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1-28 11:01:37来源:法律常识
都市,真象一个不可思议的巨物。永远不断地生育新人,又让他们腐败,把他们埋葬。早晨永远是光辉灿烂的,好似消逝的钟声中一面闪光的盾牌。
——(瑞士)杜仑马特
《陷阱》(下)
作者:王劲松
【十一】
情况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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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明,敌在暗。
我被动,他主动。
——那就用霹雳手段打他个措手不及,把主动权夺回来。徐清扬蹙着眉,沉浸在对“战争”的预想中。
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惊心动魄之战。
面对强大的对手,所有的细节都必须考虑周详。否则就可能被对手的反扑打得一败涂地。
他仔仔细细研究了很多遍,终于从厚厚的案卷材料中抬起了头。
一切都想好了,开始行动。
徐清扬联系了在市公安局的同学金海。金海给经侦支队打了个电话,便让他直接去找李大队长。
李大队长军人出身,性格爽直,战斗于公安一线二十多年,办案经验极为丰富,说话中气十足。
听完徐清扬的说明,看过了中天公司的报案材料,他立即拍板:“证据确凿,立案!”
陈家兄弟挪用资金的涉案金额有几千万元,属于重大案件。经侦支队很有积极性,立案后立即展开调查取证,并传唤陈修儒和陈修武。尽管两人态度强硬,很不配合,但经过取证和审讯,已查清的案值也有上千万。经侦支队决定,对犯罪嫌疑人陈家兄弟采取刑拘。
“老天爷都在帮我们,郑学农死了,陈修儒这回可抓瞎了。”赵雄夫以庆幸的口吻对徐清扬说,“只要把他逮起来,我们就赢了!”
赵雄夫说这话的时候,徐清扬只“嗯”了一声,并没有表态。他告诫自己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最后的胜利只有冷静洞察的一方才能取得。
因为陈修儒是人大代表,公安机关需要取得人大常委会的批准才能采取强制措施。当然,通常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没想到,几天后消息传来,人大常委会这一次破天荒地未予通过。
这实际上是为犯罪嫌疑人做背书。这可是南都市历史上从未出现的咄咄怪事——怪事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接到李大队长的电话,徐清扬便知道,新一轮战斗真正打响了,自己必须全力以赴。他立即带着准备好的第二方案赶赴经侦支队。
经过磋商,公安人员当晚便紧急出动,先拘留了陈修武,并查扣了一批财物和资料。
公安连夜提审,陈家兄弟的阵脚一点点被突破。
很快,有人向曹百川说情,表示愿为两家讲和,说和则双赢,斗则双亏。
对这样的提议,曹百川有点犹豫,徐清扬和赵雄夫则一致反对。徐清扬把话说得很透,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的例子比比皆是,现在千万不能松懈,只有彻底打败对方,才能讲宽大。曹艳红也在父亲面前极力赞同徐清扬的观点。
曹百川被说服了——其实,他的内心已完全认可了徐清扬的能力和水平。
赵雄夫松了口气。
徐清扬却恍然若思。
从表面看,陈修儒在被动挨打,似乎并无还手之力。但他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究竟会如何出招呢?
徐清扬很快就知道了。
金海打电话给他,约他出来。
见面之后,徐清扬掏出包“中华”,递给金海:“来一支?”
金海接过烟,却并不点燃,低声说:“情况有变。”
徐清扬轻轻地哦了一声。
“上面有领导为姓陈的作了批示。经侦支队顶不住。陈修武恐怕很快就会取保出来。”
“是哪位领导?”徐清扬问。
“他侄女同你很熟的。”
“——周天?”
金海没有做声,但他的眼神已经做出了回答。
陈修儒,周雪洁,周天?
