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5-30 19:49:25来源:法律常识
本文作者:李啸天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导演万玛才旦说,这句藏谚是解读影片《撞死了一只羊》的密码。
其实,万玛才旦只说对了一半。
对的一半,有利于解读这部电影,甚至可以了解到比镜头里展现出来的内容更多;错的一面,是他太自信了,这部片没有他说的那么牛掰。
先说后一半。万玛才旦尽管是一位来自藏地少数民族导演,但他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是中国导演协会会员,是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也是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这些头衔足以说明他是一位妥妥的学院派。《撞死了一只羊》也是学院派的拍法,过于工整,过于诗意,想要从中看到藏地的原生态,是不可能的。
如果《撞死了一只羊》的镜头更紧凑一些,剧情更严谨一些,甚至把整部影片压缩成为一部短片,将会是一部非常令人震撼的片子。但悠长的节奏,慢慢悠悠,就像注了水的肉一样,对于普通观众不太友好,显得有些平淡,有些发柴,缺少一些嚼头。对于观众来说,自然希望剧情一波三折,被连番轰炸,没有尿点,像《复仇者联盟4》片长3个小时,大家也不觉得累。《撞死了一只羊》就需要向这样的商业片学学,多接下地气,一味的玩镜头,玩诗意,实际上是在自我抛弃观众,不足为训。
好的一半,这部影片有一个很严肃的主题,讲的是“放下”,是放下“我执”与完成“自我救赎”,很深邃,佛性十足,意味深远。
片中,两个主要角色,一个是卡车司机,一个是杀手。卡车司机撞死了一只羊,杀手要去杀人,两个人的名字都叫金巴,都是活佛给他们取的。司机先撞死了羊,然后遇到了杀手,拉上了他,同程了一段。全片,就以这段同程为纽带,将两个人物与两个故事捆绑在了一起。
其实,这是两个故事。影片也改编自两部短篇小说。撞死了一只羊的司机金巴的故事,改编自万玛才旦自己的小说《撞死了一只羊》,杀死金巴的故事则改编自作家次仁罗布的小说《杀手》。
小说《撞死了一只羊》的背景,是司机的女儿与情人私奔了,司机自己也有了情人。结果,这天他在路上意外撞死了一只羊,这让他感到有些倒霉,又有些敬畏。于是,他将死羊拖到了寺院,想找僧人来为这只羊超度,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做点救赎。结果,僧人很不情愿地完成了超度后,直接拒绝接收羊的尸体。路过的乞丐想将羊拿去吃掉,作为自己一个月的口粮。结果,司机还是决定将羊送到天葬台进行天葬,以喂养几天没有肉吃的秃鹫们。他给了僧人500块超度费,然后又给了乞丐200块让他自己去买肉吃。最后功德圆满之后,司机又花了300多块从羊肉摊上买了半只羊去看望他的情人,做不可描述之事。
小说《杀手》讲述的是一位康巴汉子,他的父亲在13年前被人杀死,他10多年来找遍了藏地寻找杀父仇人,一心想要完成复仇大任。最终,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杀父仇人。但在时间的摧残下,这位身怀命案的凶手已变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苦心事佛,过着平淡的生活,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年仅4岁的儿子。杀手大哭一场,对老人说你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后就走掉了。就此,杀手放下了“我执”,完成了自我救赎。
万玛才旦将两个短篇故事糅在了一起。论完成度,其实并不算特别好,两个故事各自的轮廓依旧格外清晰,没能做到珠圆玉润,天衣无缝。
论把不同的故事揉在一起的功力,做的最好的当然是昆汀·塔伦蒂诺,他的《低俗小说》就像一座丰碑,让后来者望尘莫及。三个不入流的低俗故事,被昆汀揉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故事。说是揉到了一起,其实并没有,依旧是三个故事,但是昆汀就是把他们用粗线条的轮廓将它们硬硬地打包在了一起。由于昆汀的手法实在太高超了,把不可能生生变成了可能,而且让人拍案叫绝,也让后来者难以望其项背。
