛肉。我需要食物来填充刚刚被掏空的心。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一滴眼泪掉下来,掉到了碗里。
走出面馆,卖水果的小伙子正坐在他的摊位后,大口地吃着面,在他满足地抬头的一瞬间,我能看见他眼里的笑意。我再次意识到,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这个小伙子也一样。我不了解他,更不理解他,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唯一能想到的是,他可能喜欢我,或者感激我。但此时我心烦意乱,没心思去探究这些,也没过去向他道谢。离下午上班还有一会儿,我想一个人走走。
大街上人来车往,人们的生活依然照旧。我和吴迪分手了,我提出,他同意,半年时间的恋爱像一场梦,就这样结束了,但这个梦却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阵风卷起街头的乱草,天边黑云堆积,有隐隐的雷声。过两天就要立秋了,漠南的秋天,总是秋未至而秋意浓。路过邮局,我信步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小分局,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埋头在柜台后整理东西。我像个傻子一样走到柜台前,捡了一张空白的邮寄单子,拿起柜台上的圆珠笔,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
坐在柜台后的圆脸姑娘抬起头看着我。我躲开她的审视,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吴迪,我想你!”
我向圆脸姑娘要了信封邮票,犹豫片刻,在上面写下了省城公安局的地址。也许吴迪还没到省城公安局工作,也许他收不到这封信,但不管怎么样,把这封信寄出去之后,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一点儿。
第十一章:血型和指纹
一
下午两点半,在周副局长的主持下,会议继续进行。令我们意外的是,这几天一直沉默寡言的省厅刑侦处技侦科科长刘健刚开了口:“请问,专案组负责痕迹勘验的吴迪在不在?”
大家面面相觑,我低下头。
“吴迪请假了。”周副局长说,“出车祸受了点儿伤,回省城休养了。”
刘健刚点点头:“那好,我就简单说说我的感受吧。其实,看完‘7·30案件的材料,我很惊喜。要不是我们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江谦身上,对这起案件的侦查,应该能够获得重大突破。相比前四起案件,这起案件中虽然没有凶残变态的切割,却留下了最多的痕迹——凶手的痕迹。第一,指纹。之所以和其他几起案件并案,就是因为现场的指纹和‘1·19案件一致。而我们呢,宁可相信两起案件的报案人是同一个人,所以凶手理所当然就是报案人,于是焦急地采用讯问手段让嫌疑人承认他就是凶手,而不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指纹比对,去获得证据,这是破案的大忌。‘1·19案现场有疑似凶手的指纹,也有江谦的指纹,‘7·30案也同样,既有江谦的指纹,也有和‘1·19案中疑似凶手相同的指纹。这至少说明,凶案现场还有另一个人,他同时出现在两起案件中,甚至可能出现在其他几起案件的现场。当然,因为江谦两次出现在凶案现场,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但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个人身上,使我们失去了抓住真凶的黄金时机。
“第二,精液。从‘7·30案件受害人身上,难得地获取了凶手的精液。虽然DNA检测技术比较复杂,但起码我们已经有了最丰富的凶手DNA比对样本。为什么我们没有对嫌疑人采用这些精准的科技手段,而是迫不及待地使用传统的讯问手段呢?我理解,大家都希望赶快结案,这个案子持续了半年多,已经让所有人都疯了!但这样做的结果却导致目前侦破工作进入了死胡同。所以,我和卢副处长的意见是,立刻对以前讯问过的所有嫌疑人进行指纹比对,送精液采样到省厅做血型鉴定,有必要的话,送公安部刑事鉴定中心做DNA鉴定。如果还不能找到凶手,我们考虑了汪小童同志的观点,对全市的高危人群进行排查。高危人群暂定为两类:一是熟悉用刀的人群,比如医生、屠夫、厨师;二是白天能进入居民住宅却不容易引起怀疑的人,包括收废旧物品的、抄水电表的以及邮递人员。对这两类人全部进行指纹比对,必要时可以进行血液比对。请周副局长具体安排警力配置。”
周副局长的神情有些沉重,我们当然理解他的心境,毕竟,刘健刚的话是对我们此前所有工作的否定。但错了就是错了,周副局长抬头环视会场:“那就由刘科长、陆树斌和汪小童负责现场物证整理以及嫌疑人的指纹、血液比对,治安科科长陆天明带队去贾世友的老家,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方远山、李磊,你们负责对刘科长划定的嫌疑范围进行排查。会议到此结束,现在就行动吧!”