联想到司法局长和法院梅院长的“劝告”,徐清扬全都明白了。
“你要做好准备,小心恶狗反扑。”分手时,金海说。
天气突然变冷了。
东北风在街头呼啸。梧桐树象强打精神一样,竭力站稳着身子。但每吹过一阵寒风,总会有许多树叶猝然脱离枝头,随风飞舞。
陈修儒的房间里却仍然很暖和,原装进口的冷暖空调在忠实地运转着。
陈修儒仰靠在沙发上,轻轻地眯着双眼。
他向来自诩是一个很能控制局面的人。现在,他要通盘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找出应对的办法。
公安局长郑学农死后,他就一直很不安。他甚至收到风,说省纪委正就此展开秘密调查。
会不会牵涉到自己呢?陈修儒心里发虚。
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新的靠山。
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周雪洁。
对周雪洁身后的关系网,他觊觎已久。周雪洁本身做记者多年,有很多上层的门路,更何况她还有位当着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的亲叔叔。
以他精明的头脑不难算出这样的资源能换取多大的收益。
他早年倒外汇、卖批文,捞到了第一桶金。有了资本后,又通过走私赚了大钱。但后来他斥巨资入股一家私人铅锌矿,没想到被人布局给坑了。想到赌场捞回来,结果却泥足深陷,加上平时挥金如土惯了,最后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
在他的鼓动下,周雪洁从报社辞职,和他一起开设了公司。不出所料,他们的公司成立不久,就在周天的关照下做成了好几笔利润丰厚的生意。这也让他本来濒临断裂的资金链暂告无虞。
他打听到周天表面是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其实“不问苍生问鬼神”,极为笃信风水命相。他就投其所好找了一位大师为周天算命。大师告诉周天,他八字极佳,如得生肖属牛之人相助,当有封疆拜相之运。周天大喜,对属牛的陈修儒也开始另眼相看。
那次股东会会议,让陈修儒心惊肉跳。反复思考之后,他决定求助于周天。周天表示会帮他打招呼摆平。周雪洁得知此事,也说她会亲自去找徐清扬谈谈。
他没想到,徐清扬居然不买账。看样子,非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在这样的危机关头,他需要抓住机会进一步拉紧与周雪洁的关系。最直接有效的办法,自然就是把她哄上床。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年,陈修儒一直认为,只要找准时机、选对方法,就没有拿不下的官员,追不到的女人。更何况是周雪洁这样思想开放、内心寂寞的熟女。
他清楚自己的优势:三十八岁,正是对女人有吸引力的年纪,长相也不算难看。有个亿万富翁的名头,头上还顶着人大代表的光环。更重要的,他有常人所没有的心机和手腕。
他精心准备了一块江诗丹顿女表,作为补送给周雪洁的生日礼物。他在最豪华的旋转餐厅请她共进晚餐,然后送她回家……
对徐清扬深感怨恨的周雪洁,正是脆弱的时候。果然,在他蓄谋多时的攻势下,很快失守了最后一道防线。
宫廷床上,搂着怀里美目微闭、玉体轻颤的周雪洁,陈修儒的心里充满了征服后的成就感。
陈修儒还分别同自己的律师和人大常委会的朋友会过面,商讨过对策。正因为有了这些部署,所以经侦支队对陈修武的拘留,并没有让他慌了手脚。
在他的甜言蜜语下,周雪洁带他去见了周天。
陈修儒的一番哭诉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简直是乱弹琴!”周天显然很恼火,“经侦支队怎么能插手管别人股东内部的事,手也伸得太长了!”
对于不听招呼的徐清扬,周天也颇有怒意——哼,不过是个律师,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敬酒不吃吃罚酒。对于徐清扬的不听招呼,周天还只是一丝悻怒,但对于他“玩弄”侄女周雪洁的感情,周天却是怒不可遏。
他当场表态,要教训一下姓徐的小子,对陈修儒的事则会一管到底。
有市委副书记撑腰,陈修儒的腰杆子就硬了。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就要进入决出胜负的阶段了。
徐清扬,我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他在沙发上坐起身子,阴冷地笑了。
【十二】
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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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百川不愧是老江湖。
他费了一番功夫,拿到了周天所作的批示。
批示是手写在陈修儒的申诉书上的。申诉书不知出自哪位军师手笔,对陈家兄弟违法犯罪之事自然一字不提,通篇只说中天公司股东内部因理念不合产生矛盾,个别公安人员为利益驱动而违法介入,强加罪名,刑拘法人代表,导致企业人心惶惶,正常的经营秩序遭到严重破坏。申诉书中还扣了不少大帽子,什么玷污了公安形象,对南都良好的营商环境造成不利影响等等。在申诉书的结尾,陈修儒以一名人大代表的身份,恳请市领导务必在百忙之中过问此事,制止冤假错案,依法保障企业经营者权益不受侵害。
周天手写的批示并不长:“司法要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而不应阻碍经济发展。对于股东内部纠纷,不宜草率定案,对于企业经营者采取强制措施更宜慎重。请查清案情,严格把关,将结果报我。”龙飞凤舞之间,带着一股煞气。
传阅完批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周天在位多年,手握重权,而且一贯十分强势,在南都市的政法系统可谓一言九鼎。他这份批示不但给案件定了调——是“股东内部纠纷”,还预设了结果——必须周天同意。表面上看,却又冠冕堂皇。
对手这张牌的确十分厉害。釜底抽薪,让他们功败垂成。
“他妈的,摆明是被陈修儒拉下水了——我们去告这个周天!”赵雄夫气愤地说。
“告他?以你个人名义还是公司的名义?”曹百川显然要比赵雄夫清醒,“企业再大也只是企业,真正的权力都在那些领导手上。”
徐清扬也摇了摇头。官本位的国度,注定了钱是斗不过权的——那么,法能斗过权吗?
