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5-27 11:21:44来源:法律常识
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和美国律师同台辩护
张王宏:广强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暨金融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主任
张王宏律师办案途中随手拍:机场一瞥
美国律师能在中国法庭参与辩护,这是真的,前提是他也取得了中国律师执业资格。
这样的律师并不少见,我有同学就是双重律师身份。
但美国律师的风采,从电视屏幕切回到真实中是怎样的?
毕竟,真正的辩护,不同于律师同学之间,在课堂上的切磋,也不同于私下场合的聊天。
有幸今年在江苏常州的一起非吸案中,和孔律师同台辩护,丰富了我人生的阅历,也填补了辩护生涯一些空白。
我和孔律师都是在侦查阶段接受委托的,后来在审判阶段又见到。由于案子本身的复杂,加上疫情的影响,拖沓的司法程序正好给我们提供了跨越两年时间的共处。其中几件小事,这个美国律师给我四点很深的感触:
一是仪式感强
第一次见,是在会见委托人滕总前的早餐时间。我和公司法律顾问黄律师一起早餐,一位着正装的高大健美的中年男子走过来,黄律师起身向我介绍说:“这是孔律师,是滕总非吸案的另一名律师。人家是美国执业的,这两年回到国内,从上海过来的。”
孔律师看上去45岁左右,不苟言笑,当时礼貌地朝我摆摆手,微微一笑,点头,拿来点心、菜、鸡蛋之类的,对着我坐下。
两人加了微信,孔律师看到我是专做金融犯罪案件,就讲了几句他也有办非吸案,希望有机会以后合作之类的客套话。两人遂有了相距不到一米的一次共餐。
注意!那时是2019年7月,疫情前,大家对人际交往距离,还没有需要保持一米距离的要求。
孔律师的形象及背景我有点好奇,他看上去又是如此亲和,也没啥距离感。接下来又要一起为滕总工作,我边喝着东西,边和孔律师寒喧,聊的是接下来是否会见的工作安排。
但孔律师没出声。
有点意外,抬头时,我发现孔律师陷入奇怪的状态。
他眼睛微闭,脸对着桌子,浓密的头发一丝不乱,菊花蓬松地盛开在我鼻子左前方二十公分处。
坐在边上的黄律师大约同时感觉到了我的诧异,胳膊肘轻轻碰一下我,说:“人家在祷告呢。”
哦。我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了。电视上虽然看到过,但发生在自己眼前时,没有提醒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我想,中年的孔律师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到现在,孔律师定格在我脑海中的印象,都和这一次的早餐紧密地关联起来,他挺直腰板,低着头一丝不苟祷告的样子,也刻在了我记忆中,无法磨灭。
有意无意间,孔律师给我留下的这第一印象,就在那个7月2日早上,打上了这样几个关键词:朗俊的脸盆、身高八尺伟岸的身材、温厚沉着的嗓音、餐前的祷告。
在多年来遇到的律师中,论风度,论形象,孔律师无疑是名列前矛的。
早餐时,黄律师还给我说,孔律师是孔子七十二代传人。这更让我对这位将来的合作伙伴增添了不少好感。
不过,说到合作,后来合作突然就戛然而止了。原因是我被解除了。
解除的原因嘛,因为我已经被解除了,也就无从具体了解。
负责联系我的黄律师,作为公司的法律顾问,有点为难。
她的说法是,公司内部高管间意见不统一,家属也拿不定主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找当地律师找关系的声音最终占了上风。
刑事案件不能同时委托超过两名律师,我离得又远,我所擅长的专业技能,似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这就构成了我所知道的全部原因。
