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02 16:31:19来源:法律常识
十二年前的一个初冬凌晨,我家的门被猛地敲响了。我打开门,一个人冲进来,我头皮一炸,忙退一步,这人又噗通地一声跪倒在我面前,用力之大,地板也跟着震,那就是翟之柏。
翟之柏整个人都在抖,就算是后退一步,他身上初冬的寒气也像阴森的鬼手那样钩到我身上来,我打了个冷颤。这时,他抬起头,凄惶地看着我,“大哥,求你救我,”他这样告诉我,“晓云想置我于死地,不,大哥,晓云想要跟我同归于尽!”
我不知道翟之柏的同归于尽是什么意思,我活到三十几岁,同归于尽这四个字只在戏剧里看到过。
我勉强把他从跪姿拉起来,茫然地问:“她为什么要和你同归于尽?”
他告诉我,小妹约他吃饭,让他喝酒,给他下药,等他不省人事,带他去酒店开房,他酒后乱性,经不住小妹的诱惑,两人发生了关系,然后,小妹要告他强奸。
“可为了什么?”我不理解。
“她报复我!”
是,翟之柏负了她,哪个女人被第三者带着孕16周的孕检报告来逼宫也不会冷静淡定,但是小妹,她从不搞小动作。她看过两人的交往记录,见了那个女孩子,然后问了翟之柏,当天夜里,翟之柏从她家搬走了。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一个月后,甚至根本不是通过小妹。
是翟之柏自己带着那女孩子回学校办休学被我撞见。我们两人都惊呆了,只有那女孩儿,扶着明显出怀的肚子,在一旁同我们学生处主任讲话,眉飞色舞,喜笑颜开。我是个怂人,当时不敢冲上去问翟之柏到底怎么回事,回办公室给小妹打电话,我的手都在抖,而她正在上海出差。
“我们分手了。”小妹说得轻描淡写,“他自己也认和人家老早就有关系,对方怀了孕,四个月哭到我面前来求放过。”
我天旋地转了一会儿才勉强地问:“那你想怎么办?”
小妹听我这样问,低声笑了笑:“我能怎么办呢?那女孩该知道的也都知道,能拖到四个月来见我,是她认准了翟之柏,这里头也就两个选择,要不把翟之柏给她,要不就把孩子拿来,我自问也做不到叫她生下来由我来抚养,而且孩子在她那边,翟之柏的心也不会安定。而且,大哥,有没有这个孩子,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的感情都没法复原了,如今又有个孩子,孩子本身是无辜的,大人的事,大人解决吧。”
“那你想怎么解决?”我问她,“你要不要辞职,不如辞职算了!现在国产的动画片这么火,你也不怕没工作!”
哪知道她笑了:“我俩感情上出了问题,和公司没关系,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因为失恋放弃自己的人生,何况,公司那么多人,没了我不行的。”
想到这里我猛地站起来,“什么同归于尽!?气头上的时候都没有要和你同归于尽,这都两年过去了,现在这时候她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我立刻要打电话给小妹,翟之柏阻止了我,他怕激怒晓云。他跟我讲,他有一个女儿,如果晓云真恼羞成怒报了案,没人关心事实的真相,他们都只会把他当做强奸犯,他问我,他的女儿以后怎么办?
“你想我怎么办?”我冷着脸问翟之柏。
他摇头:“我不知道,大哥,我不知道。”
我看着他一会儿,甚至后悔把他拉起来叫他像个人一样坐到沙发上了。
老婆出来递给他一杯热水,然后拉我到一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斟酌片刻说:“翟之柏说,小妹,强奸了他。”
老婆眉毛一扬,越过我朝坐在客厅里瑟瑟发抖的翟之柏看了一眼,又看到我脸上,响亮地问:“做梦呢?小妹还至于强奸他?”
她和我想的一样。可我又不能赶走他,出了这种事,他来找我,定然有找我的理由,他不动,我不该动。虽然我知道自己接人待物上不够通达,但看过那么多猪跑,也晓得猪一抬腿到底是要往哪里奔。
我坐回他身边,两个大男人相顾无言,直到另外一个男人加进来。那是翟之柏的律师,自称姓李,进门先看了一眼翟之柏,再看我,然后坐下来,像一块会说话的冰。这冒着寒气的李律师要比翟之柏冷静得多,他虽然冷,但没有发抖。只跟我解释,本来他要和翟之柏一起来的,但翟之柏表示有些话要和我单独谈。所以他作为翟之柏夫妻俩的好友,就给了翟之柏时间,但作为翟之柏的律师,他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了该做的事,收集证据。
他从一看就造价不菲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电脑,演示了他的证据,有酒店和饭店的录像,有证人证词,甚至有他们的联络方式,分门别类,清楚明了,像是一本精美的账目,不需要开口就能够给旁人一切答案。
李律师一边把电脑收回去,一边说:“这种仙人跳不算罕见,我也做了很多次受害人代理,都是走流程一套,社会大众也都有公德心同理心,知道有人被下了套,当然愿意出手搭救。酒店前台也可以证明,开房的是女人,当时之柏已经醉酒。女方是清醒的。”
他将自己的东西又装了回去,才看我一眼,见我盯着他,就说:“作为亲属,对这件事接受恐怕是有些困难,我很明白。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段晓云说要让之柏身败名裂,要去报案,我坦白和你讲段老师,手里有这些证据,我们不怕诉讼,这些证据拿到哪里去,也都可以替翟之柏洗清受到的污蔑。之柏只是不想闹大,他妻子尚在哺乳期,这件事就算之柏赢了,对他的家人也是个无法弥补的伤害,所以我们愿意让步,请你出面说服令妹让她冷静下来,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
“强奸是刑事案,晓云说了不算,如果没证据,警察不会理的,如果有了证据,她事后要撤诉都没用,你说不可挽回的事是什么事?”我老婆安置好儿子,一直站在一边听着,此刻才开了口。
李律师偏身对我老婆说:“大姐是个懂法的人,的确强奸案是刑事案,但报案后警察会调查,会取证,会走访,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姐你是个女人,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段老师要是被人家仙人跳了,警察找到你头上来取证,就算你站在他这一边,难道不生气?就算这仙人跳过去了,家里也不会安生了吧?”
“所以他们还是发生了关系,你们争论的不是两人有没有发生关系,而是晓云是不是自愿的是吗?”老婆看我一眼才又问。
李律师脸上笑容收了收,从包里又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道:“大姐问到了问题的关键,这是之柏的血检报告,法医认证的,可以拿到法庭去的血检报告,这血检报告里这几个指标,一个是酒精,这个氯胺酮,又叫做K粉,这是禁药,搭配酒精可致幻。段晓云在酒店房间,诱惑了之柏,在药物作用下两人发生了关系。段晓云是自愿,但翟之柏不是,幸好有这一份血检报告,否则他真的是洗不清了。”
我听得发昏。
李律师继续道:“成为强奸受害人对男人来说甚至比女人更加耻辱,而且从法律上说,这件事,我们虽然是受害方,但不能首先提告,可是人证物证都可以证明翟之柏才是受害者,如果段晓云报案,我们会立刻反诉,不管从职业道德还是为人良心来说,我都会尽我所能替翟之柏洗清冤屈。到时之柏也不过是风流账找上门,晓云作为一个女人要背负那样的罪名,如何在岘海立足,就是个难题了。”
我老婆闻言就从我身后坐到我身边去,对着律师问:“我小姑子的事,你作为翟之柏的律师就不用关心了,我就问你,这又不是小孩子在学校打了架要找家长,翟之柏是成年人,段晓云也是成年人,成年人之间有事,该找警察找警察,该找律师找律师。你们半夜跑到我家来做什么?”
我老婆这人,虽然学历不高,但讲话从来有理,我说不过她,没想到律师也说不过。气氛僵了一会儿,翟之柏和律师对看一眼,才说:“我和投资方签了合同,云柏和我本人,不能有影响作品的法律道德风险,不然就算项目基于我的作品,他们也能拿走。这本来就是我和晓云之间的私事,我不能眼看着这事影响到公司。”
“哦,”老婆一脸恍然大悟,“所以你们今天跑到我家来摆事实讲道理吓唬老段,讲什么不能伤害老婆孩子,讲什么对段晓云名声不好的,都是虚的,你怕影响你发达。”
我老婆不常在场面行走,说起话来有一种令人尴尬的畅快。
李律师看样子想说话,可在我家,我的老婆才是第一把交椅,她伸手在空中一挥阻止他开口,又说:“老段和我小姑子虽然是兄妹,但都各有生活,出了这种事,你们找老段没用,要找不如去找晓云,反正你们证据确凿,吓唬她比吓唬我们直接。”然后她看一眼翟之柏,道,“你最知道了,晓云从不听她哥的话,当时叫她别那么轻易放过你和你那个小三,她也没听啊。你们跑到她买的房子里去翻云覆雨,换做我,打断一你条腿都是轻的!大晚上的,赶紧走吧,我家孩子明天还得上学去呢。”
老婆起身将两人撵着送出去,挡着门口又说:“翟之柏,以后我家你别来了,你这样的人总在我家晃悠,我怕教坏了老段和我儿子。”
说罢她砰地关上门,声音大,连带着隔壁楼走廊的灯都亮了。
我们夫妻俩站在玄关处对望片刻,老婆抬头看着我,见我还在发懵,她扯扯我,悄声问:“我是不是太没礼貌?”