“要不,我们去找媒体,让他们给曝曝光?”马自行试探着问。
“有市委副书记的批示在上,南都哪家媒体敢曝光啊?”李芙蓉说。
“是啊,再说,这也不是新闻媒体关注的热点。”李总助说。
“这个陈修儒,我们先是看错了他,之后又低估了他啊——不识货,半世苦;不识人,一世苦啊!”曹百川叹息道。他似乎一刻间就衰老了许多。
“难道我们就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姓陈的逍遥法外,公司半死不活?”赵雄夫很不甘心,“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话,像是在问他自己,又像是在问大家。
“现在还能有什么好法子——对了,陈修武已经放出来了。”曹百川转头对徐清扬说,“他恨你恨得牙痒痒,放话说要玩残你。”
徐清扬沉默了。
【十三】
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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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公司被包围了。
徐清扬接到马自行电话时,正和李芙蓉在外办事。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他尽量平静地问。
原来,是施工单位为了索要工程款,组织了上百人封堵了园区,把中天公司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嚷着要公司高层出来见面。
“徐律师,赵总在北京出差,曹董又不敢来,只有你来主持大局了!”听得出,马自行焦急万分,“公司实在是没钱了。本来,如果大租户进场,公司就能收取一大笔押金,支付工程余款绰绰有余。可是现在——”
“你先稳住他们,”徐清扬说,“我要和曹董事长商量一下。如果他们敢乱来,你就报警!”
刚结束通话,曹百川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徐律师,我觉得事情不对劲。”曹百川的情绪也很激动,“前些天,施工单位催款催得急,公司账上又没钱,我和赵总自掏腰包凑了九十万。当时,那个姓杨的包工头还书面保证说今后决不会闹事。半个月还不到,怎么突然闹得这么大?”
徐清扬心里一动。
“只有请你作为公司全权代表去和他们谈判了。徐律师,我老头子拜托你了!”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这就赶过去。有什么情况,我们保持电话沟通。”
“好的,我会给街道办和综治办打电话。有政府的人在场,他们应该不敢太过火。”
电话挂断了。李芙蓉看着他:“我和你一起去。”
徐清扬立刻否决:“不行,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见李芙蓉还要坚持,他有点火了:“万一有情况,我一个男人怎么都好脱身,你就别添乱了!”
看了看他阴沉的脸,她只好让步:“那,你可千万要当心。”
李芙蓉走了。
徐清扬仰起头。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沉重地移动着,云团的裂缝中露出暗暗的铁青色。
徐清扬赶到中天公司的时候,发现情况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街道办、综治办、司法所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赶到现场。听说中天公司的全权代表来了,他们立刻迎了上来。一番交涉之后,包围的人群中也走出了四个人,作为施工单位的谈判代表。
在中天公司的会议室里,谈判开始了。来自街道办的一位中年人先说了一通套话,要双方保持克制,不要影响社会和谐稳定。然后就说他们政府部门只是来协调,具体问题怎么解决要由双方来谈。
徐清扬也依足了规矩,先向政府部门表示歉意,并说明中天公司现在确实很困难,但是绝不会赖账,是很有诚意协商解决问题的。
“嘴上说有诚意有个屁用,”施工单位的一个代表极不友好地说,“真格的,今天能给多少钱?”
徐清扬看着他,温和地笑了笑。马自行附耳告诉,那人就是姓杨的包工头。
“杨总是吧,”徐清扬语气平和但词锋锐利,“半个月前我们公司好不容易凑出九十万交给您,您当时不是书面保证过今后决不会闹事的吗?”
包工头有点恼羞成怒:“他妈的,现在是那些工人要工钱,又不是老子要闹事!”