因为有了新的侦破方向,工作干起来反倒很轻松。我和陆树斌一个小时内便准备好了从“7·30”凶案现场提取的精液样本以及“1·19”案和“7·30”案的现场指纹,然后局里派车,我和刘健刚于下午四点出发前往省城,到省厅刑科所做精液抽样检测,鉴定凶手的血型;另外,还要将指纹模板送到省厅,在全省指纹库中进行比对。
工作以外,刘健刚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一上车,他就建议我迷瞪一会儿,到了省厅,怕是要熬夜了。于是,他在前座,我在后座,两个人都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的确很疲惫,即使在颠簸的车上,我也很快睡着了……
凌乱的梦境……周围没有一个人,天上有黑色的流云,像惊鸟一样飞过。我走进一个漆黑的房间,有滴答的水声,那声音渐渐放大,直到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震得四周的墙壁都在摇晃……然后,我再次看见了姐姐,她的上半身从床沿垂落下来,头发在地上蜿蜒,像一条黑色的溪流……那条溪流向我的脚下蔓延,缠绕住我的身体,我徒劳地挣扎,我喘不上气来……
“小汪!”有人在推我。
我从梦中惊醒,猛然坐直身子,愣怔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地。车窗外,是不断倒退的荒山野岭。刘健刚关切地看着我:“做噩梦了?”
“没有……”
到达省城已是傍晚。事先跟省厅刑科所打过招呼,七点去省厅,中间只有一小时的吃饭时间。家在省城的刘健刚也不回家了,陪我和司机在街上吃了饭。
吃饭时,刘健刚问:“听周副局长说,你小时候家在南方,又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其实在咱们西北待的时间并不长。对省城熟悉吗?”
我苦笑,摇摇头。是的,我对这座城市不熟悉,但是这座城市有吴迪。
吃完饭,我们立刻去刑科所。白所长和两名助手正在等我们。拿到检材,他们立刻投入工作。一个小时后,血型检测出来了。我马上打了周副局长的手提电话。那年月,人们管这种半块砖头大的手机叫大哥大,一部要一两万元,是局里给领导们配的。
电话里的杂音很大,我向周副局长汇报,凶手的血型是AB型。周副局长说:“我马上派人到医院去和江谦的血型做比对。”就在我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周副局长又说,“我也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两个现场的疑似凶手指纹和江谦的比对过了,不是他的。现在就看血型比对了。”
挂断电话,我和刘健刚将指纹模板送到省厅,就连夜赶回漠南。
二
8月4日上午七点,我和刘健刚、陆树斌一起来到漠南市第一人民医院江谦的病房,等待医生的化验结果。
江谦住院期间没有输血,所以到现在为止,没有人知道他的血型。但他的指纹和现场遗留的疑似凶手指纹并不吻合,假如他的血型和精液检测血型相同,又能说明什么?人类一共就这么几种血型。而且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经过昨晚一夜的奋战,对以前讯问过的几名嫌疑人——齐大年、范鹏、马宝,都进行了指纹比对,都不吻合。
如果仅仅依靠现场指纹,我们有可能继续扎到死胡同里出不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和其他同志一样,希望抛开什么指纹和血型,只要有人承认所有的案子都是他作的就行了。长时间的焦灼、期待、绝望,让我和我的同事们愿意接受任何结果——只要这个案子能了结。
江谦依然插着氧气管躺在床上。医生从他僵直的胳膊上采血,他就像一具死尸一样任由摆布。旁边除了值班民警小王,还有他的婶婶,一脸愁容,不停地唠叨着医生不好好治病之类的话。半小时后,江谦的主治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将一张化验单交给我们:“A型。”
我的心沉了一下,连接化验单的勇气都没有。刘健刚接过化验单,看了一眼,装进档案夹里。然后他走到江谦的床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个昏迷不醒的人,转过身说:“我们走吧,这个人暂时放在一边了。”
旁边的主治医生却开口了:“警察同志,这个人当时送进医院,是你们公安局让治的,到现在为止,一分钱住院费都没交。接下来还要继续治疗,你们总得给个说法呀?”
我和刘健刚面面相觑。刘健刚问我:“这种事一般你们局里怎么处理?”