“不,”我摇头,“你很棒,老婆,你真的很棒!”
当夜我就给晓云打了电话,她没有接。我本来想立刻去她家找她,但又思考片刻决定还是先给她写了邮件,将翟之柏和李律师说过什么拿出过什么证据都复述出来。我上网搜过那个律师,是个有名望的,跟这样的律师打官司需要钱,她的钱够吗?如果不够,我还有,可我们所有的钱加起来够吗?网上说,强奸案需要证据,小妹能提供什么证据呢?我刚看过,翟之柏身上脸上都没有抓伤,开房的还是小妹。翟之柏不善饮,读书时两个易拉罐青啤就可以把他放倒,这是远近闻名的事,而小妹祖传的好酒量,早就名声在外。我听做律师朋友讲,这一条对晓云的杀伤力其实最大。
两人在房间里待了几个小时出来,忽然小妹要告翟之柏强奸,翟之柏又说是小妹下套。那律师说得对,这件事捅出去,很难说清谁是谁非,翟之柏是男人,男人有风流账是风流韵事,男人去强奸还能叫采花贼,女人的风流账叫什么?说出来难听。如果再被扣上仙人跳的名字,小妹在岘海的确无法立足了。她是个骄傲的人,她受得了吗?
所以,我接着写:“你钱够吗?这官司如若要打,恐怕会很漫长,你钱不够,大哥也有,大哥大嫂都和你在一起,不要怕。”
半小时后,晓云给我回了电话,她起先没有出声,隔了片刻才问:“你信我吗大哥?”
声音迟疑,带着鼻音,我听着心疼。
“我信,”我告诉她,“哥哥信你,你在哪里,回家来好不好,到哥哥家来,你大嫂也在,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事。”
晓云对着电话呜呜地哭了,我的小妹,从我记事起,只这样哭过两次,我们的母亲去世,和那个寒风呼啸的凌晨,她哭得惨痛,像是动物的哀鸣,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直到老婆递给我毛巾,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哭了。
小妹不肯到我家,也不让我和老婆去看她。
应对这样的事,我们夫妻都没有经验,又不能问别人。我老婆只炖山药排骨汤送到小妹家里,汤里吊了人参当归,补气,老婆说,小妹受到了惊吓,一定要补气。
可没送几天,小妹就告诉我,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我那时正在竞聘科长。财务处僧多粥少,上面的人都体态康健,这次好不容易退了一个,大家的位置都能挪动一下,每个人都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本来我没有下场的想法,可按照规定,我是候选人之一,推是推不掉的,再加上有了孩子,开销花费都大,对名利地位的渴望也比以前更紧迫了些。这样斜刺里出了小妹的事,这边升职我早就撂下了,临到末了,才不得不对几位举荐我的领导做一下拜访。我知道自己没戏,但十分感激他们看到了我。
那天我们分管人事的副校长终于有时间见我,我带着一份不小不大的礼物送到他家里,硬着头皮和他聊了十几分钟,才终于逃了出来,大老远看到小妹在外面等。
最先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小妹走了过来。她带着笑,问我:“大哥,怎么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愣了:“是啊,怎么在这里遇到你。”
“我到这边来见个人,”小妹说,“你呢?”
我细细打量了小妹,她瘦了,气色不太好,我其实想问她好不好,那件事解决了没有,可我不知道能不能问,我不知道这问题问出来,会不会让她再受到伤害。我不想让她回忆那些伤害,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她能把那些当做没发生过。
我捡着开心的事告诉她:“你哥哥我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能竞聘一下科长了,今天过来跟分管的领导谈谈。”
“谈得好吗?”她问我。
“还行,我其实也没什么底,我这个岗天天对着的就是数字合同文件和各色印章,会喘气的东西都少,何况是校领导,我看那人不错,挺和善的。但也指不定他对所有人都和善。”我搔搔头,终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你呢晓云,你好吗?”
她没看我,只笑了笑,替我理顺了衣领,说:“我挺好的大哥,就是事情还多,不和你聊了,我先走了。”
她很平静,平静里带着生疏。理智告诉我应该放她走,她是成年人,她比我更懂得把握自己的人生,可情感上我还是撒不了手,我拉住小妹的胳膊说:“晓云你别走,那件事,那件事到底怎么样了?”
她停了停,转过头来,还是笑着的:“哥,这种事你就不要问了吧。我没什么事,挺好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就这么过去了?”
“过去了,”她点头,“我那天气急了,喝得也有点多,想了个办法报复他,然后等酒醒了就冷静了,觉得不划算,这事就过了。翟之柏老婆还在哺乳期,也不敢跟我继续计较。”她笑得更深,甚至有点尴尬,像是当众被揭了短,急于脱身,她扒开我拉住她胳膊的手,又说,“你放心吧哥,我没事了。”
她仰面看我,映着路边昏黄的灯,五官阴影浓重,那么美,笑得那么凄,一瞬间我就愣住了,这不对,这不是没事了的小妹。
“你胡扯,我说,段晓云,你胡扯!他肯定是做了那王八蛋的事,晓云你告诉哥,你不要怕!这天底下总是有公道的!你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个畜生!我们去找他!这个杂种,我要去杀了他!”
小妹脸上的笑容收了:“哥你疯了吧!我那天就是想睡他,我就是想知道我还能诱惑得了他,我就是想证明,他心里有我,我想报复他!可我是成年人了,我和男人在酒店里发生的事,你还想都听听吗?她挣脱开我的手,继续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羞不羞吧?”
小妹和我之间,她永远是那个能言善辩的,她知道怎么让人信服,也知道怎么让人发怒,她叫了我这么年哥哥,自然更懂得怎么让我闭嘴。我闹了个大红脸,匆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的,”她笑笑,“拍拍我的手臂,我那天的确是喝得有点多,你了解我,如果我不愿意,他敢上手,我还不得废了他?!那天你给我的邮件我都看了,你说不管我做什么决定都站在我这边,我很感动,哥哥,所以我不能再胡作非为,不能让你,让大嫂和蔚蔚也跟着我遭殃。这事过去了,真过去了。我要和翟之柏彻底分开。”
“你要离开云柏?”
“是,我们要分家,公司处置比较麻烦,有几个项目牵扯面比较广,投资人那边我也得知会一声,这段时间会比较忙,你照顾好自己。”
车水马龙的声音很吵,便利店里关东煮的味道偶尔可以被风吹过来,那热气腾腾的味道裹在冷风中变得腥腻,倒人胃口。
那是我和小妹最后一次见面。后来老婆约了她几次,都被她推了。
十二月中父亲过生日,又赶上我升职的任命书下来,熬了七八年,终于当了科长,这是个高兴的事,我借机会给小妹打电话叫她回家一起吃饭,她没接,只是给我回了消息,恭喜,以及这段时间忙。
紧接着是元旦,小年,旧历年,等到再一年春暖花开,她去了上海。云柏那部动画电影非常火,我特地去影院看了,原著是云柏动画创作组,没有翟之柏,也没有小妹。我查了工商记录档案,在出事后不久云柏的确做了一次股东变更,翟之柏老婆成了股东,之一。
翟之柏后来接受采访时说,写老婆的名字,是因为他想要和自己的爱人一起分享自己的成就。
我老婆嗤笑:“虚伪。”
我没有再见过翟之柏,也没有再见过小妹。她不接电话,只回短信。我发几条,她回几句,而且越来越少。
一年后,小妹升职,被派到加拿大管理分公司。
一晃眼,十年就过去了。
我第一次踏上她所在的地方,没想到是为了参加她的葬礼。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摊在我的膝上,这双手曾经把小妹举高,也曾经替她抹掉眼泪。我曾经以为,这双手也可以牵起她的手,把她送到一位男人的手中,然后我会告诉他:我这个妹妹,小时候吃了很多苦,但是她从不抱怨。我不会说请你照顾好她,因为她可以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身边的人,但请你,一定要珍重她,真心待她。
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这双手,再也碰不到她了。
我收拾好东西,已经有司机在楼下等,晚上是家宴,他的父母,侄儿一家,还有我们,就定在阿詹自己的餐厅。
我印象中,中国人都在中餐厅,中餐厅都是那种,你懂的,电影里的样子,黄桌红墙,进门的地方排着一点竹子和对联,对联写着中国人都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的汉字,着旗袍的女招待踩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大部分叫Susie,Tracy或者Lucy。背景音乐是嘶嘶啦啦的黑胶时代大上海名伶,不过儿子说,现在外国中餐厅同步抖音热歌榜,除了饭不好吃,走进去看到同胞操着各式各样的汉语交流,还真有踏错时空感。
我在阿詹的餐厅没找到踏错时空感,他的餐厅在商业街,各地的商业街都差不离,路边停着精致的车,车里走出来更精致的人,人走在比他们还精致的展窗旁灯光下,带着与之相得益彰的精致笑容,每个人都差不离,精致得索然无味。我们被送在餐厅门前,水泥色底子的店牌上白色写着一个肴,配了一个拼音YAO,我和老婆对望一眼,还没说话,那茶色玻璃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穿套装的美丽女孩给我开了门,她笑起来,说标准的普通话:“您是段先生和段太太是吗?我是丛珊珊,是这一间店的经理。”
这一间店?我看一眼她。
我老婆口快,立刻就问:“你们不止一间店?”