回到开头的藏谚上。如果换个角度,把司机与杀手看成是一体的两面,看成是同一个人,一体的两面,相互映衬,那么对于这部电影的解读就会成为另外一个样子的。
司机金巴是充满现代性的,墨镜、皮衣、汽车、香烟,乃至于情人,都是现代性的标志。甚至在啤酒的选择上,司机金巴也选择来自国外的品牌百威。(话说百威喝前要摇一摇,这个还真第一次听说,难得真的不是软广告?)这位充满了现代性的司机,结果在撞死了一只羊之后,心中却满满都是藏族人传统信仰,要把羊进行超度,还有进行天葬,十足的仪式感,让人看到了司机金巴内心守旧的一面。而杀手金巴,衣着与行为都很传统,是典型的传统康巴汉子的模样,而且他喝啤酒,在百威与拉萨之间,很自然地选择了地域性很强的拉萨牌。这位旧式藏地汉子,却在面对垂老的杀父仇人时,瞬间选择了放弃,用一种很现代的思维方式完成了自我救赎,而不是选择藏族人传统的敢爱敢恨至死方休的手段。
传统与现代,在两位金巴身上完成了换位。这种撕裂与纠缠,使得人物形象变得饱满了起来。往大里说,这也让藏族人的形象变得生动起来。
西藏,在中国34个省级序列中是GDP最后一个,但地域面积上却排在第2位,妥妥的落后欠发达地区。当东部沿海地区经济发达起来,基本普及了现代化,而西藏还在处于传统与现代的撕裂之中,在文化习俗的发展阶段上类似于东部地区八九十年代的水平。这种状况下,必然会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撞死了一只羊》算是对于这种文化状态的一种曲折反映。实际上,类似的影片中更佳的属于去年上映的《阿拉姜色》。
《阿拉姜色》的故事更具有普适性意义,还将藏地文化极好地揉了进去。影片的核心是一位藏族女人,她在自己生命垂危时,想起了前夫曾经的愿望,于是带着前夫的遗愿一路前往拉萨朝圣。她的现任丈夫也从开始的不理解不支持,到最终在妻子死在本路之后,接力下去完成了妻子最终的愿望。说到底,这是一个有关“爱与理解”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以变更成为任何一个民族里的女人的故事,都可以说的很完满。但在《阿拉姜色》里又有着浓厚的藏地色彩,既是民族的,又是普适的,使得这一影片拥有了底蕴与传播价值。非常可惜,最终票房并不给力,使得这部具有浓厚文艺属性的影片最终折戟。
《阿拉姜色》的故事是通俗易懂的,而《撞死了一只羊》的艺术性更浓厚一些,学院派范更多一些,更端一些,对普通观众的不够友好。如果说《阿拉姜色》的票房很可惜的话,《撞死了一只羊》多少有些活该。很有想法,也很有艺术特色,但太多人觉得这片注水严重,觉得该大幅删减篇幅,我也是这么觉得。其中,向影片开头的部分,两位金巴之间的对话,初看挺有意思。但看完整片之后,再去回味,就发现这段对话存在的价值并不大。最多,只是司机金巴的女儿的照片,让杀手金巴第一次感到到了自身之外的亲情厚度。其他,并没有太多铺垫性意义。
尽管影片拍摄于藏地,高海拔的阿里地区拍摄了很多镜头,非常不容易,剧组中多人多次出现高原反应,但这所有的难度都只是对于拍摄者而言,荧幕外的观众只在乎最终的成片。导演可能觉得有些镜头很舍不得丢弃,全一股脑放入了成片之中,但观众无法体会拍摄时的难度,也不在乎这些,只想看影片的故事好不好看,人物是否感人。这种导演与观众之间的冲突,如果导演坚持自我,那么就必然要牺牲掉一些票房。
电影毕竟是影像的艺术,如何在影像与故事中间取得平衡,需要高超的功力。只能说,《撞死了一只羊》是一部很有艺术特色的影片,但不算一个好的艺术样本。尽管,影片由王家卫监制,并汇集了一众电影大师:张叔平操刀剪辑、杜笃之担任声音指导、林强配乐......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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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杀手》原著:
作者:次仁罗布