后来,在审判阶段,因为滕总的坚持,解除了另一名当地律师后,我在2020年又重新参加进来,通过滕总,印证了最初我被解除的那个说法。
滕总又说,这次本来他想解除的是孔律师,但当地律师要避嫌,自愿退出,就剩下了我和孔律师。
为什么又要找回我呢?我很好奇。
滕总说,找当地律师找关系,他也是认可的,但从侦查阶段到审查起诉阶段,两个律师倒也说不出啥毛病,但就是拿不出具体的意见,一味地劝他认罪。
滕总偏偏是个好学的人,加上两年的羁押,不停地在里面看了所有能找到的法律书,越看越觉得自己和村民、亲友筹集资金不构成犯罪。
但无论他怎么说,律师就是搭不上话,更拿不出法律意见来。就在这时,他想到之前我在侦查阶段帮他写的三份法律意见和五份反映材料,写信出来,要求一定要找回“张大律师”。
滕总家信
他说,孔律师其实之前就在公司做,但写不了文章,“小材料都写不了”。
滕总说到这里,接着是一阵嘤嘤哎哎的语气声,加夹着微微的甩头叹气的声音。
就像是面对避无可避的蚊子,或者是要远离将跳上脚面的蛤蟆的厌恶神情。
仪式感,是我们现在说得越来越多的一件事情,论起这点,孔律师大约是此中典型,但滕总的不满,恰是给律师的一个提醒,那就是专业,比仪式感更重要,相比之下以法律意见为标识的实力,更能赢得委托人的信赖。
二是积极主动
7月2日的那次早餐后,我去会见滕总。在看守所前台窗口递了资料,却被退了回来。
值守人员说,滕家康已经有人在会见。要我等等。
金坛看守所我当时已经来过几次了,每次都不需要等。和我一起来的黄律师也很奇怪,但一转念就明白了:是孔律师。
因为滕总只有两名律师,现在里面是律师会见,那就只有孔律师…
突然,我有一阵脊梁背后发凉的感觉,和黄律师面面相觑:早餐时,孔律师不是说自己要去派出所拿资料吗?怎么早早地抢先来会见了?
要知道,当时大家在一起早餐,其实也是谈工作上的分工。我来会见,孔律师去拿资料,这样避免冲突,避免浪费时间。
我说的时候,是如实地当面地说了,但孔律师说了却没去,实际却跑在我前面会见,把来会见的我挡在了外面。
不过,这点小插曲并不影响我的工作。我想,这也是人家积极主动的标志呀!
虽然20分钟前,说了要做的事,但或许形势万变,突然就改变主意了,突然就决定要抢在前面做,就先去会见了。反正,也用不着和你打招呼,反正只要这次抢先就能成功了。
于我,其实先见后见也无所谓。我当时立即和黄律师驱车去检察院,通过案管中心,递交了不批捕和申请当面沟通的法律意见。
这次的意见共三份,是昨天花了一天时间写的,也是后来给滕总留下深刻印象的法律意见。
从检察院回来,孔律师还在会见。黄律师在一楼,和赶来的公司股东说话,我就去了二楼。
二楼是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我把滕总不构罪的意见提交给侦查人员,并面见了办案警官。
就在我和警官说话时,孔律师从我身后走进来,站到警官面前,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书面材料,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材料,仰面大声说:哎!这是我们两个人写的材料。
我脊背后再一次发凉,内心同时感到深深的悲凉。
三份意见,都是我昨天关门苦熬写就的,后来黄律师提了些意见,稍作修改后,黄昏时间跑了半条街找到店子打印的。当时孔律师身在何处,都无从得知,现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变成了他和我一起写的了。
但在当时,帮当事人要紧。我拾起话头,把滕总客观上为了发展经营而向亲友村民借款、主观上自己投资也咨询了工商市场管理部门和律师不存在犯罪故意的情况,给警官讲了,并把书面意见递过去。
警官问我黄律师在哪里,后来,就去找黄律师落实一些情况。我们便离开了。
向警官递交意见、沟通,也是辩护工作的一部分。算起来,这就是我和孔律师的第一次共同辩护经历。
虽然,孔律师的风格有点不落俗套,也可能,美国律师追求效率优先,凡事积极主动是其性格使然。
不是说,美国学者目前对中美关系的定位,就是竞争吗?