“我们目前北美有三间店,欧洲两间,上海店尚在筹备中。”
老婆不掩饰惊诧的面色,跟我对视一眼才说:“你们老板可真是能干啊。”
丛珊珊笑笑,她虽然年纪小却是聪明人,聪明人不评价自己的老板。好话坏话,都不说,轮不到自己拍的马屁,拍上了要惹祸,不是对不起自己,就是对不起别人。
我们在包厢坐好,没多久,阿詹就带着他的父母来了,他们比我想的年轻,看样子也比我想的有素质,眼神稳定,面容沉静,看到我们先定了定,我和老婆站起来,阿詹给我们彼此做了介绍,晓云的大哥大嫂,我的父母。
我们彼此打过招呼,各自落座。
冷场。
老婆先说:“小詹这餐厅看着很不一样。”
阿詹微微倾身朝我老婆,谦虚地笑:“哪里哪里,大嫂谬赞。”
这样纯熟的中式寒暄,我听着一愣,笑了笑,这不是跟着晓云学的,她不会客套。别人说她美,她笑笑,别人说她好,她谢谢。
我私下告诉她面对夸赞你总要推辞几句,她瞪着眼睛问我:“这是夸赞吗?我长得丑还是做事不上心?”
想到小妹我只有叹息。
老婆又问:“我听你们经理说你有五间店?”
他点头道:“快要六间了,上海那边预备年后开业,避开国假之类,我这种出口转内销的融合中餐,不得不走西餐厅的路子。”
“可真是了得,”老婆点头称赞,“真是了得,跟晓云一样,是优秀的年轻人。”
阿詹沉默了片刻,解释:“我原本只在mall里包了食档,是晓云支持我开大,替我看位置,做定位,因为这间店做得好,才有了后面的店,她比我优秀得多。”
“她从小就是个聪明的,不管是上学还是上房,她都是这个。”
老婆比出大拇指。
“你比小妹年轻了有四岁吧?三十几岁,就是国际连锁餐厅的老板,”老婆赞道,“是个有为青年。我家蔚蔚将来如果像你这样,我也知足了。两位真是教子有方。”
这是对着阿詹父母说的,这样不着痕迹地示好,在我们家,只有我老婆做的出来。阿詹父母并不是难相处的人,被这样追着捧了一下,倒是有些尴尬,两人对望一瞬,冰封面孔松开些,话题流动起来。生在故土的中国人,和生在异国的中国人,最爱谈的还是中国。再过一会儿,阿詹的侄子侄媳到了,进门时我们正谈得热烈。他们看到我和老婆一愣,是明显的一愣,然后他们看向阿詹,满脸疑问,他的侄子还没开口,阿詹一把抱住了他。
这侄子高大俊美,手里牵着的一位娇小的女性。一家人见面,比跟我们坐在一起开心了许多,他们彼此拥抱,拍着肩膀,我和老婆在一旁站着有点尴尬。不过也没有尴尬太久,阿詹给我们做了介绍,像对他的父母一样:“这是晓云的大哥大嫂,这是我的侄子,詹利瑞,这是他太太,文静,文静和利瑞还是晓云撮合的。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老婆是我们家的外交官,她先开口:“小詹家里人长得都好看。”
文静笑了笑:“晓云说起过大哥大嫂,今天终于见到了,很……意外。”
意外这两个字也算微妙,连老婆也不好接什么话,大家再坐下,老婆才又说:“你们孩子多大了?”
“两岁半。”文静道。
“我听说是个女儿。”
文静点头。
“女儿好,”老婆点头,“女儿懂事。”
这不过是一句缓解气氛的寒暄,但詹利瑞显然不这么想,文静尚未开口,他就说:“懂事对女儿来说,不见得是好事。”
此言一出,场面一静。詹利瑞毫不在意气氛的微妙变化,继续说:“我的女儿,我希望她心肠硬一点,生孩子本来就是父母自愿,如果孩子生下来之前能被赋予选择权,恐怕有些人根本没有当父母的机会。”
这话言有所指,却又似是而非,我和老婆都有点迷惑。阿詹笑笑说:“你自从当了父亲,几乎成了哲学家。”
旁人救场一样笑起来。
我虽然不常在场面走动,但毕竟是个长期生活在办公室的人,对天气或者不敏感,但对一屋之内的风向,却是感知敏锐。我老婆就不行了,她看大家都笑起来,大概以为是自己拉错了警报,继续说,“我家老段刚刚当爸爸的时候也是这样,护孩子,之前是个温吞脾气,自从有了孩子,还懂得争取了,要是孩子有问题,那就成了护崽子的老虎,直扑乱上,自己都不顾了。”
这下连文静也不说话了,她只是微微一笑抿嘴喝了一口茶。茶是好茶,但每个喝茶的人看着好像都不像那么有滋味。
老婆还想再说话,我摁了一下她比比划划的手。老婆一愣,看了我一眼,到底是经年的夫妻,她虽然有疑惑,但还是收住了话头,垂下了眼。
第一道菜,叉烧配多春,一人一份,女招待并不受其中环境的影响,将餐盘一一放上,叉烧油亮,香气四溢,多春鱼饱满松脆,旁边还有特制的酱料。
然后她拿上来红酒,红酒是当地名庄,我不懂酒,女招待的解释带着南音,讲得快,我也抓不住,只点头说谢谢你。
待她走了阿詹才端起杯来说:“大家第一次见面……”
话没说完,詹利瑞打断他:“不是我想要的见面,如果你告诉我他们在,今天我不会来。”
老婆本来被我摁住话头就有点受惊,如今被晚辈这样说到面前,一张脸顿时涨红,扶在杯柄上的手也发抖。
阿詹出声阻止他:“够了!这是我做东!”
“但你邀请我来,总该告诉我在桌的还有谁!”
“我说过是家宴!”
“家宴不该有外人!”
“他们不是外人,是晓云的大哥大嫂,是亲人!”
阿詹声音一高,詹利瑞猛地站起来,指着我,喝道:“他们不配!
文静拉住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詹利瑞轻轻挣脱文静的手,重复自己的话:“他们不配!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对她做过什么?他们不是亲人,他们不配给别人做亲人!他们不配拥有任何亲人!”
阿詹松了腰,靠到椅背,他摆摆手,叹道:“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说,别让我难做,利瑞,当我求你。”
詹利瑞看我一眼说:“既然如此不如早说,这顿饭我吃不下去,你们慢慢用吧。”
说罢他起身要走,文静跟上去,试图拉住他。
我老婆愕然地看着他们,然后又看我,我叫住了他:“你等等。”我站起来说。
詹利瑞只是脚步停了,并不回头。
“我们对晓云做了什么?请你告诉我,你觉得我对我的妹妹做了什么?”
詹利瑞转过头看着我,片刻笑了,他看看我,又看看阿詹,那笑容里的讥讽盖不住,“看看,人家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不需要你替他留面子呢。”
阿詹缓缓站起来,面色微沉,“出去,”他指着门对着詹利瑞,只说了两个字。语气里的怒意炽盛:“这顿饭是祭奠,你不懂规矩,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这样的时候,都得坐下来和和气气地吃过,然后再做讨论,不是现在!”
詹利瑞看样子本来是真想走的,但一听这句停下来了:“不是现在讨论什么时候讨论?等他们回国去,我们自己讨论吗?他们就该这么耀武扬威地来又神气活现地走吗?凭什么!?我想过了,有事就要现在说,晓云忍到死,够了!我们不能也忍到死,Lucia会长大,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人,我根本无法想象,如果Lucia被那样伤害,我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他根本不配出现在晓云的葬礼!”
我怔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但又不确定:“你在说什么?”
没人回答。
这也是一个回答。他们应该是知道了。
虽然竭力隐藏的往事被忽然摆上台面叫我不适应,但这起码说明,詹家人是维护她的,当面的宽慰没有背后的支持重要,她已经不在了,他们还在维护她,小妹这十年在加拿大,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孤苦无依。本来积蓄的怒气,作为长辈被后生夺面指责的尴尬,立刻就去了一半。我说:“是,我的确有错,我没有保护好她。”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没有照顾好我的妹妹,她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这是我作为兄长,最大的失职。
“老段你在说什么?”老婆扯了我胳膊一把,“你们这云遮雾罩地又是在说什么?小妹出了事,老段一宿没睡觉,他是个脸皮子极其薄的人,为孩子的事都开不了口求人,他求到多少年不联络的同学那,我家定存都要拿出来了,你们懂什么叫定存吗?就是棺材本,棺材本你们也不懂的是不是?就是救命钱,是每家每户都有的那点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的钱,这些钱他都拿出来给小妹打官司了。
“你们要他给晓云认错,让我们给晓云认错,你说说我们哪里错了?钱我们出,人我们找,出了事,不报案的是小妹,你们现在这么说,像是我家老段做了什么小妹被逼无奈才不报案似的,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兄妹俩的感情你们也没见过,怎么有资格来兴师问罪?小妹自己跑到加拿大来,老段这十年都不是好过的,我们搬家这么多次,他那个小灵通电话不能用了,就换成座机一直跟着,国内有几个人家里还有座机的,你们去问问!老段不爱上网,手机还留着邮件软件,都是为了给小妹写邮件的,封封石沉大海,你们又知道吗?