东风卡车在一片广袤无际的沙地上扬起滚滚黄尘由东向西飞驶。车上装满了货物,货物用草绿色的篷布罩得严严实实。驾驶室里就我一个人。此时,困倦不断袭来,让我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我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从包里掏出一根烟,用肥得看不见骨节的手笨拙地打燃打火机,悠悠地吐出一缕烟雾来,这泛白的烟雾慢腾腾地在驾驶室里散开。前面是灰蒙蒙的看不到边际的辽阔大地,困倦经血液向周身扩散。为了驱赶这难熬的困倦,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吸烟,转瞬间一根烟吸完了。
我的手再次伸向包里时,猛地发现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个蠕动的小黑影。我在心里思忖那是人呢还是动物?我狠踩油门向那个黑点飞驶过去。随着距离的缩短那黑影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我看清那是个形单影只,背上背着被子的人。我想:有这种坚定意志的人,肯定是去朝佛的。汽车加快速度向那人挨去。
听到汽车的轰鸣声,那个人止住脚步,站在原地面朝向了东方。我透过驾驶室的窗玻璃望去,那人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这般的渺小、这般的凄凉、这般的无助。
我忽然想做件善事,搭那人一程路。汽车靠近那人时,他伸出双臂使劲摇晃。我看清那人头上系着黑色的发穗,身材细瘦,腰间别着一把长长的刀子。我把车子戛然停在他的身旁,挥手示意上车。那人打开车门,把脏兮兮的被子和黑黢黢的铝壶搁在坐垫上,人麻利地挤坐在一旁。
“把东西放在下头。”我命令他。
他把被子从座位上拿开,塞到脚底下,然后用脚狠狠地跺了跺。这是个面庞黧黑,颧骨凸起的康巴男子,他的脸上被汗水滑出了一道道线,脚上的皮鞋已发白而且脚尖磨出了窟窿。我重新发动汽车,汽车又在无际的沙地上扬起滚滚黄尘疾速飞奔。康巴人木讷地瞅着车窗外,映入他眼里的是望不到边际的荒沙,偶尔一些生命顽强的荆棘映入到眼里,他才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来。
“喂,康巴人,你是去朝佛的吗?”
康巴人滞缓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干咽口水,目光又转向看不到边际的广漠的大地上。
“你是去朝佛还是去做生意?”我有些气愤,声音拔高了。
“都不是。我到萨嘎县。”
我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接着说:“那你搭对车了。我是到阿里的,可以搭你一程路。”康巴人感激地微笑。汽车里弥漫着和谐的气氛。我又点燃一根烟,神情悠悠地抽着,困倦已经离我很遥远了。“你到萨嘎去干什么?”我凝视着前方问。
“去杀人。”
康巴人的话着实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定定神,随后爽朗地一笑,说:“你真幽默,看你的样你的样子都不像,我绝对不相信。”
康巴人把掉落到额头上的几根发穗用手指头塞进头发里,目光盯着前方说:“你不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他又艰难地干咽口水,我发现他的嘴唇干裂。他接着又补道:“那人在十六年之前杀死了我父亲,然后一直在外潜逃。我几乎走遍了整个西藏,历时十三年,到头来一直都是在瞎跑。”
我瞟一眼康巴人,心头即刻涌上一股悲哀。在我的想象中复仇的人应是高大魁梧的,必须是那种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戴个墨镜,腰间还必须别把手枪。而我旁边的这个人,除了有不苟言笑的冷俊的面庞和迷惘的眼神、腰间挂着一把银制把柄的长刀外,并不具备令人悚然的杀手特征。我彻底失望了。我别过脸去望着空旷的天际。驾驶室里只能听到发动机催人困倦的声响。
“什么时候到萨嘎县呢?”康巴人盯着前方问。
我从车窗里扔掉烟蒂,懒洋洋地回答:“天黑以前吧。你是不是急着要杀人呢?”
康巴人定定地瞅着我,那眼光里除了轻蔑外还含着挑逗。我的全身不自在起来,手里开始出汗。康巴人咬牙切齿地说:“我都可以耐着性子等十多年,还计较这短短的半天一天时间?”