“难道上次的九十万都被您杨总给拿走了,没有发工钱?”徐清扬盯着他。
包工头一时语塞。
他身边的另一个代表拍了下桌子:“别扯那些没油盐的!我们这么多人都在等米下锅,你们公司今天至少要给一百万!”
“对!不给一百万,就把你们公司给砸了!”其他几人嚷道。
等对方嚷嚷完,徐清扬才沉声说:“谈判需要大家的理性,否则就没法谈拢了。”
“谈不拢,你今天就别想走。”包工头的口气里有了威胁的意味。
“我再说一遍,公司派我来,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徐清扬扫视了一下对方,又看了看那些政府人员,“今天,政府这么多领导也在场。大家拿出合同和签证,当面对对账,看看怎样分期付款。大家只有求同存异,才能商量出一个都能接受的方案。”
“是啊,好好谈,都不要发火嘛!”街道办的中年人也想把气氛缓和下来。
这时,包工头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句,便向己方的几个代表使了个眼色。几个人立即起身离席。
对方的退场让谈判自动终止。
徐清扬走出会议室,就发现一群群满怀敌意的工人向他围拢过来。
【十四】
严峻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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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徐清扬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住。
他左右看看,那些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像学过隐身法一样,全都消失了。
这真是严峻的时刻。
徐清扬在圈中站定,冷静地看着包围者们。
他们有的神情激动、怒目而视,有的一脸阴郁、眼神冷漠,有的叉着粗壮的双手,有的撸胳膊挽袖子,跃跃欲试的模样。
怒冲冲的粗野谩骂声划破了寒冷的空气。
马自行急得满头大汗,带着几名员工拼命挤了进来,试图维持秩序。
“大家别激动,有事好好说。”马自行的声音有些嘶哑了。
“那好,”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工人挤进圈子:“我就和你们好好说。”
“老人家请讲。”徐清扬说。
“我们做工的,一年到头起早贪黑、日晒雨淋,图个什么?不就图点工钱吗?你们中天也算是大公司,拖欠我们农民工的辛苦钱,说得过去吗?”
徐清扬诚恳地说:“老人家,我们公司出现了一些问题,付款不及时请您原谅。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绝不会赖大家的辛苦钱!”
“哼,说得好听!”有人不屑地说。
“刚才我和你们的谈判代表说了,大家按合同当面对账,算出金额,分期付款。”徐清扬说。
“我们都三个多月没拿到工钱了,还要分期付款?”老工人充满怨气地说。
“不可能吧!”徐清扬有意提高了嗓音,“半个月前公司拿了九十万到你们杨总手上给大家发工资呀?”
“是啊,我这还有你们杨总写的收条呢!”马自行见老工人有些怀疑,立即补充道。
“啊?”人群中发出疑惑的声音。
“胡说八道!”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冲了进来,目光里带着一股子凶横之气,“你他妈的欠钱不给,还想忽悠老子?”
“我说的是事实。”
络腮胡一把揪住徐清扬的衣领:“妈的,还敢胡说,看老子不打死你!”说着,举起了手中砸破的啤酒瓶。
半截瓶子,锋利的玻璃尖。
徐清扬一反手,抓住络腮胡的手腕,瞠目喝道:“别动手,要不然性质就不一样了!”
感受到徐清扬有力的铁腕和凌厉的目光,络腮胡气势一馁,松开了徐清扬的衣领,嘴里却仍然骂骂咧咧。
马自行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如果徐清扬刚才没制住络腮胡,那么群情汹涌之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砸他们的办公室!”络腮胡振臂叫道。
老工人无奈地摇摇头,退到了人群中。几个壮汉跟着络腮胡冲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很快传出打砸声和女员工的尖叫声。
“报警没有?”徐清扬低声问马自行。
马自行点了点头。
夜色像阴霾一样迫近了。徐清扬心里一沉,晚上恐怕会更加凶险。
终于,车灯闪烁,一辆警车开进了园区。
车里下来了四个警察。徐清扬赶紧迎了过去。包围他的人并没有完全散去,仍然有七八个人紧跟着他。
徐清扬也不理会,上前向为首的警长说明了情况。那警长皱了皱眉,吩咐道:“小张、小李,你们去办公室拍下照片,看看被砸成什么样子了。”
“是!”两个警察答应道。
那警长又转过头问徐清扬:“他们只是包围你,并没有动手打你,对不对?”