“忽然接了律师电话,说小妹死了,老段一晚上一晚上做梦喊,那是他妹,从小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妹妹,那份感情,你们以为是他妹十年不理他就能断了的?可妹子再亲,也是男女有别。你们一群男人懂什么?一个女人要当强奸案的原告在整个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劫难。她承不承认被强奸,她愿不愿意去报案,你们,我们,都没资格管,哪怕老段是她的亲哥哥,也没有资格!
“你说他有错,我问你,他什么错?没逼着晓云去报案吗?还是没替晓云杀了那个男人?你们想主持正义,也得看被你献祭的人愿不愿意牺牲吧?詹希耀,话说到这一步,我问你,你们既然这么不欢迎老段,觉得他有错,那你们把我们老段叫到加拿大到底为了什么?搞出这么一出又是为了什么?!你要是想来声讨我们,就直接放话,叫一桌子人然后阴阳怪气搞批斗欺负老段,我告诉你,有我在,想都不要想!”
我老婆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阿詹,这期间侍应生又来上菜,被她用手一指说:“出去!”
那女侍应一愣。
我老婆又说:“中国话,听不懂吗?出去!”
女侍应看了一眼阿詹,迅速掩门而去。
大家都意外,连我在内。我和老婆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没这么有气势过,她喜欢家长里短,也会为些鸡零狗碎的事絮絮叨叨,但不是今天这样,今天她像个神,忽然展开金色羽翼,举着战戟,站到我前面去,想要保护我。这叫我感动,也叫我想笑。我其实并不生气,只是有点意外,说到后来发阿詹家里人对小妹有真感情,心有快慰,声音哽咽。但老婆看我这样,大概是误会了,所以她急了。
小妹说得对,我和我老婆,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她在,恐怕要对我挤挤眼,露出得意的笑:“大哥我棒不棒?你表扬我!”她会仰着头这样对我说。
我拉拉老婆的手:“算了,不说了。”
“算不了!”老婆挥开我的手道,“这事本来就阴阳怪气的,既然说开了,那就好好说说,詹利瑞,你最想说,那你来说!”
原本气势汹汹的詹利瑞,此刻倒是软了,支支吾吾地看着阿詹。詹希耀见他如此,脸上怒容消掉大半,无奈道:“这是我的错,没有给你们提前做好万全的交代,就把你们都叫来,对利瑞也好,对你们也好,我都抱歉。但利瑞对这件事的确有很大误会,晓云对大哥没有恨,也没有怨。她有她的心结,但那和大哥没有关系。登山那天我和晓云一起去的,她摔了以后我下去找她,她有一段时间意识清楚,我陪她讲话,她说起了岘海,晓云最后的话,是关于段大哥的,她很想你,她想给你打电话,可我们的电话都不在身边,这是晓云的遗憾,所以我想,最后一面,她应该想要见你……不是我自作主张,段大哥对晓云来说从来不是敌人外人或是不想再见的人,晓云在最后的时刻一直想念她的哥哥。”
我一个大男人,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轰然就下来了,藏都来不及藏,擦了一把又一把,就是藏不住,索性不藏了。刚刚不该站起来的,因为刚刚站起来了,所以现在也只好站着哭,泪水从我的指缝掉到洁净的瓷盘上,轻轻地一声,又一声。
老婆自己眼眶也是红的,她愣愣地看着詹希耀,好久才摁着我坐下,又给我一张纸巾,才说:“这话我总跟老段说,我说小妹不是怪你,她只是不想待在岘海了,老段也不信,你们觉得老段做得不对,其实老段自己也这么想,他有段时间总问我,是不是当时那封信就该告诉小妹去告他去告他,而不是把翟之柏吓唬她的话转述给她?是不是就该陪着小妹往前冲,不管以后会有什么结果?是不是不应该小妹不说就不去问,就该逼着她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很多事,只有说出来才是真过去了。可人生哪有重来的?老段就那种性格,他做事首先想的就是办坏了怎么办,他这一辈子,战战兢兢地活着,他是在用所有的办法,去为小妹好,你们不明白,小妹不会不明白,她聪明,她什么都明白的……”
老婆也哭起来。她为今天的见面化了妆,她平常并不化妆,这时候大概是忘记了,手一抹,脸上一团黑。阿詹的妈妈也开始抹眼泪,她走到我老婆面前,给她擦干净花了的妆,然后两人抱着,呜呜哭起来。
这餐饭到底是吃完了,詹利瑞也不再声讨我。吃过后詹利瑞载着阿詹的父母先回去安置,阿詹送我们回酒店,在电梯间他说:“段大哥,有些事我想和你们聊聊。”
“聊什么?”老婆立刻警觉地回头问他。
“晓云半年前体检发现了肿瘤,切除以后她立了遗嘱,在她去世前的一段时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遗嘱的事,葬礼后,我们可能会和律师见面,在那之前,我想先和大哥聊聊,去那边酒廊怎么样?”
老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不,你和我聊,我是他老婆,在我们中国,女人当家。”
阿詹笑了,温和地答:“在我家也是这样。”
老婆本来听到遗嘱脸色略带了些防备,见他这样说,又笑了:“那我们就上去谈吧,谈这些事,找个安静地方。”
小妹将岘海和上海的房子留给我。岘海的房子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在上海还有房子。我的意思是,不知道她想要留给我。阿詹是执行人,另外有两位见证人,还有律师,如果我愿意,他们明天会专门和我一起见律师,我自己也可以请一位律师。其实什么时候见,见与不见都无所谓,这不是有争议的遗嘱。唯一的可以与我争夺这栋房子的人就是阿詹,而他是遗嘱执行人,房子在长宁,是个不算新的小区,但科教文卫一应俱全,大小适中,不论是对外出租或者转手,都很方便。
阿詹报出目前这栋房子的市值,老婆倒吸一口气,看我一眼,又把这口气吐出来。
我懂她的心情。送儿子出国读书这几年,我们俩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学校的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儿子出了国,这不足就开始压过了有余。我们夫妻俩连生了病都不敢看医生,可这具身体如同机器,运作几十年,总要有个病痛折磨,来加拿大之前老婆有一颗牙拔了需要种,牙医报出一个数,最便宜的那个,差不离是我半个月工资。我俩枕着这个数睡了一夜,第二天老婆说,别种了,这么大岁数,拔了戴假牙得了。
我们都知道假牙不是好选择,可还能有什么办法?贫贱夫妻百事哀。
小妹的这笔遗产救了我。
我松了口气,我是个男人,不能保护好妹子,也没有保护好妻子,反倒时时刻刻被她们所保护,所以这口气带着心酸。
我和老婆都沉默一会儿,阿詹又说:“还有一件事。”
我和老婆同时抬起头,看着他。
“这件事和大哥,晓云都有些关系。晓云生前被这件事困扰。”
我看着他,心里有影影绰绰的预感,却又不敢确定,这迟疑间,喉咙已经被吊起来,喘不过气了。
“关于当年……晓云为什么离开了岘海。”
阿詹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视线在我和我老婆之间打了个转,又回到我身上。
“不是因为上海赚钱更多?”老婆歪着头,坦然地问,“老早上海那边就有大公司请她过去,开出来的条件也很好,收入甚至比晓云单打独斗好得多,她是因为要和翟之柏结婚才留在岘海的,没了翟之柏,还不得去更好的地方发展?”
不是这样的,我摁住老婆边说边挥动的手,心紧了紧,问:“因为翟之柏是吗?那天晚上,他的确对晓云……”
詹希耀点头,又摇头:“是因为翟之柏,但晓云会离开岘海,是因为翟之柏的妻子,汪清,汪清出面要求晓云离开岘海。”
“什么?”
“什么?”
这次我和老婆一样的反应。
“他老婆知道了?什么时候?”
“当天晚上,”阿詹看着我,平静地说,“当天晚上,大嫂把恐吓大哥的律师和翟之柏赶走后,翟之柏回家向他妻子求救……大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是我自作主张要告诉你的事,晓云曾经告诉我,她此生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因为这是她的决定,不该成为你的负担。但我见到你,见到大嫂,我意识到,瞒着你们才是对你们的伤害。你们爱晓云,晓云也爱你们,阻碍你们的,不是你们任何一方的错。你们之间不该有秘密……尤其是这样的秘密。”
我的心终于沉下去,阿詹的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轻轻地掉落,却终于扯下了那块遮羞布,逼迫我正视多年来不肯正视的事实。我其实早有预感事情真实的脉络是什么样的,可我无法向晓云求证,我不敢,也不能。
不敢更多一些。
我怕知道自己无法承受的事实,我怕面对自己的愧疚心。我是晓云的哥哥,我不能保护她,我甚至怯懦到,晓云根本就不愿意要求我保护她,她受到侮辱后忍气吞声地离开,相较于对翟之柏的怨恨,小妹对我的无能是不是更加怨恨一些?这个问题一直回荡在我的脑中,也一直没有答案。
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得到答案。
懊悔,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狠狠搓了搓自己的脸,鼓起勇气说出了绕在心头多年的疑问:“晓云开始说要告他,后来忽然不告了,就是因为,她,他们威胁了晓云,是不是?”
詹希耀微微点头。
“他们怎么说的?会让晓云身败名裂?让她在岘海无处容身?”