我没有搭理,凝望着前方。
不一会儿,西边的地平线头隐隐地显出绵延的山的轮廓;倒车镜里映出燃得红红的太阳,它正一点一点地从东边掉落下去。我看坐在旁边的康巴人,他出神地望着前方。他的宁静、他的沉默、他的坚执,使我有些后怕。为了缓解这凝重的气氛,我说:“马上就要到了。山嘴那边有一条公路,顺着走进去就到了。”
“唉!”汽车的嗡声嗡气淹没了康巴人的应声。
车子快速向西边涌现出的山飞奔,再后来沿着山脚蜿蜒的小路急速行驶。
“到站了。”我如释重负地说。此时天快要黑了,狂风在呜呜地吹。这是个岔路口,前方的景色开始模糊起来,天与地快要融合在一块。康巴人动作笨拙地打开车门,一股黑色的冷风呼啸着奔涌进来,让我俩全身打了个寒战。他从车厢里拽出被子和铝壶,背在了背上,按照我指给他的方向走去。他即刻就被无尽的夜幕吞没,从我的视线里逃逸掉了。
沙砾拽着风的裤腿,呜咽声中,一脚一脚踹在车玻璃上,可怜的玻璃咔嚓嚓咔嚓嚓地哀鸣。车顶的篷布喀哒喀哒地跳跃。这里的风沙真吓人。我在黑夜里摁了几声喇叭,声音被风裹卷走了。我想这又何必,是给他壮胆,还是跟他告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汽车在粘稠的黑暗里继续向阿里方向驶去。那大灯的亮光,在苍茫的大地间,显得凄凉而孤单。
我在狮泉河镇耽误了四天,回来时是空车。这一路想的都是康巴人。为他能否复仇我担尽了心,还设想了很多个结局。车行驶到去萨嘎的岔路口时,我无意识地做出了令我自己都咋舌的举动,将方向盘打向了通往萨嘎的道路上。
午时的太阳毒辣辣的,照得道路一片苍白,汽车逆着江水飞驶,江水冲击岩石激起的白色浪涛和哗哗的水流声,给了我些许的凉意。道路两边的山上没有什么植被,倒是稀疏地长着些荆棘,偶尔在荆棘后面可以看到一两头干瘦的羊。这里真是荒凉。
我看见了低矮的民房,土灰色的房子毫无生机,透出年代久远的气息。一条不长的街道,贯穿整个县城。我把车子停在了县城招待所。
午饭是在一家茶馆里解决的。这家茶馆非常简陋,几张木桌再配几只粗制滥造的矮木凳,地上坑坑洼洼一点都不平整。我吃的很简单,一瓶甜茶,十五个包子,它们把我的肚子撑得滚圆。饱暖思杀手,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喂,姑娘。”我喊。
“还想要点什麽?”姑娘的表情里充满嗔怪,她想我又要支使她了。
“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呀?”她的脸上漾起了微笑。
“前几天到这来的一个康巴人。”
“是那个细瘦的?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讨饭的。”
“他没有闹什麽事吧?”
“没有啊。他要找玛扎。”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康巴人拔刀子刺向玛扎胸口的画面,鲜血浸透玛扎的白衬衣,他的胸膛上好似盛开了一朵玫瑰。
“唉,我给你说。”这姑娘喜欢唠叨。这也难怪,茶馆里就我们两个。
“那天,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县城的道路上人们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的康巴人背着被子,顶着炎炎烈日在转悠。我们的县城规模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建筑物零散地坐落在道路两旁,路上行人稀少。大概他转累了,这点我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康巴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坐在临街的窗口旁。他的目光掉落到我的身上,同时我也看到他皴裂的嘴唇和褴褛的衣裳。那把刀可真美呀!”