我摇摇头:“我刚到局里半年时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得回局里请示。”
主治医生不依不饶:“虽然是单位对单位,在此之前的医药费可以减免,为了配合公安机关破案嘛,但长期这么下去可不行。这个人的治疗费用一天就得七八百,家属又没钱,实在不行,我们只有强行让他出院了。”
话音未落,我们便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是江谦的婶婶,我记得她的名字叫李慧兰。她冲过来跪到我和刘健刚的面前:“警察同志,谦儿可是在你们公安局摔成这样的,你们就算怀疑他是杀人犯,也得把他的病治好了才能审啊!”
李慧兰一把鼻涕一把泪,响亮的哭声惊动了整个儿科室的病人和医护人员,病房门口立即围了一大堆人。幸好她老公江大勇不在,不然这夫妻俩在病房里闹起来,那可够受的。主治医生在一旁呵斥,一旁的护士也在劝,但李慧兰就是不起来。这种状况,我和刘健刚也不好扭头就走。这样僵持着,病房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突然,负责看守的民警小王喊了一声:“看,他动了!”
我猛回过头:“谁动了?”
“江谦,江谦动了一下,他好像被吵醒了!”
所有人都围到了江谦的床边,李慧兰也硬生生地止住了哭声。一点儿没错,江谦动了,先是头部轻轻地左右摇晃,似乎感觉很难受,然后是手,搁在肚子上的一只手滑了下来,手指微微颤抖着。
“他奶奶的,这小子还真被吵醒了!”本来怒气冲天的主治医生惊喜之余,不禁骂了句粗话。与此同时,我们所有人,包括在门口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也都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主治医生不再纠缠医药费,立刻走到床边为江谦量血压、测心率,又掰开他的眼皮拿医用电筒照了一下,转过身对我们说,“真的有知觉了,让他休息一会儿,所有人都出去!”
在走廊里,主治医生对我们说:“你看,我们也尽力了。可是,亲兄弟明算账,回去赶快跟你们局长汇报,欠的医药费和后期治疗费什么时候结,抓紧时间给个话吧!”
不苟言笑的刘健刚忍不住笑了:“你这人怎么只认钱不认人,你还是医生吗?”
主治医生一本正经:“医生也要吃饭,何况医院又不是我家开的,想给谁免费就给谁免费。快走吧,回去要钱去!”
刚过九点,突然狂风大作,乌云铺天盖地,紧接着暴雨如注。卢阳、刘健刚、方远山、陆树斌还有我,都在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狂风从木框窗户的缝隙中挤进来,雨水顺着玻璃倾泻而下,让屋子里有了一股秋天的寒凉。
专案组连夜对马宝、范鹏、齐大年以及备案的另外十余名怀疑对象做了指纹比对,全部不吻合。省厅的精液检测结果出来后,又立刻对这些人进行抽血检验,其中有一半对上的,可这些人又有确凿的不在现场证据。周副局长搓着手:“真应了汪小童的话,凶手可能完全没有动机,或者,杀人就是他唯一的动机。”
“还有贾世友。”刘健刚提醒说,“我们还是要积极寻找这个人,从职业等各方面情况来看,他比江谦更符合凶手的条件。”
“天明他们估计已经到了四川,目前还没消息。”周副局长说,“但愿这是我们最后要找的一个人。我从警三十多年,这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而且,这种案子以前都闻所未闻,怎么就发生在漠南呢?这屁大点儿的地方,他娘的!”
停滞的侦破引发的焦虑让所有人情绪失控,言语失控。
“周局,”刘健刚说,“有件事要跟你提提。我们早上去医院,那个江谦的医药费问题,你看怎么解决一下?”
周副局长一筹莫展:“如果是嫌疑人,怎么都好说,我也好向上面申请经费。但现在他又被排除了嫌疑,这医药费怎么报?怎么出的事要说清吧,可这件事……不好说,稍不小心,大家都下不了台。”
暴雨停了,我们的小会也结束了。会议讨论的结果就是继续扩大指纹比对和血液比对的范围。工作难度虽然更大了,但毕竟有了目标,至少,我们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无事可做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传呼响了,是董菲的留言:“我刚从唐山回来,抽时间见个面,吃个饭。”
看着传呼里的文字,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就像一个在外面走了很久、受了很多累的小孩儿突然看见了亲人。我需要好朋友的安慰。我用座机给她回电话,董菲说:“中午去吃火锅吧,把吴迪也叫上。”
吴迪……我愣了一下,手中的话筒差点儿掉在地上。
三
中午下班,我出了单位,坐车赶到雨村火锅店。雨后的漠南凉意袭人,吃火锅正好。火锅店里人不多,很安静,董菲已经到了,看到我,她上来先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看我,都晒成煤块了!”
