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6-05 17:05:34来源:法律常识
津云新闻记者刘畅 发自山东临沂
“姐啊,快进来!八年没见啦!”8月6日,在位于山东省临沂市费县上冶镇东岭村的任艳红家,一位亲戚一进院门就被任艳红一把拉住,任艳红一边抱她一边抹泪,哭了两声以后才在沙发上坐定。任艳红敛住眼泪露出笑容,又拍了拍女儿菁菁(化名)说,“女儿都不认识了,懂事了,可疼我了。”说着让女儿拿出手机,让亲戚一张张翻看手机上女儿做的电子相册,那是回来之后全家4口在村子附近拍摄的合影。
任艳红(左一)
任艳红料理家务
任艳红和亲戚在一起
任艳红丈夫吴世国
任艳红在沙发上一个劲儿地让亲戚吃苹果,女儿在泡一碗方便面,丈夫吴世国含着笑在茶几旁边抽烟。
女儿制作的电子相册
这温馨的一幕配上电子相册的背景音乐“春暖花开”,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是舒适且日常的画面,但任艳红等这样的生活等了八年。
羁押八年后获释 临沂市检察院作出不起诉决定
2011年7月5日晚,山东省临沂市费县上冶镇东岭村李忠山一家三口饭后发病,送医后相继死亡,经诊断为毒鼠强中毒。
命案发生后,费县公安局把任艳红列为嫌疑人。此后,任艳红两次被判死缓。2019年1月2日,山东高院以一审程序违法为由,将案件发回重审。
2019年7月2日,任艳红收到临沂中院裁定准许临沂市检察院撤诉的裁定书,临沂市检察院以“证据发生变化”为由,决定撤回起诉,法院准予撤诉。
不起诉决定书
不起诉决定书
在看守所待了八年,山东临沂任艳红回到家中。2019年8月1日下午,任艳红收到了释放证明书。证明书显示,因临沂市检察院作出不起诉决定,决定释放。
“救个人怎么俺就成杀人犯了呢?”
不同于1号下午在媒体上露面时那一头白发,回家的第二天,49岁的任艳红就把头发染成了紫红色。8月6日,她搭配着头发穿了一件紫色的上衣,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不少。
自从回到家以后,她基本不出门,只5日去了趟县里检查身体,但是“只查了几项,膝盖要做核磁,一条腿六百,两条腿一千二,太贵了,就回来了。”
亲朋好友来了,她“来一个哭一回”、“什么都说不出来,就是哭”。她一直念叨着“家里不像样,太乱了”,想收拾家里,但因为膝盖疼,儿子女儿都不让她动手。
她说她害怕太多人、害怕车,一个人根本不敢出门。因为习惯了5点起床,回了家也睡不了懒觉。回家这几天就胖了4斤。
在这8年期间,她的婆婆抑郁而亡,她一谈起来就很失落,来串门的亲戚也赞同她说,要是婆婆知道她有回来的这一天,也许就不会这么早离世。
说起这个案子,她不愿意多提,“一提就伤心”。她说:“就是听说他家里犯病了,就赶快去帮忙。他们家发生事儿了,俺们就是救人,救个人怎么俺就成杀人犯了呢?”
对于记者询问她与李忠山一家是否关系极好,常会一起吃饭、互相串门。她回答:“就是邻居关系。”还解释说因为忙于生计,与丈夫没有什么闲暇,连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都是由婆婆照看。“头八年,活儿可多了,可忙了,两个人一块走一块来。”她说那时候她和丈夫给村民打屋顶为生,她当时体型不同于现在,有150斤左右,还会开搅拌机。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任艳红会成为本案的重要嫌疑人并两次被判死缓呢?