詹希耀闻言,抬头看着我,像是在斟酌自己的词句,片刻才说:“在我告诉你之前,请你记得,晓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这是她的选择,她这人,在某些关口会非常固执,她说这是多年积习,是她的积习,所以怨不得别人。”
我茫然地看着他。
“汪清的确威胁过晓云,但荡妇羞辱她没有做,因为在她之前翟之柏已经用过,那在晓云身上毫无效果。晓云推测,事情的发展超出了翟之柏的预料,他没想到晓云真的有和他同归于尽的心,也没想到你和大嫂居然不阻止晓云甚至还在给她筹钱,找律师……”
“所以呢?”汪清还能做什么事?我想到在教务处扶着腰与人交谈的那个女孩子,她或者会明知道一个男人有了未婚妻而想要横刀夺爱,可她那样的女孩子,那样一个豌豆公主似的女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让一身钢盔铁甲的晓云败走他乡?
“她找到了段伯父,”阿詹轻声道,“汪清带着段伯父,她叫段伯父跪在了晓云面前。”
“什么段伯父?”那一瞬间我是懵的,我瞪着眼看詹希耀,困惑地问,“我爸?她找了我爸?我爸知道这件事?”
他点头,看着我,神色多了几分怜悯,他轻声答我:“他甚至比你知道得更多。”
我猛地站起来,紧接着一阵头晕耳鸣眼前发黑,像是坠入了无尽黑暗,老婆扶住我,虽然她的手也发凉,但她坚定地扶住了我,然后手忙脚乱地从随身包里找速效救心丸和硝苯地平,想要塞进我手里,我轻轻推开她:“不用,阿詹你继续说。”
“因为段伯父出面,晓云答应不报案,也答应之前的作价,而且答应离开岘海。”
我脑子发昏,耳朵里仿佛有个哨子被人用尽全力地吹。我听不明白詹希耀在说什么,也说不出话。
前几天陪老婆看养生节目,那上面说,人快中风时就会脑袋发昏,智商下降,说不出来自己想说的话。我怀疑自己快要中风了,赶紧抓过我老婆手里的药闷进去。硝苯地平的苦瞬间将我刺醒。我才问:“你说什么?什么作价?这和作价有什么关系?到底怎么回事?我爸到底知道什么?什么叫,知道得比我多?晓云当年决意要走,不肯和家里再有任何联系,难道不是因为,因为对我失望吗……”
说到后来我的声音低下去,人要面对自己的不堪和伤口,总有怯懦,我也不例外。这就是我的伤口,而且这道伤口从不愈合,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深。
可这桩钉在我和小妹记忆深处的丑闻,怎么会和云柏动画扯上关系?云柏成立后很长一段时间接的都是小打小闹的单,一直没注册,在他们的第一个条漫被报社选用后并要签连载合同后,公司有了第一笔规范进项,对方要求与单位名称相符的抬头发票,当时两人还询问了我,我一个事业单位的会计,哪懂得企业财务的路子?他们是那时候才注册,然后有了标准基本会计流程。
当时云柏的性质是翟之柏个人独资,我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一起做的公司,后来会变成翟一个人独资,但那是他们的公司,也是他们爱情。虽然我忍不住去给她分享我的人生经验的冲动,可我曾经一直以为我可以给小妹的最大的支持,就是不反对她的决定。
后来云柏业务量见长,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公司,晓云曾经想和翟之柏谈股权问题,可两人是伴侣,晓云又把持着公司的财务和项目,她觉得开不了口……坦白说,如果我在她的位置上,我也开不了口。
然后事情就变坏了。
晓云出事前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已经预备和翟之柏分家。那是云柏的关键期,也是国漫在政策支持下的一个大繁荣时代。风投嗅到了商机,纷纷在这个领域洒下钞票,期望这些钱能像庄稼人手里的种子一样,不用等到来年,就能给他们带来好的收成。那虽然不是完美的散伙时间,却是那几年唯一的窗口。晓云既然决定要这么做,速战速决是最实惠的办法,这其实是一件公事,可他们两人,曾是情侣,战友,知己,共苦而不能同甘,被珍视的感情又以那样狼狈的姿态结束,小妹的心里不可能毫无波澜。
那时她喜欢找我吃午饭。她有心事,但她并不善于诉说心事。我们兄妹俩,从小就没有很多倾诉的机会,以为苦恼本身就不被允许倾诉,她去学校找我,多数时候,我们只闲闲散散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点缀在连片的沉默之间。
如今想来,只有悔恨,悔恨的子弹上了膛,几乎叫我的魂魄灰飞烟灭。我悔恨自己做的不够多,悔恨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悔恨自己太过畏缩怯懦,又将这畏缩和怯懦戴上堂皇的尊重小妹自由的帽子,任由她一个人去面对这诸多的恶意。那时的小妹,是在向我求救吧?如果我敲一敲她紧闭的心门,她是不是也愿意告诉我她的难过?或者我真的敲了,她也未必会告诉我,因为我是个失败的男人,无能的兄长。
我老婆按捺不住地骂:“晓云当时知道翟之柏和那个汪清的腌臜事为什么不立刻跟他两掰,还要在那里继续做下去?她带着她的作品走啊!没有翟之柏,晓云更好!让他们一对狗男女喝西北风去!”
詹希耀深呼一口气说:“是,她是有这个想法,但投资入账,管理层也有新团队加入,意气已经不能用事了,再加上电影合同已经落袋,这个合同对云柏、对晓云或者翟之柏,意义都很大,为了个人感情纠纷影响到整个团队的工作,晓云做不出,何况她以为自己手里有版权,以为自己有保证,她想等到这个项目完成,带着她应得的部分,离开云柏。”
“什么叫她以为自己有保证,以为自己有保证?难道保证不是合同,难道有合同还不够?”老婆追着阿詹问,“我们晓云也不是个傻子,就算当时拉不下脸和他要公司股份也就算了,难道还能被假合同骗了?”
“合同是真的,”詹希耀说,“但合同章是无效章,翟之柏用来跟晓云签合同的章,是废章。”
老婆愕然。
“晓云和云柏的合同,是在晓云发现翟之柏劈腿以前签的,”我说,“所以,翟之柏对晓云其实早有打算了是么?就算没有汪清横刀出现,翟之柏对晓云,也没有真感情吧?”
阿詹点头道:“以我的角度看,的确是这样。”
老婆怔然低语:“他居然是这样的人,翟之柏那人,虽然看着就黏糊糊的,可我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他到底是安了什么心,没出事以前,对小妹是多么好啊,嘘寒问暖,呵护备至……”
我不关心翟之柏是什么人,“晓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出事那天晚上,是翟之柏约晓云谈股份的事,当时谈得还算融洽,商定了第二天去做手续,不过翟之柏看着心情不太好,喝了酒,就开始诉苦婚姻不幸,越说越激动,晓云叫他回家去,他说被汪清赶出来,叫晓云替他开一间酒店。”
我想起翟之柏在我家客厅哭诉的样子,他跪在我面前满脸是泪,双手冰凉,他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晓云算计了他,他脸上的惊恐不是假的,我的愚蠢也不是,我的心脏砸墙似的跳起来。
“晓云本来不想管他,可翟之柏烂醉如泥,她又不想跟汪清接触,就在附近找了个酒店房间把翟之柏扔进去,翟之柏在房间里又哭又吐,晓云有点慌,翟之柏不喝酒,这样撒酒疯晓云也没见过,她那人,多少带点英雄情结,看到翟之柏那样,怕他被自己的呕吐物憋死在半夜,就预备留下照顾了他一会儿,翟之柏很能闹腾,又哭又吐,嚷着他不该和晓云分手,嚷着跟晓云道歉,要晓云不要离开云柏,小妹虽然没有答应,但她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又喜欢救人,见翟之柏这样,也有点不忍心,就顺着他安慰了几句,其实之前她也喝了酒,人喝了酒容易口渴,晓云顺手拿了一瓶水喝了,然后就,出了事。”
阿詹说到这里微微垂下视线,片刻才又开口:“这段记忆,晓云花了许多年才克服,她曾经告诉我,对她来讲,整件事情里唯一的幸运是,她不记得全过程,她清醒过来时,翟之柏已经穿好了衣服,在一旁等着她。晓云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立刻就要去报警。可翟之柏问她,你要是不想和我发生点什么,为什么不立刻走?……这句话,晓云问了自己好几年。”
老婆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胳膊。
“晓云和他那天发生了关系,不是自愿的,对吗?”
“对。”
“翟之柏说晓云给他下了药,其实是他给晓云下了药,对吗?”
“对。我知道翟之柏手里有血检报告,晓云手里也有。”
“可她最后没有拿出来。”
阿詹不语。
我不懂:“她为什么不拿出来?就因为我爸跪在地上求她?不可能的,这样的侮辱晓云绝对接受不了,哪怕是我爸跪在她面前也不可能。晓云脾气刚,出了这样的事,又有血检证据,还有假合同,就算法官不认,社会舆论也会认,再者说,小妹的才华远在翟之柏之上,那些做投资的人都是人精里的人精,为了自己的收成,也不会瞎了眼睛,更何况,我爸这人虽然不算个好父亲,但他不是个不分是非的人,更不是个坏了心肠的人,晓云是他的女儿,自己的孩子被欺负,他不可能帮着凶手说话!”
阿詹看着我,眼神里尽是犹豫。
我们对望片刻,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我往后靠了靠,要知道自己身后还有依靠,才敢问出我的问题:“她威胁了我爸,是吗?”