她的确黑了,但是更加时尚,一套米色的秋装衬出她丰满的身材,手里还拿着大哥大。我笑着说:“呀,不错,都拿大哥大了,我们局里可是只有几个局长才有啊,你真成富婆了。怎么刚才不用这先进武器给我打电话?”
董菲摆手:“没那么矫情,纯粹是为了做生意买的。成天北京天津内蒙地跑,没这个能成吗?刚才没用,还不是为了省几个电话费。我现在无业游民一个,只好赚点儿辛苦钱了。哎,吴迪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出差了。”我说,然后赶紧转移话题,“你们卖蔬菜水果,就能挣这么多钱?”
董菲说:“开始的时候是挺难的,我俩都没钱呀。后来想了个办法,他不是家在农村吗?老家种土豆,地里收才几分钱,有时候都没人来收。去年秋天,我和长顺一商量,雇辆车,给车主付个押金,装上一车土豆也不用付现款,拉到北京上海的批发市场卖掉,再给车主付车费,回来再给乡亲们付土豆收购款。拉了第一车我们就赚了四千多,一下子找到门道了。现在,长顺就在全国各地跑,收购各种蔬菜瓜果,我呢,就待在批发市场,等货来了直接批发。一年下来有赚有赔,不过总体来说还是赚了,就是辛苦,人也俗了,天天和菜市场的小贩打交道,不学泼妇不行。”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董菲很真实,给我异常踏实的感觉。她靠自己的辛苦赚钱,找一个农村的男友一起奋斗,这些都是正确的。她找准了自己人生的路,而我在此前,内心深处曾经是看不起谢长顺的,这有多么世俗。
菜很快上来了,我和董菲开吃,美味的食物让我抑郁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董菲边吃边打量我:“你今天看着没精打采的,怎么了,和吴迪吵架了?”
我本能地想要撒谎,想一想忍住了,董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再装。“吴迪回省城了。”
“看他父母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再聚。”
“他不回来了……”我黯然放下筷子。
董菲愕然:“你们……分手了?”
我点点头,长叹一口气,突然感觉轻松了。
董菲瞪着我:“你喜欢他是吧?既然喜欢,去找他呀?要么让他回来,要么你也去省城。多大的事,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你看我和长顺,吵过闹过,可真要说分手,还真是谁也离不开谁。”
“我就是因为不想跟他去省城才分手的……”
董菲恨不得用筷子敲我的头:“漠南有什么好?你傻了吗?为什么不跟他去省城?”
“因为……”我决定告诉董菲,“因为我姐姐的案子,我现在就在那个专案组。”
我的传呼响了,竟然是燕子。她给我留言说,想和我谈谈江谦的事。迟疑一下,我问董菲:“燕子要和我说点儿工作的事……”
董菲很平静:“我也想见见她呢,让她一起过来吃饭吧。”
我用董菲的手机给她回了电话。不到十分钟,燕子来了,穿着一套牛仔装,铅华洗净,在这样的场合和她在一起,不会让人感觉尴尬。看见董菲,她愣了一下。董菲倒是落落大方:“小童是我好朋友,我什么也没必要瞒她。”
“那我……”燕子看着我,“有什么说什么,没必要避着董菲了是吧?”
我招呼她坐下:“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是关于江谦?”
“我刚去了医院,江谦醒了,但下身还不能动,一只胳膊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即使长好,也提不了重东西。他现在还在病床上,可医生已经停了药,要他出院。他叔和婶竟然都躲了,找不着人,学校更不管了,他爹妈暂时也赶不过来。而且,他不让我帮他联系老家。我觉得他……很可怜。我想接他出院,但是,欠医院的医药费能不能让我少承担一些?就这事,想麻烦你跟你们领导说说。”
我当真吃了一惊:“你为什么要管他?他以后可能就是一个废人了!”
燕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朋友,总不能放手不管。今天早上在医院,我掐了他的腿,他说疼,所以我想,只要好好照顾,他应该能重新站起来。如果他好了,我……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女孩儿。她很漂亮,有时候会显露出风尘女子的宜喜宜嗔,但大多数时候是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不过,此时她所做的事,让我震撼。
“燕子,你爱上江谦了?”