或许,这也是人家理解的竞争的一部分。有了这一次竞争,我感觉反正也没啥损失。
再说了,不用自己出国门,人家还走过来给你一次国际竞争的体验,咱就更不该有啥意见了。
但我总觉得,从两天来的早餐、会见、递交辩护意见,三件事情上,都能给我带来冲击,至少在我40多年的人生经验中,总归是有些挑战神经的,对我执业经验的丰富也是过于猛烈了一点。
不过,好戏还在后头。
三是产权意识强烈
2021年7月7日,下午2点多,案子开过一次庭前会议。
因开庭冲突,我之前已向法庭请假,但法庭临时决定,我下午可以远程通过视频参加开庭。
打开微信,通过孔律师的手机,我能看到法庭,也能清晰地听到现场,包括滕总在内,每个人的声音。
遗憾的是有一段,我什么都听不到,视频明明能看到,但却听不到。
开庭大过天,我坚持了五分钟,实在没办法,按掉视频,试着重新语音过去,结果那头,孔律师没接听。
明明在开庭,前面都是好端端的,不应该呀!
我又通过电话打过去。
“哪位——?我在开庭。”
是孔律师的声音。我告诉他刚才听不到。
旋,微信声音响起,按下后,视频又恢复了。
但仍然是听不到。似乎电话被放置在一个什么封闭的装置里,只有遥远夹杂着沙沙的回音,又不敢挂掉,只能坚持看着画面,直到20分钟后,一切又神奇地恢复了正常。
这是一次奇特的经历,开庭持续了一个多钟头。虽然没有影响我的意见表达,而且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法官都注意认真地征求和听取我的意见。
奇怪的就是,中间有一段没听到。
后来,补充阅卷时,我见到法官时,和她讲了这个情况,法官很重视,专门安排书记员,帮我打开了庭审录像。
通过法庭录制的视频,复盘了整个过程,我之前没听到的那段,正是孔律师的发言。
一边听,我一边也想明白了。
孔律师一定是以为,自己的辩护意见是独家“秘方”,是有知识产权的,被我听到,就会被抄袭,所以就暗自掐断了语音的传送。
还有什么好说的?无语。
且不说庭前会议,功能设计本是听取意见、了解情况,是为了保障庭审效率,组织控辩双方,就管辖、回避、出庭、证人名单、非法证据排除等程序性问题,而组织的一个审前准备程序。
庭前会议的特点,是不解决实际问题,更不能作出裁决,当然地,也不涉及具体辩护观点的展开以及质证。
长篇累牍地发表辩护意见,不能不说就是不专业的表现。至少,在中国大陆法庭上可以作这样的判断。
更进一步地,辩护意见,相当于知识产权著作权中的活表演,是现场即时动态的意见表达,就专业律师而言,本质上是无法复制的。但庭前会议本身,又不同于商业性质的表演活动,于包括辩护人在内的诉讼参与人而言,当然是有权利获悉全程全部内容的,因为每个人要据此作出判断,以表达自己的意见。试想,你讲过的同样的观点,其他辩护人当然应当在后面避免重复,或者简化表达,你讲过的错的观点,其他辩护人要表明自己态度并提请法庭注意,所以,在通讯视频被用于庭前会议的时间里,这个视频就有了司法公共资源的性质,不能按个人的意志处分,除非你跟法庭提出,不用你的手机,由法庭另行安排,否则,就是对其他诉讼参与人权利的侵害。
侵害其他辩护人权益,本质就是侵害委托人的权益。
孔律师的做法,难道是美国法律允许的吗?