詹希耀仿佛松了口气,轻轻点头。
我又问:“她不是去求我爸的,她是去威胁了他……她用我,威胁了我爸,是吗?”
我手臂上,老婆紧紧箍住我的那道力量瞬间松了,我转脸看着她,她看着我,然后我们一起看着詹希耀。
十年过去了,这障子,到如今才算真的解开。我那些午夜梦回时的回忆,老婆那些欲言又止的疑问,虽然我们保持沉默,但也都知道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如同鬼魅一样萦绕不去。
我是怀疑过小妹的,老婆也一样。如果她没有想法,为什么要跟翟之柏去酒店?她送翟之柏进去,为什么不立刻离开?他们本来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去,酒店大堂那么多人,她怎么就不能找个人和她一起送进去?孤男寡女,夜半酒后,开了房,进了屋,两个人都毫发无伤地出来,这怎么能算是强奸?
我们只是没想到,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想要伤害你,你是逃不掉的。我们只是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坏到这样的地步。
若是她提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当然不会去,若是她早就知道翟之柏是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叫他得逞。可强奸案,百分之八十都是发生在熟人之间,因为大多数人,不会栽在显而易见的坏人手中。那些演技不好的坏人,早就被淘汰了。
阿詹道:“汪清的父辈当时在岘海势力不小,而你正在竞聘科长,她给段伯父两个选择,第一鱼死网破,她以自己和她怀中孩子的性命发誓,如果她的孩子要家庭破碎,段蔚也决不能好过。第二晓云闭嘴,签了股份转让合同,拿了钱离开岘海,她也不会亏待晓云。同时,她保证你会得到你该得到的职位,大嫂来年劳务转正也不会被阻挡。两家都过安乐祥和的日子。那天晓云见过律师,预备给派出所交报案材料的时候,汪清带着伯父,把晓云和律师堵在人家大堂里,伯父跪着问晓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她让你发过的誓……”说到这里阿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像是审视,又像是等待,他在等我回忆起来过去。
在那一瞬间,我鼻酸,耳鸣,眼前发黑,我猛地站起来,又毫无着靠地掼坐回沙发。
往事像倾盆的雨砸在我脸上,叫我透不过气。
那天父亲没有喝太多酒,但他在钢厂受了闲气,就开始发疯。他骂我们令他的人生痛苦,他骂我们的母亲去世太早,他骂死的是母亲不是我们,他骂他的同事、老板和分手的女友。他诅咒一切,然后他发够了疯,砸够了瓶瓶罐罐,在沙发睡得像个死人。我收拾完了一地污秽,给挨了打的小妹上药的时候,她用受了伤的那只手反握住我的手臂,说:“哥哥,你对我发誓,将来你不会让你的孩子过我们这样的生活。”
就算不喝酒也从不讲理的父亲和他的呓语,满地的污秽与父亲乱扔的工具包和鞋帽,屋里原本充满着的令人作呕的味道被从对开的窗户涌进来的夜风稀释减淡,那本是个对我们兄妹来说无比寻常的夜晚。
我不懂小妹的力气从哪里来。她虽然反抗,但还是被父亲狠狠地打过,手上的伤口因为用力又绽开一些,鲜血蜿蜒,自她的手滴落在地面。我不敢和她计较,立刻对着灯火举起手:“我发誓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会对他好,不会让他过我们现在的日子。如果我忘了,你上门打醒我!”
小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松开手说:“你放心哥,你要做不到,我一定会上门去打你的。”
可这件事我从没和别人说过,小妹也不会。她从不喜欢跟别人说这些,她从不跟别人讲她恨那样的父亲,那是她的噩梦,也是她的伤口。
我猛地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这是翟之柏做的!他是她曾经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小妹与他袒露自己的伤口,将自己的长久掩盖的梦魇告诉他。可他呢,他不但辜负了小妹,他还把她秘密和痛苦做成了武器,然后把武器递给了汪清,夫妻二人,戮力同心,连带我的父亲一起,给了小妹最致命的一击。
我的小妹,她是为我才走的,不是愧疚,也不是难过,她被打败,是因为我。
我想到小妹让我发誓时的样子,她的眼眶蓄着泪,可血都滴了下来,那些泪却从没落下,她仰着头,就算她受了伤,也是仰着头的。我的从来都是仰着头的小妹,她是为我才俯首跪下。
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是与世无争的怂人。我自觉吃亏是福,忍一步海阔天空。我做事最讲规矩,我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以为讲道理才是真理。我还想让小妹走我的路,往事种种,在我脑中不断翻腾。这么多年,我的妹妹,为了我,忍下了这样的耻辱,而我在做什么?我居然在追悔,我没有把她教育成我这样的人!我甚至对我这半生的安稳洋洋自得!
第一次,我有这样强烈的欲望想要去杀了一个人,我的拳头紧紧握住,仿佛翟之柏的脖子在我手中,仿佛我一直用力,就能杀他于千里之外。我想到多年来看过的他的采访,听到的他的传闻,每一个片段都叫我恶心,都叫我想要捅他一刀又一刀。
此时,我老婆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要小,她两只手包住了我的一边拳头,然后她看着我,她眼里也有泪水,她说:“老段,你别急,我们听阿詹把话说完,我们先听完。”
“接下来不用他说,”我道,“过了段时间,我去副校长家送礼,出来就在他家楼下遇到了晓云。那时园丁小区刚刚盖好,连公交车都只有两班,周遭也没什么娱乐休闲的地方,小妹却说她去见个人谈点事,我应该立刻就有所觉察。可我没有。我问她事情处理得怎么样,她告诉我,都过去了。”
我双手耙过头皮,试图缓解天灵盖一阵阵快要炸开的麻痛,“她说是自己喝了点酒搞了一出闹剧,她说那都是她的错,她叫我不要追究,她还问我要是当上这个科长会不会开心……我居然就信了她说的话?我气她临走也不见我,也不见父亲,我气她再也不和我们联系。小妹是被人逼走的,翟之柏这个渣滓,我要宰了他!”
“不需要你动手。”阿詹冷静地对我说,“下来我还要和你说一件事,请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完。”
“还有什么事?”我瞪着眼睛看着他,“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提前告知我冷静?”
“汪清和晓云联络过,在晓云出事前。”
我这次没得力气出大声,要过了一会儿才能重新指挥自己的舌头:“翟之柏那个汪清?她还想干什么?”
“汪清要和翟之柏离婚,想得到晓云的支持。”
本来我还想喷火,一听这事,喷出一声笑:“他们一对蛇蝎夫妇要离婚,犯得着和晓云要支持?晓云是谁,幽居加拿大的维托柯里昂?”
阿詹不语。
我冷笑一声道:“她倒是胆子不小,找到晓云面前来!”
阿詹还是沉默,我有点不信,还是问:“你们答应了?”
阿詹点点头又摇头:“事情复杂。”
“有多复杂。”
“晓云并不是翟之柏唯一的受害人,实名或者匿名承认被他强迫过的有六个人,骚扰过的可能不计其数。云柏公司的人,大学的学妹,实习生,合作方的工作人员,甚至是,汪清的朋友……”
我老婆掩面低声惊呼:“这个畜生,这真是个畜生!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我冷笑一声,“我这样的人一多,他那样的人就会猖狂,第一次尚且心惊胆战,第二次就轻车熟路,再往后有恃无恐,他怕什么?他什么都不怕!他以为晓云那样的女人都肯屈服,别的女人都不在话下!”
“我们在上海选址的时候,汪清追过去和晓云见了一面,汪清说,她怀疑自己也是翟之柏的受害人,当年和翟之柏第一次过夜,她毫无记忆。晓云出事后,翟之柏的态度那么诚恳,汪清说,就信了翟之柏说的,晓云是因为失去翟之柏恼羞成怒,借机报复。再加上,强奸这种案子,一旦开启调查,就算是最后不予起诉,也会闹得满城风雨,汪清的家里人在岘海都有头有脸,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婿是强奸犯或者有过强奸嫌疑。而且汪清和翟之柏这段感情来得上不得台面,汪清父母当时对翟之柏也没有完全接受,所以她……”
“所以她气急败坏,把晓云往死路逼,想要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阿詹不再说话。
“晓云也信?”
阿詹勉强一笑。
“你信吗?”我问阿詹。
阿詹耸肩苦笑:“证据更可信一些,第一个站出来的,是翟之柏公司的一个实习生,和翟之柏一起加班,被他性骚扰,小女孩,对他有神化,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她的身上,这个女孩子比较冷静,她联想到之前的风言风语,保留了证据,但是先摁下不发,她和其他受害人取得联络,集合了许多证据,其中包括晓云的事,晓云的事非常关键,她们想把证据曝光,但怕晓云否认。”
“如果是群诉,晓云认不认都无所谓,她们自己的证据站得牢就好。这个理由不成立。”
“但是互联网认。”
“她们要把事情搬到网上?”