一家四口被毒杀 嫌犯锁定女邻居
2011年7月5日,吴世国正在邻居家借钳子,突然听到妻子站在大门口喊他,原来任艳红接到邻居李忠山的电话,说李忠山一家“犯病”了,吴世国和临近的村民纷纷赶去。
进了屋子,吴士国看见李忠山坐在沙发上,“还能说话”,李忠山妻子许永兰和女儿李月躺在客厅中央地面的凉席上,“看起来像是不行了”,许永兰和李月一直抽搐,紧接着李忠山突然站起来,“挥舞着手臂,踉踉跄跄,张牙舞爪的扑过来”,村民都被这场面吓坏了。
被送入费县医院的第二天,李忠山和妻女被诊断为灭鼠药中毒,先后去世。
半年前的2011年1月8日,李忠山7岁的儿子李浩在晚饭后也出现类似症状,被送往费县上冶镇中心卫生院,诊断为重症脑炎并发癫痫,于当晚抢救无效死亡。
这并非李忠山家第一次发生中毒事件。自2010年8月份以来,中毒曾多次发生。李忠山的大嫂子告诉记者,“(李忠山一家)那时候三天两头上医院。”但因状况较轻,最终未引起重视,没有进行更进一步的检查,均简单地按食物中毒处理。
吴士国是最早赶到并将李忠山一家送往医院的村民之一。
2011年7月20日,案发后15天,与李忠山家相隔两户人家的邻居任艳红接受警方调查,到费县县城的一家酒店测谎。任艳红没有通过测谎。测谎报告结论显示,被测人与本案有关,是她到李忠山家投的毒。当晚任艳红就被送到审讯室。2011年7月22日,41岁的任艳红因涉嫌投放危险物质罪被拘留,同年8月17日被逮捕。
李忠山母亲告诉记者,李忠山家一家在村里跟吴世国任艳红两口子关系最好,李忠山家儿子李浩生前与任艳红女儿菁菁(化名)同岁,经常在一块儿玩,两家大人也互相串门、一起吃饭,互相帮对方接送孩子。2004年到2007年三年间,两家一起贩过蒜黄。
李忠山一家出事的那天下午,任艳红确实去过李忠山家。任艳红告诉记者,那天她带女儿买完豆腐经过李忠山家,李忠山夫妇在房顶喊菁菁上去玩。菁菁跑进院子后被任艳红追上,拉回了家。
对于这一情况,任艳红一开始向警方隐瞒,害怕惹事。哥哥任庆传得知后动员任艳红向民警说清楚情况。当时他认为应该实事求是,不能说假话,没有想到之后任艳红会被锁定为嫌疑人。
当庭翻供 称被刑讯逼供 仍被两次判处死缓
2012年6月2日,临沂市人民检察院以任艳红涉嫌投放危险物质罪提起公诉。
据山东省临沂市人民检察院2012年6月14日作出的起诉书描述,2005年,被告人任艳红与本村村民合伙贩卖韭黄时,被李忠山胁迫发生性关系,后被李忠山多次纠缠、逼迫发生性关系。
在临沂中院的两次一审中,法院审理认定,任艳红对李忠山一家实施了五次投毒。分別为:第一次,2010年8月9日(农历六月廿九),任艳红携带鼠药到李忠山家中,趁其家人不备之际,将鼠药投放到李忠山家西屋桌上已开封的一袋“牛筋王”辣条中,致李浩食后中毒,在费县人民医院治疗后痊愈。
第二次,2010年8月24日(农历七月十五)8时许,任艳红携带鼠药到李忠山家中,将鼠药投放到李忠山家堂屋盛放稀饭的电饭锅中,致李忠山、许永兰食后中毒,在费县上治中心卫生院治疗后痊愈。
第三次,2011年1月8日(农历腊月初五)15时许,任艳红到李忠山家借住的本村村民任广金家的住宅(起诉书原话),趁其家中无人之际,将鼠药投放到西堂屋的方便面中,致李浩食后中毒,经抢救无效死亡。
第四次,2011年6月6日(农历五月初五)8时许,任艳红携带鼠药到李忠山家中,向其厨房内盛放小麦粥的电饭锅里投放鼠药,致李忠山、许永兰、李月中毒,在费县人民医院治疗后痊愈。
第五次,2011年7月1日(农历六月初一),任艳红从费县上冶镇王庆山鼠药摊上购买鼠药一包,同年7月5日16时许,任艳红携带该鼠药到李忠山家,将鼠药投放到李忠山家的水饺馅及锅中,致李忠山、许永兰、李月食后中毒,经抢救无效死亡。
2012年9月,临沂中院一审开庭时,任艳红在庭审现场翻供,称自己没有下毒,与李忠山也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2013年6月4日,临沂市中院认定任艳红为摆脱李忠山纠缠(胁迫发生性关系),先后五次投毒,造成四人死亡的后果,判处任艳红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山东省高院于2015年10月27日认定原判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临沂市中级人民法院重审近两年,2017年7月10日认定事实未变,再次判处任艳红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哥哥八年不断奔波 为妹妹找到新的希望
“任艳红二审再次被判处死缓,是我最无助的时候。”8月7日,在任艳红的哥哥任庆传家里,他向记者回忆起这八年的岁月。这个八年来给自己帮助最多的哥哥,说起那段时间眼眶都红了。“任艳红被带走那天是我们母亲忌日的第二天,后来警察告诉我是任艳红干的,我气得蹦起来,问他们‘你给我说出作案动机’!”打官司也不顺利,说起一审的代理律师,因对方迟迟没有给他一审判决书,任庆传还是有怨气,二审的律师虽然尽心尽力,但在任艳红二审再次判处死缓的结果面前也束手无策。
在他眼里,任艳红经过这八年性格变化很大,“以前她是个马大哈,现在成熟了,说话也有分寸了。”