“现在是这样,之后就难讲了。”徐清扬说,“我请求跟随警车离开。”
那警长看了看四下的人群,摇了摇头:“不行,你上车的话,他们会把警车推翻的。”
“警察有保护公民的义务。”
那警长有些不耐烦了:“如果他们打人,你可以再报警。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警车走了。徐清扬呸了一声。自己,仍然身处包围之中。
夜色越来越浓,寒风也越来越猛了。徐清扬感觉自己的脸都被冻僵了。包围者们也冷得不停地哈气、跺脚。
徐清扬尝试着和包围者搭话。
“你说什么也没用。”一个小个子阴阳怪气地说,“今天不拿钱来,你是走不脱的。你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徐清扬苦笑了一下,问马自行:“有被子吗?今晚我睡楼上办公室吧。”
“有,我去值班室帮您拿过来。”
漆黑的夜空象浸透了墨汁。分不清是什么时候了。风声像临死的人在呻吟,树木痛苦地摇摆着。
包围者们耐不住寒冷,在园区大门口生起了火堆。只有那小个子为首的七八个人守着徐清扬。
马自行抱来了被子:“委屈您了——跟我上楼休息吧。”徐清扬根本不看那小个子,跟着马自行上了办公楼。那小个子瞥了他们一眼,一努嘴,几个包围者就守在了办公楼出口。
“还有别的出口吗?”黑暗中,徐清扬压低了声音。
马自行愣了一下,回答道:“有,直通园区的小门。”
“对方有人守小门吗?”
“之前有人守着,现在都到大门口烤火去了。”
“那我们走。”
马自行明白了。
两人猫着腰,摸着黑从另一侧出口溜下了楼。黑暗的沉寂里,寒风凛冽,脚步匆匆。马自行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徐清扬突然用手止住了他。
在一棵树后,徐清扬小心地探出了脑袋。小门口的灯光在寒风中显得十分孤寂,灯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地上。
“快跑!”徐清扬低声喝道。两个人飞快地跑了起来。
风声。此时此刻,徐清扬只听见自己耳边呼呼的风声。
不知跑了多久,马自行气喘吁吁地说:“好了,安全了……我……我跑不动了。”
徐清扬擦了擦额头的汗,搀扶了一下他。
这时,一道亮光射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一辆汽车急驶过来。
他们都呆住了。
“吱——”一声急刹,车猛地停住了。
“清扬!”车上跳下一个女子,一把将徐清扬紧紧抱住。
——是李芙蓉!
徐清扬像是突然见到了亲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潮。他轻抚着她的脸,这才发现,她早已满脸泪痕。
她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十五】
必被剥夺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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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工人们都看到了包工头手写的收到九十万工钱的收条。几个班组长气呼呼地带着一帮人找包工头理论。曹百川又按徐清扬的建议,拿出了二十万元现场给工人们发放。施工单位的闹事终于被平息了。
曹百川事后托人进行调查,证实了徐清扬的判断——这次闹事的幕后指使果然就是陈修儒兄弟。
但徐清扬的麻烦还没有完。
有人要经侦支队撤销陈家兄弟的案件。幸亏李大队长据理力争,才没有撤案。但案件的侦办却也不可避免地完全停顿下来。
原本,徐清扬已获得南都十佳青年律师的提名,现在自然也没了下文。
中天公司之争在南都市的司法界很快就传开了。
陈修儒的家里恢复了往日的高朋满座。而徐清扬则像是被人遗忘了。
以前,他的电话总是从早到晚响个不停。而现在,给他打电话的人除了客户之外,数都数得出来。
徐清扬知道,很多人都要避嫌,不愿和领导的“眼中钉”来往。自己能说什么呢?骂他们趋炎附势?狗眼看人低?