“在起诉以前,她们要把翟之柏公开处刑。这种诉讼要胜诉并不容易,战场不单在庭上。其实翟之柏好色的事这几年在云柏已经有些传闻,不过他装得太好,单凭风言风语没有人信。这个实习生有翟之柏的录音,翟之柏承认了他迷奸了晓云,这还不算,最关键的是,他承认了当年和晓云的版权合同是他故意作了假的,如果这件事坐实,晓云甚至不需要出面,翟之柏就会被踢出云柏管理层。”
詹希耀走了,我在露台坐着看天,老婆和儿子打了一会儿电话,又搬了一张椅子和我坐在一起。温哥华的夜色叫人想到岘海,不知道小妹这些年,在这样的夜色里有没有想起过岘海,或者我。
我希望她不要想起。
如果人真死而有灵,如果真有另一侧的世界,如果若干年后我们还能遇到,如果在那一边,她愿意见我,我想告诉她,大哥对不起你。
她会原谅我吗?我,配得上被原谅吗?
“我和蔚蔚说,让他过来一趟加拿大。”老婆坐了一会儿才说。
我心里一动,偏头问:“能来吗?虽然离得近,但过来还是得办签证,葬礼这么近,怕赶不上的。”
“他有加拿大签证,票也好买,就是要和学校请假。可自己的姑姑去世了,又是在加拿大,老师也会理解的,至于具体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可不论如何,我觉得蔚蔚该来看看,见见晓云最后一面。”
我点点头,拉过她的手,轻轻贴在脸上。半生夫妻,她懂我,甚至比我自己都懂我。
我凝视着老婆的眼睛,她有点紧张,反手摸了我的脸又说:“你别哭了老段。”
我摇头:“今晚已经哭过一次了,总不能再来一次。”
老婆叹口气:“小妹这辈子太辛苦了,下一辈子还是别当女人,这世道,就当个男人吧,男人总要好过些。”
我扬扬嘴角表示听到她的话。
“阿詹说,这件事后期必然会牵扯到版权诉讼,小妹的版权诉讼你是最有力的原告。”
“不一定有力,毕竟这多年过去了。但我是她哥,我去起诉更容易,也更名正言顺。”
老婆皱着眉头问:“你说,汪清后来找到晓云和阿詹,说的那些能是真的吗?她被翟之柏迷奸?她是第一个受害人?他俩结婚十几年了,现在出来说她老公迷奸了她,早干什么去了?当年她为了孩子力逼小妹封口,现在孩子正是懂事的年纪,她却出来说孩子爸是个强奸惯犯?连她也是受害者之一,怎么这时候就不想孩子了?”
“可能是认清了翟之柏的为人。”我喃喃道,“人总有许多不知道的事,却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然后由着这份无知扩展成自己以为是,再做出若干叫自己死不瞑目的事,等明白了,一切都晚了。”
老婆知道我在说自己,轻轻推了我一下又说:“你不知道,汪清可是知道的,她说自己是翟之柏的第一个受害人,又不信小妹被翟之柏用同样的法子糟蹋了。好,就算她是对翟之柏有意思,所以忍了他迷奸自己,顺水推舟地跟他发生了感情,当了这个不明不白的小三,可在哺乳期,翟之柏又搞出同样的事,哪怕她为了孩子替翟之柏把小妹赶走了,可她怎么会信了翟之柏呢,怎么就能一边说自己是第一受害人,一边又说翟之柏说服了她?而且,当年她多么果断干脆不留情面,怎么现在忽然就成了受害者的样子?“
老婆见我转脸盯着她,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摆着手解释:“我不是说她站出来是不对的,我是说,她忍了这么多年,这下忽然要站出来,总得有个导火线吧?毕竟按照汪清自己的说法,这些受害者,包括我们在内,其实对翟之柏的了解都没她深刻,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忍了这么久?当年是为孩子?现在呢?为什么不继续忍了?”
“现在大概也是为了孩子,”我顿了顿,又说,“我要见见汪清。”
老婆一愣。
“我要见她。”我重复。
老婆不同意:“我知道你愤怒你气得慌,可你去找她做什么?杀了她小妹也回不来。”
“你觉得我会杀了她?”我问。
老婆看着我,不说话。
不,她并不担心我会杀人,她眼神里只有怜悯。她怕就算现在的我去和十年前就耍得我团团转的汪清一对一PK,还是占不到便宜。
她是,担心我吃亏。
小妹当年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她并不是怕我知道了真相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她知道我是懦弱无能的人。
不信任比恨更令人痛。
我这样从小遇到事先找老师的人,在匡扶正义和锄强扶弱上,从来都不是个可以依靠的,我不添乱,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在这一点上,她和我的父亲达成了一致,这不长不短的几十年父女缘分,这大概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共识。我的父亲到最后一刻也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妹也想这么做。
我这十年的安省日子,建在小妹的屈辱和忍耐之上,建立在父亲的隐瞒和欺骗之上,如今回首看去,每一刻的得意和快乐,都那么不堪入目。所有人都想要保护我,而我却以为自己才是他们的保护者。
滑稽悲惨不过如此。可我并不愤怒,这感觉非常奇怪,好像胸口有个洞穿的窟窿,痛在不断穿梭,但积不起愤怒。
我握了握老婆的手,说:“我一定要去见她,我自己去。”
詹希耀得知我要求见汪清,也有些意外,不过他只迟疑片刻,就道:“如果你想见她,我替你约,汪清人在加拿大。”
她当然不是为小妹奔丧来加拿大。云柏的一部作品入选本地电影节的动画单元,她带队来做宣传,这是重要的电影节,而且,距离上次云柏做出拿得出手的作品,已有十年时间。坊间对这个作品的预告片评价很好,连之前把云柏当做从业历史中败笔的大投资人也对媒体直言,云柏是凤凰,十年一鸣,一鸣惊人。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到了约定地点。
那是一间酒店里的露天咖啡厅,我在咖啡厅坐着,心中尚有一丝侥幸,或者她不是我想的那般,或者她不想见我。但十五分钟后,汪清出现在我面前,这酒店多的是亚裔面孔,但她直直地走到我面前,坐下,她认得我。
外头的阳光被廊柱隔断大半,她的脸躲在阴影里。她比我记忆里瘦而且老,年纪仿佛有我这般大,而且十分憔悴,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当年的模样。小妹比她大许多,但看着远比她年轻。小妹的身边有缘分天成的詹希耀,而她的身边,有个她自作自受的强奸犯。我心里有一丝莫名的畅快。但小妹不在了。这阵畅快化作一阵叹息。
“段老师你好。”汪清开口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吧?这女人,十年前左右了我全家人的命运,我们却从没见过,她居然是这样一把细腻温柔的声音。
“你吃饭了吗?”我问。
说罢我就后悔。
她摇摇头,笑了笑,说:“我有抑郁症,现在是发作期,吃许多药,那些药,会叫人不想吃饭。”
我点点头,将视线调转一边。窗外是海,此时退潮,海面只剩远远一条细线,平整舒展的沙滩上有两个稚童与大狗在嬉戏。他们身后,是一对男女牵手依偎。只一眼我就知道,那是一对幸福的伴侣。我的小妹,本该也有这样的生活,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上海的?这个问号像一条鞭子,不断抽打我的灵魂。
我的脑袋里两个声音不断拉扯,一个告诉我,与汪清见面毫无必要,想要起诉翟之柏,我不需要汪清。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也不是个可信的来源。至于她的遭遇和痛苦,我根本不在乎。我对她的恨并没有对我自己的多,这恨会伴随我度过余生,而她做过的事,是刻在她魂上的字,将来她肉身为土,去审判她的也不是我。
但另外一个声音,只是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当初为了逼迫晓云离开,去找了我父亲?”
“不,”汪清摇头,“我从没想过要逼迫晓云离开岘海,段老师你或者不信,但我那时是自以为被晓云逼到墙角,只想求一条生路。”
“可你找到了我父亲。”我又说。
汪清讶然:“我哪有那个胆子。那年我24岁,因为翟之柏众叛亲离,生孩子出了产房,娘家人都没见到一个。晓云姐事业有成,连翟之柏跟她都么法比,我拿什么和她对垒?就算我当时真信是她摆了翟之柏一道,也连直面她的胆量都攒不出。那几天我躲在家里,外面有个脚步声都让我心惊肉跳,怕是你家里人找上门来,我怕是你们,要借着这一次报旧仇。”
闻言我只想笑:“你没有胆量面对晓云?你怕我们寻仇?怀着孕跟她摊牌的是你,带我父亲去逼迫晓云离开的还是你,但我不想跟你争当年的对错。我想问,当年的事,我父亲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为什么会同意和你们一起去见晓云,你们是不是也逼迫了他!”
汪清看着我片刻,才开口,“我不是为自己洗白,翟之柏这个魔鬼是我亲手养出来的,这一切的一切,我是始作俑者。我欠晓云和之后所有被翟之柏伤害的女孩子,一生都还不清。但要给你一个完整的答案,我得把这些事都说出来。”她顿了顿,神情犹豫,这带着审视的犹豫我从阿詹脸上见到过。可这犹豫来自汪清,让我难以忍受。
我潦草地将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一线下去,又冰又苦,我胃里发紧。
汪清终于道:“人是我带去见晓云的,但提出这个建议的不是我。我敢出面,是因为段伯父亲口告诉我,那是他的女儿,他知道那是晓云能干出来的事,她是个不择手段不管不顾的人。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我是不信的,可他是你们的父亲,是养育你们的人,段伯父肯出面为翟之柏作保,我才真相信了翟之柏,我才觉得,这件事恐怕真的是晓云一时怒起想要和翟之柏同归于尽。所以我听从了翟之柏的建议,带段伯父去见了晓云。”
我冷笑,“翟之柏和小妹走了几年,从没登过我家门,和我父亲更是一面没见过。现在你跟我讲,我父亲到你面前说他女儿的不是,你是说,我父亲莫名其妙找到你门上,要跟你们同仇敌忾,对付他亲生女儿?”