“我抱着暖水瓶,隔着两张桌子打量他。‘这里有个叫玛扎的人吗?’他问。我知道了,他是来找人的。这彻底纠正了我先前认为他是讨饭的想法。我的脚步绕过桌子、凳子,拔开瓶塞,将一缕带着奶香的甜茶从瓶口倒出去,装满了白色的玻璃杯。我回答:‘县城西头有个叫玛扎的,是开小百货店的。’‘他是贡觉萨恩的吗?年龄大概在五十岁吧。’我咧嘴一笑,‘你是来寻亲戚的吧?’康巴人再次急切地问‘是贡觉萨恩的吧?’我觉得索然无味,‘是不是贡觉萨恩的我不知道,可他差不多五十多岁了,在这里开店已经有两年了。他还经常去寺庙里转经,对菩萨特别地虔诚,所以我们县城的人都认得他。’康巴人呼吸急促起来,脸烧得火辣辣的。‘你寻到亲戚高兴了?’我立在旁边问他。康巴人的眼里突然淌出泪水,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杯茶不再冒热气了。他说:‘终于寻到了!’我看这个康巴人这么激动,惊奇地坐在了他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玻璃杯子里的甜茶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焦黑的奶渍。康巴人此刻平静了许多,他擦去眼角流淌的泪水,眼睛望着窗外的街道。街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从他们的步履神态你就能知道这个小县城的清闲、幽静。康巴人转过头来看见坐在对面的我依然盯着他,垂下脑袋端起杯子把茶喝干。‘你跟其他康巴人不一样。’我说。他僵硬的面部抽搐了一下,过后又把茶杯里的几滴剩茶滴到舌头上。我重新给他倒甜茶。康巴人说:‘有藏面吗?’‘有。’‘给我来一碗。’我掀开门帘,走进厨房里。‘藏面来了。’康巴人盯着瓷碗里粗粗的面条被淹在油腻腻的骨头汤里,上面浇了一勺捣碎的红辣椒,他咽了口水,焦黄的舌头舔了一下碗。我看到唾沫沾在碗边,一阵恶心。我离开了康巴人。没有一会儿,他囫囵吞下了一碗面。‘我的被子能在这墙角放一会儿吗?’康巴人问我。我点点头,‘你寻到亲戚再过来拿吧。’他就出去了。喏,你看。他的被子和铝壶全放在这里,他再没有到这里来了。要是他在县城我准能看得到他,我想他可能到别的地方去了。”
千真万确,那个被子和铝壶是他的。他人到哪里去了?
“那个玛扎还在吗?”我问。
“在。他在前面开了一个小商店。”
我想这杀手不会被玛扎给收拾了吧,心里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我这人真是的,一紧张就口渴,一口渴脑袋里的弦就绷得快要断裂了。我老婆常用藏族的俗语劝我:别挤进吵架的人群里,要挤就挤到卖油的队伍里。真是说对了。
“拿瓶啤酒。”
“喝哪种啤酒?”姑娘问。
“拉萨。”
啤酒顺着喉咙咕噜落进肚子里,绷紧的弦一下松弛下来。我想我一定得找到这个杀手。
“给我桶里装满青稞酒。”一个腿稍瘸的男人坐在了我的对面。
“羊谁帮你看?”姑娘问。 “不关你的事。快去倒酒。”我知道了他是放羊的。
他冲我笑,我递过去一根烟。我们交谈起来。他见过那个康巴人。
羊倌说:“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康巴人。我赶着牛羊过去,尿胀了。你也知道尿胀的滋味,那可真是不好受,会把你的膀胱炸裂。这下好,你会理解我的。我让牛羊停下来,独自爬到山脚那栋房后方便。那尿放出去全身的骨头都麻酥酥的,这才把注意力移到了四周。我看见一个人躺在岩石下,睡得很香。不信啊?我说当时那人的鼾声可响呢。我想他是朝佛的就没有理会。可能是我下山时吆喝那头犏牛,把他给吵醒了。”
“我走到公路上时,他醒过来站到了一块岩石上。太阳刚从山头探出头,一缕金灿灿的光倾泻在他的身上,感觉他暖融融的。我看到康巴人懒散地伸伸胳膊,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一直注视着我。几十头牦牛悠然自得地在公路上不急不慢地走,我左胳膊上绕了几圈羊毛,右手转着捻线轮,神态安详,步履缓慢。偶尔,那几个时常捣蛋的牦牛想独自离开公路,我只能大喝一声,从地上拣块石头,向公路边的斜坡上爬去的牦牛掷过去。那些牦牛惊得小跑一阵,又摇摆尾巴懒洋洋地加入到牛羊群里。康巴人一直看着我,可能他的心里觉得美滋滋的吧。后来我看到他提着铝壶走下公路,再顺着乱石岗堆满的陡坡缓缓向江边走去。江水湍急,哗哗的水流声淹没了一切的嘈杂声。康巴人脱掉衬衣,光着身子,用双手掬水把脸和脖子给洗了,再拿上衣揩干。他左顾右盼,终于选了一块表面平坦的青石,提一壶水撂在旁边,开始磨一把长刀。他一边磨一边还要倒些水在青石上,磨刀的声音被滔滔的江水声盖住了。康巴人把刀插进刀鞘里,重新打一壶水向公路上爬去。”
“后来呢?”我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我再没有见到他。”
羊倌说完时,三瓶啤酒已经喝完了。
下午的街道被太阳统治着,没有人行走,一片死寂。我有些醉意,硬邦邦的石块,有点磕脚,我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我直奔县城西头的玛扎小百货店。
店子开在公路边上,是租当地人的房子开的门面,旁边还有一家四川人开的小吃店。 我越是挨近那家小百货店,心里越发地紧张。我感觉面部烫得像被灼烤一般,气粗重的都有点接不上来。我想现在我是杀手,抑或我在重复那杀手走过的路程。我走到小百货店的窗口,只见货架的右侧端坐着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戴很普通,脸有点苍黄。她见到我后脸上浮出了微笑,问:“你要买点什么?”我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我问:“这是玛扎开的店子吗?”我的声音有点轻飘飘。
女的听后站了起来,吃惊地问到:“你认识我丈夫?”