我也没问。因估计问了,孔律师也不会照实说。但估计他说了,我这次也不敢信了。
四是捍卫权利。
8月4日上午,案件正式开庭审理。宣布法庭纪律后,案情审理前,庭长例行询问滕家康作为被告人的意见。
隔着视频,滕总说,他要求解除对孔律师的辩护权。
停顿一下,又说,“我不需要孔律师为我辩护,请理解。”
法官目光从视频屏幕上移过来,对着辩护席上刚刚落座的孔律师说:“孔律师,对不起。请你退席。”
孔律师起身离开了,他走时悻悻地说:“那太可惜了,我做了很多准备工作。”
这算是孔律师捍卫自己权利的抗议吗?
确实太可惜了。一次和美国律师同台辩护的机会就此失掉了。
本来,开庭是口头表达与展示自己对刑事辩护程序掌握以及涉案法律问题、证据问题意见的高光时刻,但因为委托人的要求,我很遗憾地只有目送孔律师收拾文件、离开,失去了一次同台近距离学习的机会。
这就让我愈发怀念上次的庭前会议。在那次开庭中,孔律师在后面说到动情处,语带哽咽,还当庭抹了眼泪。
如此动情的辩护,为什么滕总要解除呢?
那当然是滕总本人的意见呀!
滕总是一个宾馆里被蚊子叮了都不愿意打死的大善人,这是黄律师亲口告诉我的。我知道的是,滕总和律师沟通,从来是细声细语的,为什么要破开面子当庭解除委托呢?
听说,这是公司中大部分股东的意见。
滕总出事后,大多数股东不离不弃,奔走凑钱,但这些股东基于之前孔律师在公司担任法律顾问时的印象,基于两年多辩护时间里的接触,把意见反映给了滕总。
黄律师讲,如果孔律师参加辩护,开庭时她也不会来了。
都是为了滕总好,却闹得这么僵。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开庭当时我绝对没工夫去想这些问题了。
孔律师以实力让我失去了一次向域外同行学习的机会后,我首先要面对的,是扛起这个指控3亿多元非吸案的全部辩护重担。
滕总作为一个民营企业家,为了拥有多品类生态康养产品且拥有多项专利技术公司的发展,与股东、投资人一起筹集资金。案发后,多达280多人出具谅解书,而真正报案人身份存疑,不排除竞争对方打击的成分。对这个案子,滕总本不应受到刑事处罚,如何展开辩护?我必须全面而有力地展开自己的发问、质证与辩论。
当天的现场直播,包括境外远在巴勒斯坦的合作客户,全球共有41000多人围观。
视频开庭围观者甚众
开庭前,因为疫情无法会见。
开庭前,处在城市主街区的法院门口及周边地区,已然落实了全面的交通管制,大马路上当街设置了一排排的路障,警车、警察在交通关卡上严阵以待,通行车辆都必须绕行。所有进法院人员,也需要持身份证和核酸检测结果。
好在,有多年来对非吸犯罪辩护的经验,有近两年来对案件的思考和与滕总的会见沟通,有庭审前充分的准备,上午庭审后,黄律师把股东群里大家的反馈发过来,才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后来,黄律师又发来一个红包,不过我知道大家为此案都付出颇多,能得到大家的肯定,已是最大满足,红包是不敢收的。
最后一个铜板不要拿
这个案子,是法律职业人士力荐下找到我的又一个案子,也是我非常看重的一个案子,和美国律师一同辩护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次辩护,凝结了自己对民营企业家为经营需要内部筹集资金的边界问题思考。
庭审于在当天下午结束。8月12日,判决作出,虽然法庭大量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在量刑建议范围内作出了最低的判决,滕总仍提起了上诉。
多项辩护意见被采信
(文中经历俱为真实,人物姓为真实,名为虚拟。本文关联法律文书及办案经历可点击或网搜延伸阅读《刑事司法对有前景的商事创新应保持克制——滕某某被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案一审之罪轻辩护词》《怎样讲好辩护人的故事,让法官采纳律师意见?——以生态养老企业涉金融犯罪案件辩护为例》《刑匠实战||教科书级的辩护意见应用绣花之功 ——生态养生类企业涉非法集资案办案小结》)
书法:善辩为雄
编辑:冰虫子 校审:烧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