“那段时间太憋屈了,我这个人一觉得憋得慌就会骑着车出去转转、发泄发泄,不像吴世国根本就憋在心里。”他告诉记者,他家里的三个孩子有两个上了研究生,一个本科毕业正在考研,前几年他的妻子得了病,光手术就花了30万。他喜欢上网看新闻看小说,2017年,他在互联网发现了一个网站可以帮任艳红洗脱冤屈,还让读研究生的儿子帮他发电子邮件陈述案情。“当时我连着打了一个月电话,天天占线打不通,我没放弃,有一天终于打通了。”这让他结识了目前代理任艳红的李仲伟律师和席祥栋律师,他十分感谢这两个律师不仅律师费分文未取,还跑前跑后连差旅费都没有提过。
律师调查取证 找到重大疑点
8月8日,记者拨通了李仲伟律师的电话,他回忆起任艳红案历经的曲折,也十分感慨。前期没有媒体关注,他们只能通过微博寻求媒体支持,但长时间一直没有媒体报道,直到2018年8月4日,才有了破冰报道,之后多家媒体相继跟上,到2019年8月1号任艳红无罪释放,有300多家媒体报道和转载了此案,阅读人才达到2个亿以上,堪称又一场全民的法治盛宴。媒体推动,功不可没,山东高院和山东省检的坚守,当然也是案件解决的关键,而两位律师的大量细致工作,自然也是非常重要的。
该案的转折点,应该是山东高院第二次发回重审,二审期间,两律师到案发地调查取证,最后汇总了该案存在疑点的律师意见提交给办案人员。
记者查阅意见书发现,该意见书通篇6千余字,梳理了包括关于审讯同步录音录像问题、鉴定资质和毒物鉴定检材缺少照片和过程资料、饺子盆和菜刀等证据未做鉴定、毒鼠强同源性鉴定未做、现场被破坏问题、饺子馅种类问题等等的问题的各大疑点。在最后,他们提出,除上述案件疑点及无法排除的合理怀疑外,任艳红案还有几十处重大疑点。他们认为:“这不仅仅是一起疑罪从无的案件,而且是一起被人为炮制的特大冤假错案。任艳红是一名典型的无辜者,应当立即无罪释放。 ”
记者走访了北村的王庆山家,法院认定的第五起投毒中,毒死李忠山一家四口的鼠药是
李仲伟律师告诉记者,临沂市检察院所谓的“证据发生变化”不是指证据的增加、减少,只是一个撤诉的理由,是认识证据的方法变了。
他强调,本案侦查阶段9次讯问、费县检察院批捕1次讯问、审查起诉1次讯问,均未提供同步录音录像,这11次讯问笔录均被一审判决采信作为了定案根据。如此重大的“四口之家灭门案”,可能对被告人判处死刑的案件,一定有、也必须有同步审讯录音录像。案卷中有一份独立的审讯录像,虽然是被剪辑、整理、删改、选择性录制的,但至少能证实本案具备同录的条件,侦查机关也有同录的执法意识,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本案的同步录音录像被隐匿、拒不出示不能提供同步录音录像,任艳红的供述笔录只能依法予以排除。“本案从一开始就证据不足,排除掉供述笔录,再无证据证实任艳红投毒,任艳红无罪不难宣判。”
刑讯逼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在一审庭审中,任艳红当庭翻供,称自己遭到刑迅逼供,她说:“我是救人,没害人,还我清白。”向山东省高院提出上诉。提起侦查阶段的讯问,任艳红告诉记者,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五条罪状,一条一条往你身上扣”,“呼你脸(打耳光),我手拷在背后,腿也不放下来。”
记者问她,那些讯问笔录是如何出炉的?她说“一句话让你重复二十遍,我都不知道他们家厨房在哪,‘你们农村不是有案板吗?’也是他们告诉我的。”
“他们打我骂我,我感觉不到,他们还说‘你不配合,就把你老公喊去,打他。’击溃她心理防线的,是办案人员当着她的面拨打电话给15岁的儿子,儿子喊“妈妈你在哪儿,你快回来!我看不了妹妹。”
刑讯逼供一事到底是否存在,记者8月8日13时走访了负责本案侦查的费县公安局,对方表示办公室人员下班了,目前不在。当日下午,费县宣传部工作人员目前表示不便接受采访。
记者询问任艳红,这八年与家人的分离是否让她有怨恨,她说没有,就刚开始那几年见不到孩子恨,后来就不恨了。提起今后,任艳红没有计划,她想先把身体养好,操心儿子的婚事,然后再想想做些什么工作。申请国家赔偿的事也打算跟律师商量,但无论如何,迎接她的将是新的生活。
受害人一家仍未放弃对任艳红的怀疑
受害人李忠山家也是案发现场
与任艳红家的门口亲朋好友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不同,只隔着两户的李忠山家因为一家四口的灭门,现在已经屋子空置、大门紧锁。记者走访了同村的李忠山大哥家,他的大嫂子告诉记者,作为受害者家属,他们家对这样的结果难以消化,任艳红被无罪释放,那么谁才是杀害李忠山一家四口的真凶呢?
在邻村的李忠山父母家,记者见到了李忠山的母亲刘进兰,她说儿子李忠山除了跟吴世国一家关系最好外,在村里人缘很好,没有说他不好的。虽然任艳红已经回到村里,她依然没有放弃对任艳红的怀疑,家里人已经到济南去准备反映问题了。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津云锋声】创作,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