他只有苦笑。如今的社会就是这么现实。
这段时间,打他电话最多的女人就是曹艳红和李芙蓉。知道他情绪不好,她们都隔三差五约他吃饭。他多半会谢绝,偶尔出来也是异常沉默。她们于是对他就更加小心翼翼,连曹艳红都将自己的大小姐脾气完全收起。而她们对他越好,他的心理负担就越重。更多的时候,他便将自己关在家里看书。
这天,徐清扬看完了美国律师盖瑞史宾塞的《最佳辩护》。他嘘了口气,若有所悟。
有人说,律师是一个看起来很美、说起来很烦、听起来很富、做起来很难的职业。也许正因为如此,律师办案的过程往往也是解读人心的过程。各色人等的善恶贤愚、勇敢怯弱以及个人隐私、深藏秘闻、国家机密等都一一展现于眼前。再没有哪一种职业能如律师这样深入探寻别人的内心世界了。
他在脑中将近来的发生的事、交往的人细细地过了一遍。连他自己也有些为之感动、震惊、神伤、叹息。
这些天,让他看清了很多人,很多事。
也许,正如师兄所说,痛苦使人成长,顺境中修行永远成不了佛。他想。
想通了,就轻快了。所以,当曹艳红约他吃饭时,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饭桌上,曹艳红告诉了他一件很轰动的事。
这几天,一个大男孩发在微博上的炫富照片传遍了南都各大网络。他晒出了两块劳力士、三块江诗丹顿名表,法拉利跑车和一栋别墅,说都是自己的。他甚至还上传了自己和读高中的女友的亲热照片。这男孩迅速蹿红,被网友们戏称为“表弟”。
对于“表弟”的身份,网上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富二代,其父是个矿老板;有的则说他是某局长的公子。
“你猜,他的爸爸是谁?”曹艳红问。
徐清扬耸了耸肩:“你真把我当诸葛亮啊!”
“告诉你,他爸爸就是周天。”
“周天?”他瞪大了眼。
“是啊,”曹艳红说,“我认识他,他叫周小天。高中时同我一个学校,比我低一年级,平时很拽的。”
“太好了,”徐清扬喃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说什么呀?”曹艳红不解地问。
徐清扬笑而不语。
当天晚上,南都几大网站出现了一个网名“深喉”的帖子,说据可靠消息,“表弟”真名叫周小天,是南都市委某领导的独生爱子。有两家网站删除了该贴,但有一个网站的管理员却将帖子置顶了,于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有网友随即开始了“人肉搜索”,最终证实“表弟”确实是市委副书记周天的儿子。
网上顿时舆论大哗。
周天属于那种很强势的领导,自然也结下了不少冤家对头。他们看到机会来了,纷纷匿名发帖,揭露了很多贪污受贿、徇私枉法的情弊,将矛头对准了周天。
“深喉”于是再度发帖。网文将周天在大会主席台上正襟危坐,强调领导干部要廉洁自律、管好家人的图片报道和周小天的炫富照放在了一起,点评道:“你有一张‘廉洁’的嘴,奈何却有一颗贪婪的心”。该帖被四处转发,点击量不断攀升。
舆情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不少微博“大V”、自媒体公众号参与进来。北京一家晚报的记者电话采访周天,遭到周天的破口大骂。记者将此全都写入了文章。文章见报后,引起了全国轰动。
一时间,网上网下,对周天的愤怒声讨铺天盖地。
省领导都被惊动了。省委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暂时免去周天的职务。
得知周天被免职,陈修儒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早知如此,在股东会会议后,我配合下他们不就没事了?干什么事都要长后眼啊!陈修儒肠子都悔青了。
他赶紧四处活动。可是,风向已经变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人愿意跟他沾上关系?不是避而不见,就是表示爱莫能助。
省纪委对郑学农的调查结果也在这时出来了。经查,公安局长郑学农生前有严重违法犯罪行为,并查明其曾多次向上司周天行贿。于是,周天被双规。对周天家的搜查结果令人震惊:从保险柜、壁橱、夹墙等处共查出现金两千多万,因为现金太多以至于清点时点钞机都出了故障。很快,省纪委便向媒体公布:经纪委研究并报省委批准,决定给予周天开除党籍处分,对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陈家兄弟的案件也顺理成章地得以重启——案情本来就已查得七七八八,只是因为周天的原因才被人为的压下了。现在周天既已倒台,重启程序自然没有了阻力。
通过特权实现的利益,最终必被剥夺。权在,钱来;权去,钱就成为灾祸,必然散去。善使刀者死于刀下,善使剑者死于剑下,这是个无法打破的魔咒。
这天的天气很好,云淡风轻。
徐清扬约了曹红艳到清心茶馆喝茶。
他先到了,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
手机响了。是师兄谢丹淮发来的微信。
“一个律师如果懂得忍耐,而且善于选择出击的时机,那便可算是成熟的律师;如果他还懂得借力的奥秘,那他就是真正优秀的律师。——祝贺!”
徐清扬咧开了嘴角。
“一个人傻乐什么呢?”曹红艳来了。
徐清扬莞尔一笑:“你看!”
曹艳红疑惑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几名警察正押着陈修儒从窗下走过。
(完)
【作者简介】王劲松,笔名天狼星,70后,江西人,执业律师,深圳作协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黄金甲》。
审读:喻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