燕子苦笑:“我?我已经很难爱上一个人了。我只是把他当朋友,真心想帮他。”
一旁的董菲突然说:“你能这样做,肯定就是喜欢他的。这样也挺好,你以后也有寄托了,毕竟这行不能干一辈子,最后还是要有个归宿的。”
“那么,”我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只要你们公安同意就行。医院说了,人是公安送来的,当然也要公安同意才能接走。”
回到局里,我去找了周副局长。周副局长坐在办公桌后,一边听我汇报,一边皱着眉头看一堆材料。汇报完了,他依旧没有抬头:“这个燕子是谁?有具体的姓名吗?是江谦的什么人?”
我一时语结:“燕子……是一个发廊妹,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和江谦住楼上楼下。”
“这都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复杂的关系?”周副局长猛然抬起头,将手里的笔扔到桌子上,“小童,有时候看着这些受害人的资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
“我经常会感到害怕。我一个从事刑侦工作大半辈子的公安局副局长,竟然会感到害怕。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我不知道这个杀人恶魔是谁。我经常想,他很可能就在我的身边,就是我熟悉的人。走在大街上,有时候我会忍不住仔细打量每一个人,也许他就是那个凶手。”
“周局,这种感觉,我也有……”
“那你就应该知道,在案子没破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这的确有点儿不近人情,可没办法,凶手把我们逼到这分儿上了。”他站起身,整理着手边的材料,“至于你刚才说的事,目前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也只能这样了。就让那个燕子接江谦回家休养吧,但你要随时掌握他的行踪。”
离开周副局长的办公室,我给燕子打电话,告诉她局里答应了她的要求,然后问她准备把江谦接到哪里去。燕子说:“我想送他回老家。”
对于燕子的选择我还是感到小小的震惊。回到江谦的老家,她能过惯那里的生活吗?她这样做,是要证明什么吗?
燕子说:“临走前,江谦希望你能来看看他。”
我沉默。
第十二章:又到中秋
一
秋天来了。短短半年时间,那些我爱过的、恨过的、熟悉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我。吴迪和我分手,去省城了;秦红死了,成为系列凶杀案的又一名受害人;江谦和燕子要走了,我因为有事耽搁,并没有在他离开漠南之前去看他一眼,事后我也没打电话解释。我想,我和江谦之间已经有了一堵墙,我们已经无法再做朋友,就让这堵无形的墙在心里竖着吧。
系列杀人案的侦破工作依然没有进展。专案组由开始的十余人增加到三十多人,市局和西城分局出动大量警力,对刑满释放人员、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以及敏感职业从业者如屠夫、厨师、医生等都进行了指纹和血型比对,但没有一例能对上。陆天明从四川回来了,也是一无所获。贾世友离开漠南后去了南方,偶尔会给家里打电话,但都是公用电话。而且办案人员在四川的那段时间里,贾世友再没给家里来过电话,估计是已经从家人那里得到了警察在找他的消息。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政府对个人信息的管理还比较滞后,身份证可以随便伪造,坐火车、打电话都无法留下个人信息。也就是在那几年,好像全中国一半的人口都倾巢出动,农村人要到城里去,西北人要到南方沿海城市去,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和大海捞针一样难。在一次专案组例会上,卢阳副处长感慨:“我们国家建立现代化信息网络迫在眉睫啊!”
吴迪虽然请假离开了专案组,但因为卢阳和刘健刚的加入,专案组的骨干力量反而加强了。最微妙的是,方远山在专案组的强势地位被卢阳取代了——卢阳的铁腕远远强过方远山。周副局长嘱咐我照顾好省厅领导的生活,因此在工作之余,我经常陪着卢阳在漠南转转,吃点儿特色小吃什么的。
逛街吃饭的时候,他会和我探讨和案子有关的事,甚至直言不讳地谈到我的姐姐。我记得那天是9月10日的下午,我们坐在公园门口的饮料摊前,卢阳对我说:“周局暗示过,不要在你面前提你姐姐。但是,我认为,作为警察,尤其是作为这个专案组的一员,不应该回避这个问题。在所有的案件中,我对两起案件最感兴趣,一是最近这起,因为凶手没有像前几起案件那样用割划手段折磨受害人,而是采用了强奸,另外一起,就是你姐姐的案子。”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一瓶酸奶递给我,就像是一个安慰。“能不能说说你对你姐姐被害的看法?”