我说:“不认识。” “哦——”玛扎的女人长叹了口气。
“怎么前几天也有一个人来找他?这几天他一直心神不定。”
“他在家吗?”
“他到寺庙去了。一个钟头以后就会回来。你先进来喝杯茶吧。”
我绕过店子从后面的门里进去,屋里按了两张木床,中间摆着一个矮脚藏桌,光线有些黯淡,墙角堆放了很多的纸箱,一个大货柜把这间并不大的房子隔成了两间,货架外面是小商店,里面却是住人的地方。
“听口音你不是康巴人。”
“我不是。我是当地人。”
“上次来找他的那个康巴人呢?”
“坐了一会儿,后头哭着就走了。”女的正往酥油桶里丢一砣黄黄的酥油。
“为什么哭?”我问。
玛扎的女人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你是那个康巴人的朋友?”
“不是。我叫次仁罗布,我们到萨嘎坐的是同一辆车子。”
玛扎的女人忙着给我倒茶,我吊紧的心渐渐松弛了下来。
“回来了。”一个清脆的童声从屋外响了起来,这声音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呼吸急促起来。一个约莫四岁的小男孩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小男孩鼓着眼睛,惊奇地望着我,然后转身依到他母亲的怀里。玛扎的女人说:“他是来找你爸爸的。你爸呢?”
小孩怯怯低说,“在后面。”
房门又被推开了,闪进一个人来,这人身子已经弯曲,头发有些花白,额头上深深浅浅地布满了皱纹。他看到我后,身子向后倾斜,眼睛睁得如同一枚银圆,口吃地问道:“你、你、你是、是······”
“次仁罗布。”
玛扎的脸一片铁青,嘴唇抖动。
“玛扎,怎么啦?”女人问道。
“没有什么,我走路走得太急了。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问你前几天见过一个康巴人吗?”
“见过。他说是来找我的。但一见我个这样子,他只摇头。说,找的不是我。我叫他喝了茶,后来他哭着跑了出去,再没有见到他。”
“我要去找找他,我告辞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理会,我想我既浪费了时间,又浪费了汽油,得赶紧离开这里。
汽车驶出了萨嘎县城,我想也许会在路上碰到那个康巴杀手的。
旷野里汽车轮胎爆了,我躺在驾驶室里睡着了。
在玛扎的房子里女人带着小孩出去了。我和玛扎对目相视,屋里的空气骤然间要凝固似的。我右手使上全身的劲,牢牢抓着刀把。此刻,我丢弃了所有繁杂的念头,头脑里只有捅死玛扎,替康巴男人和他的父亲报仇的想法。我手心里刀把的花纹很有质感,那纹路曲曲弯弯,摸着让人感觉特别地舒服。玛扎说:“我天天在菩萨面前赎我的罪,我没有什么惧怕的,只是没有想到你会来的这么快。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来吧,你下手吧。”一道寒光闪过,刀尖已经插进玛扎的胸膛,我把玛扎抵到了墙角,伤口处有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刀身润湿了我的手,热热地有些黏糊。玛扎眼里一片安详,他艰难地向我咧嘴微笑,便断气了。我抽出刀子,玛扎像捆草堆顺墙角倒了下去——
醒来外面阳光灿烂,白花花的太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
我想:该下车换轮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