“我姐姐当时只有十九岁,刚刚到一个单位上班,单纯善良,没有过多的社会关系,也没有和任何人结仇。她之所以被凶手杀害,只是碰巧撞上了这个恶魔,而后面的所有案件,也印证了这个事实。”
卢阳点点头:“起初我也以为是仇杀、情杀,或者至少是熟人作案,但现在我也开始认为,这是一起无动机连环杀人案。”
“卢处长,”我鼓起勇气,“我有一个想法。正因为这个变态恶魔作案的随意性,我们在现场抓获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我们也找不到更多的现场痕迹或第二现场,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猜测他的心理,预想他的下一步行动。”
“你认为他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7·30案很奇怪,如果不是现场指纹和血液检测吻合,简直无法和其他案件认定为同一个凶手。凶手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者说,秦红——也就是受害人身上,有什么因素让他改变了作案手段呢?”
“你发现这名受害人和其他受害人的不同之处了吗?”
“当时认为江谦是凶手,而秦红是他的未婚妻,所以才出现了这样的异常。但现在江谦的嫌疑基本排除,我想,这也许说明凶手的心理在发生改变,他……会不会就此收手?”
卢阳感叹一声:“从个人角度,我真希望他就此收手,不要再发生这样残酷的案件了。但另一方面,如果他就此收手,我们又不甘心,这个家伙因此会逍遥法外。对了,梁教授前两天和我通过电话,说他的事忙完后,有可能会到漠南来一趟。”
“你和梁教授很熟悉吧?”
“我是十多年前在北京进修时和他认识的,我专攻刑侦技术,他专攻犯罪心理,虽然性格脾气完全不一样,却成了莫逆之交。好了,今天难得清闲,我请你去吃个饭,你想吃什么?”
我说:“卢处长,还是我来请你吧,你是我们漠南的客人。”
卢阳笑了:“请我吃饭?你带了多少钱?一般像你这个年龄,还有你这样的家庭,父母疼爱,家教严厉,吃饭穿衣都不用自己操心,兜里不会有多少零花钱吧?”
我无话可说,因为我身上真的只有不到五十块钱。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凉意渐浓。怕晚上起风,卢阳让我陪他去单位拿件外套。走到公安局拐角那条街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卖水果的小伙儿正坐在摊位后面发呆。路过他的摊位时,我跟他打招呼:“生意好吗?”
他涨红着脸站起身:“好……你逛街啊?”说话的时候,他看向我旁边的卢阳。
我点头:“你忙啊,我走了。”向前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他依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神情里带着淡淡的落寞。
快走到单位门口时,卢阳说:“你是个很随和的女孩儿啊。”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不是啊卢处长,这人很好,卖水果时总是给我优惠,我觉得挺过意不去的,见面总跟他打个招呼。”
“他喜欢你。”卢阳说。
我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就是天天上下班碰到他,怎么可能……”
“呵呵,你别忘了,我可是个老刑警啊。这小伙子肯定是喜欢你,而且,非常喜欢。”他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本来就是我们的警花嘛,有大批小伙子喜欢那是肯定的。不过,对于有些人,尤其是我们不熟悉的人,不要太热情。你还年轻,太单纯,不了解这个社会。社会真的很复杂。”
我没有反驳,心里却有点儿不以为然。那小伙子喜欢我,我当然是感觉得到的,但是,这只是简单美好的人和人之间的温暖感情,为什么要一下子提到社会的高度呢?
二
9月28日,漠南市公安局接到了公安部的传真,确定从1988年至1998年的五起案件可以并案侦查,要求省市两级警方尽快侦破,以消除社会影响。
早上十点多,漠南市公安局局长袁立人和常务副局长周吉峰主持召开紧急会议,向市局全体民警宣读了公安部的指示。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不到一个小时会议就结束了,所有人都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凶手是谁?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就在漠南,在一个我们看不见他,但他却能看得见我们的地方窥视?或者,他就在我们身边,是我们所熟悉的人?我感到痛苦和无能为力。
眼看过了午饭时间,我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爸爸我中午要加班,不回家了,然后穿上外套,准备到外面去吃点儿东西。走廊里少有的安静,我能想象,专案组的同事,包括局里所有的同志,他们经过半年多无望的折腾,已经厌倦了以前那种无头苍蝇似的佯装出来的对凶案的热情,在早上会议的压力下选择了逃避——和我一样。如果我是一个漠南市的普通市民,如果我没有进入公安系统,我想,我也会痛骂漠南警察的无能。
市局大院里空落寂静,只有门房里的张老头儿在看电视。张老头儿看见我,立刻推开窗户:“小汪,这儿有个人要找你。”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个年轻人,和我岁数差不多,皮肤黝黑,但很帅气。隔着窗户,他静静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以前就熟悉的人。
张老头儿对我说:“这人来了半天了,只说要找你,可说不出你的电话,也不说有什么事。十一点的时候我打你办公室电话,没人。他就在这儿等,说是从外地来的……你问问他吧。”
“您是汪警官?”年轻人推开传达室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就是。”
“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说话吗?”
“好!”说完这个字,我下意识地把手揣进夹克衫的口袋里,专案组配发的“六四”式手枪就放在那里。吴迪离开漠南后,我经常把枪带在身上。
张老头儿从传达室探出头,叮嘱我:“小汪,有事到办公室去说,别去外面啊。”
我笑笑:“没事,叔,我还没吃饭呢,正好去外面吃点儿。”
我带着这个人出了单位,然后站住:“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颜晖,是江谦的大学同学。不过,江谦叫我‘烟灰,同学们也都这么叫我。”
的确,他和江谦年岁差不多,也是高高瘦瘦的,穿着干净的细格白衬衣,还真像一支细细的香烟,不过,他没有江谦身上的沉郁气息。
“我们大学时同班同宿舍,是最好的朋友。前段时间我接到他的一封信,感觉他情绪很低落,可那时我自己的工作还没着落,没心情,也顾不上他。这次我出差路过漠南,顺便来看看他,结果他们学校说他已经被除名了,具体什么原因让我问公安局。他在信中提过,漠南市公安局有一位叫汪小童的女警官是他的朋友,所以……”
我打断他:“你从哪儿来?他的信可以给我看看吗?”
“西安。我毕业后留在了西安。那封信我没带在身上。”
我有些失望:“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吧。”
刚好他也没吃饭,我带着他去了附近一家小饭馆。我点了小菜和炒面,颜晖点了炒拉条。他说他是第一次来漠南,以前听江谦说过,漠南除了羊肉,最有名的就是拉条子面,非常好吃。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的确不知道江谦出了什么事,因为饭菜一上来,他就拿过筷子狼吞虎咽。吃了几口,他才抬起头:“我昨晚坐了一宿的火车,今天早上到的省城,饭都没吃就赶到漠南了,下午我还要回省城,坐晚上六点多的火车去银川。本来以为能见江谦这家伙一面,谁知道……汪警官,江谦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涉嫌杀人。”我淡淡地告诉他,然后盯着他的眼睛。
“不可能!”颜晖的筷子差点儿掉到地上,“是卷进那个杀人狂的案子了吗?”
我反问:“你知道那个案子?”
“几个月前,江谦在信里大概提过。今天从省城来漠南的车上,好多人也在议论。不过怎么可能?江谦绝对不是杀人犯!”
他的语气太过激动,已经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我将一片卤肉夹到他的碗里:“你和江谦是最好的同学,那应该非常了解他了?”
颜晖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我的家乡在中原,环境好一点儿吧,他是西北的孩子,比我更苦。他经常跟我说起小时候饿肚子的感觉,后来为了继续上学住在漠南的叔叔家,也是寄人篱下。但我一直都相信,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有时候我就想,他的人生肯定是个悲剧,果不其然……”
“他寄给你的那封信里都说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越详细越好。”
颜晖想想:“说实话,我也是因为那封信才特意赶来看他的。信里大部分内容是写他的心情,说他平生第一次亲眼看到凶杀案的现场,还被当成嫌疑人审问,好在没什么事,这中间还结识了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女警察——就是您。后面的内容比较沉重,他说他在一个学校任教,工资不高。父母一直催着他赶快成家,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和秦红结婚,因为他感觉,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要远远胜过对秦红的感情,他不知道这样的婚姻以后会不会幸福……”
“他爱上了另一个人?”
“大学四年,秦红一直给他寄钱寄东西,所以大学期间他没有谈过恋爱。同学们都知道江谦有一个糟糠女友在老家供他上学。至于他爱上了另一个人,我想应该是吧,这也是他痛苦的症结所在。但他没说这个人是谁。”
“秦红死了。”
“什么?秦红……死了?”颜晖目瞪口呆。我想,今天的漠南之行,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也会像噩梦一样困扰他吧。
“我们怀疑秦红的死和他有关,他除了目击你说的那次凶案,秦红被杀案他也是第一个目击者。”
“原来是这样!”颜晖无奈摇头,“难怪你们怀疑他。我能不能问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这我还不能告诉你,除非他的嫌疑彻底排除。等你回到西安,请把江谦给你的那封信寄给我——我们今天的谈话,完全是个人性质的,但是,我要求你做的事,可能关系到凶案,希望你配合。”
颜晖深吸一口气:“看来真的很严重……好吧,我回去就寄给你。不过我现在是去银川出差,可能要半个月。我刚刚被一家私企聘用,上司派我去银川开拓市场,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请你理解。”
草草吃了饭,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在饭馆门口道别。回市局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颜晖说江谦爱上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
三
10月5日,中秋节。
爸爸在两天前就问我,中秋节家里有没有客人来,是不是要准备一下。爸爸妈妈并不知道我和吴迪已经分手。他们是开明的家长,从不主动询问我的个人感情问题,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不关心我。这一年里,他们沉默而低调,妈妈除了忙于工作,便是和爸爸一起照顾我的生活,话题仅限于家长里短,漠南人都在谈论的连环凶案,我们一家三口谁也不提。
我对爸爸说,今年中秋大家都很忙,就不过节了。然而,中秋节的早上,刚到单位没多久,我意外地接到了吴迪的电话,这是他离开漠南后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小童,最近好吗?”
“很好……”
“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叔叔阿姨都好吧?”
“都好……”
“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但一直没有,小童,你怎么这么倔?”
“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
“对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吗?”
我握着话筒,沉默。
“今天是中秋节,我给叔叔阿姨买了月饼还有一些红枣,早上的时候托朋友直接带到家里去了……”
我打断他:“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我以后怎么跟他们解释?”
“你就告诉叔叔阿姨,我腿受伤了,在省城休息,等伤好了就去看他们。”
我突然想起他出车祸的事:“你的伤好了吗?”
“只是一点儿皮外伤,已经好了……小童,你写给我的信,同事捎给我了。我也想你,非常想!我今天鼓起勇气打这个电话,是要让你知道,我会一直在省城等你。”
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桌上,任凭泪水奔涌……
不到十分钟,爸爸又打来电话,老头儿用兴奋的口气向我汇报,吴迪托人从省城带来了礼品,有一大箱。他说,下午要出去多买些菜,做几样好吃的,我可以把朋友们带到家里聚聚。
我想了想,给董菲打了电话。董菲上来就抱怨,说大过节的,爸妈还不让她回家。她和长顺只能在自己租住的屋子里冷冷清清过中秋了。
“好了,别抱怨了。”我说,“你和长顺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吧。我爸妈还不知道我和吴迪分手的事,我暂时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你们两个今晚陪他们热闹热闹。”
董菲欢呼:“天哪,我正想着有谁叫我去他家吃个饭过个节呢!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1998年的中秋之夜,我们一家人和董菲、谢长顺一起度过。爸爸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还特意做了红枣百合蜜饯,这是地道的南方菜。爸爸妈妈像两个刚刚穿上新衣服的孩子一样向董菲炫耀这道菜:“这是本地最好的大枣百合,吴迪捎来的。”
我和董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董菲是爸妈从小看着长大的,她乐观的性格让这个中秋节充满了笑声。
家宴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送走了董菲和谢长顺,我回到自己的卧室,给梁彦东教授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梁教授:
您的游学生活还没结束吗?学生甚为想念!
我最近经常想起毕业临别的会餐时,您对我们说过的话。当时您说,你们这些孩子,自认为是天之骄子,感觉自己在学校学到了很多知识,其实你们什么都没学到!
是的,回到漠南,那个恶魔好像是特意迎接我一样,连续三起凶案,让我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对自己完全丧失了信心。这个凶残的恶魔好像真的来自地狱,我自己,甚至包括专案组的同事们,都快要崩溃了……7月30日的命案,凶手没有割划受害人的身体,反而有了性侵行为。我在分析凶手的心态时,经常会有一个疑问:性,对人类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凶手作案手法的改变,是否说明他可能就此收手?
我对自己非常失望,居然从内心希望(甚至可以说是乞求)施暴者收手,从此天下太平——因为他让太多的人受到伤害,而我们已经难以承受。我经常怀疑自己,我还是刚刚从学校出来时的那个充满了力量和复仇愿望的汪小童吗?
期盼您抽出时间,尽早来漠南。
您的学生汪小童 (未完待续)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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