“是翟之柏带他回家的。”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父亲是不是被胁迫,你只想证明,你没有胁迫他。”
汪清安静地看了我片刻,才道,段老师,我大概明白你今天的来意了,你不是来问我问题的,你是来向我求证的。
我与汪清视线相接,又火速转走。是,汪清说的没错,这件事之中几乎所有的问题,汪清都不是唯一的知情人。但有一件事,这一件事,我只能求证于她。
关于父亲。
我与父亲,谈不上父子成兄弟。曾经他养育我,后来我照顾他,像普天之下每一对父子,小时候挨过的打,不会成为日后生分的借口。
小妹离开岘海后,父亲流露出的思念,令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亲近感。这十年来,我会梦到小妹,梦有好有坏。每次梦到她,我都会找机会和父亲分享。她还是十四岁的模样,扎一条马尾,坐在家中那条八仙桌边吃面,小妹吃相肆意,我叫她把踩在凳子上的脚拿下来,她不理我。我还梦到小妹结婚,穿白色的纱裙,隔着一条马路,我叫她名字,她回头看了一眼,招招手,往教堂去了。
如果她结婚的话,会不会告诉我们?我这样问父亲。
他没有答,只问,晓云一直没联络过你?
我摇摇头。
他就不再做声。可他一直问我这句话。他心里是一直惦着小妹的。
思及此,我有了底气,中国人的教育向来耻于表达爱意,但他是我们的父亲,他爱我们,虽然他的爱并不温柔可人,但他爱我们,就像我们爱他,就算他和小妹总是相看两厌,但他做不出在这样的时候,给亲生女儿落井下石的事。他不是坏人。我来这里,只是想证明,我的父亲,的确不是坏人。
我又问汪清,“所以你的意思是,逼迫我父亲的事是翟之柏做的。”
汪清沉默。
我等不下去,只说,事到如今,你还想替他遮挡什么?
“我没有替他遮挡,”又过了片刻,汪清才轻声开口,“我与翟之柏分房睡已经几年,但孩子还小,我怕离婚伤到她。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合适。我知道自己不配掺和到你的家事里,我没有亲眼见过翟之柏是怎么找到段伯父又怎么把他带到我面前,但如果你想听我的看法,翟之柏没有逼迫段伯父。或者翟之柏的确去找到了段伯父,但段伯父在现场的表现,我感觉不到任何的被逼迫,段老师,我不敢说请你相信我,但我与翟之柏走到这一步,如果我说段伯父被翟之柏逼迫,那你就会更恨翟之柏,对我并没有坏处,可我不想对你撒谎,我真的感受不到任何逼迫。段伯父的表现令我甚至都要信翟之柏当年所说那些话,他之所以移情别恋,是因为晓云是个自私冷酷专横跋扈的人,连她的家人都受不了她……”
我的脑袋嗡地响了起来,求生一样阻止她说下去。
“他对晓云下跪!”我提高了声音,“这还不算逼迫?我父亲没读过书,但他是个男人,他这辈子都没有跪过,怎么会轻易下跪?!”
汪清被我的高声吓得后靠了一点,又道:“如果你想问我是不是我逼迫他下跪,我没有。我只想求一个不闹大的解决办法,我父亲在岘海律政界算是有名气的,晓云用的那间律所所在的大楼,里面还有岘海政法委的部门办公,我怎么敢在那里搞事情?我带段伯父过去,是希望一旦气氛陷入僵局,段伯父能帮忙调和一下。而且我当时是想,将晓云带离那栋楼到附近的茶馆,有个私密空间谈这件叫我羞耻的事。
可段伯父当时忽然跪下了,我也呆了,我和晓云的律师合力拉扯段伯父起来,段伯父不动,晓云也不动,她甚至看都不看段伯父,只对我讲,这招对她没用,如果段伯父要跪到世界末日,汪家的女婿是强奸犯这件事,就会流传到世界末日,她问我,觉得这是一笔好买卖吗……”
汪清小心地看到我脸上,见我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又继续说,“晓云很聪明,她明白我的来意,而且她有能力履行自己的诺言。所以我怕了,本来我就怕她,晓云这句话说出来,我已经没有退路,我是一个女儿的母亲,是一个因为不被家族接受的爱人而几乎被抛弃的女儿,晓云有你,而我的哥哥巴不得我死了,我被翟之柏逼到那样的地步,本来想求晓云给我条生路,但晓云那样说了,我知道我完了。如果翟之柏真的因为强奸被起诉,我就完了,我和我的女儿,我几乎可以想到我们的结局会是怎么样的……”
“所以,你问晓云,还记不记得曾经逼迫我发过的誓。你说以你女儿的性命起誓,如果你的家庭分崩离析,我的儿子只会比她更惨。你用她最大的恐惧逼迫她就范……”
“那句话不是我说的。”
“什么?”
“那句,还记不记得晓云逼迫你发过的誓,不是我说的。”汪清重复,“我是威胁了晓云,为此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但先威胁晓云的不是我。我只是发现了一线生机,然后揪住它不放。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晓云当时的代理律师,她也在,段伯父那么说的时候,她也听到了,她还问段伯父在说什么。但是段伯父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酒店的。老婆开门看到我,脸色微变,伸手搀扶我坐沙发,问:“你的药呢?”
“什么药?”我敷衍地推开她。
“我给你兜里揣了一个速效救心丸。”
我不记得,也不想翻找,只要摆摆手,对着沙发扑坐过去,好久才呼出一口气。
我老婆向来不管我的意见,此刻也是一样,她像是没看到我的拒绝,从我身上摸了几圈,找到了个小葫芦瓶子,倒出八个淡黄色小药粒,塞进我嘴里。
“舌下,”她看着我含进嘴里,又说,“舌下含服。”
我知道自己脸色难看,我想朝老婆笑笑。可那药极苦,苦得像演了一出肝肠寸断的悲剧,逼得我眼泪快下来。好不容易,那排山倒海的苦才过去,药草香散发出来。
我叹了口气。
老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坐在我身边,两人俱是无言。
“你不该去的。”等了一会儿,老婆又轻声道。
“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我们夫妻这么久,”她嘴角勉强扬起,“我怎么会不明白你呢?过去的事想太多没有意思,小妹已经放下了,如果人身后有知,她也会希望你放下。”
汪清跟我讲,她没有逼迫爸。
老婆沉默。
我回头看她:“你也早知道了?”
老婆摇头,“但我猜得到。”
“你猜得到爸在这整件事里,从没想过保护小妹?小妹离开岘海他也有大大的功劳在?我今天去见汪清,本来是去兴师问罪的,却没想得到这样的答案。汪清不像是撒谎,她甚至叫我去找小妹当年的律师。我不信爸是这样的人,他是我们的父亲,他是爱我们的。他养大我们,他一生未娶,最穷的时候,他没有丢下我们。”
老婆拉住我的手道:“不管你是不是兴师问罪,也不管爸到底做了什么,或者他是什么样的人,都已经不重要了。老段,小妹让你发誓,一定不要让蔚蔚过你们曾经的生活,你没有食言。你要记住这一点。你不是爸,你是个好人,好父亲,好丈夫。你和小妹,都是很好的人。不要伤心。”
她握着我的手,安慰似的紧了紧。我终于攒出力气朝她笑。
古早人说,一辈子无好妻,十辈子无好子。我看不到十辈以后的事,就在此刻,我的老婆,她是我苦海的渡舟,生命里的暖阳。她比速效救心丸更救我,也更想救我。
可她不明白,我也不想让她明白。我不是伤心,而是恐惧。恐惧被羞耻加持,像是一个只有我能看到鬼魂,缠住我不放。
我知道,不管是多好的父母,都有那么几个瞬间后悔生了孩子。父母也是人,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会做错事,会说错话。但他们不会故意伤害自己的孩子。
在那些年少时分噩梦一样的夜里,当我面对父亲没来由的殴打谩骂,诅咒凌辱,我都是这样告诉自己,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喝醉了。他有委屈,有难过,但他过得很难,他是个孤独的男人,失去了心爱的妻子,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他的苦闷无处倾诉,我要原谅他。
凭着这样的信念,我一直都在原谅他。
这一切就这样被推翻了。
他的暴戾不是发于酒精,他记得自己做过的事,哪怕他死人一般躺在沙发上,他是醒着的,他甚至记得我们的对话。他只享受我们的恐惧和绝望,像是魔鬼倾听祭品的哀嚎,这令他快乐。
酒精不是他的慰藉,酒精是一阵风,吹落他的画皮。
父亲对小妹的本心就是恶的。汪清的话只证明了这一件事。
而我是个男人,我答应过母亲要照顾好小妹,我在十六岁已经有一米八十几高,我拿到过市级运动会的标枪奖牌。凭体力,凭身手,父亲敌不过我。那些不堪回首的夜里,哪怕有一次,我把他砸向小妹的水杯砸回去。哪怕有一次,在他诅咒小妹时,我警告他喝止他。事情还会不会到今天的样子?小妹会不会还活着?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不敢深思。
可说来或者可笑,即便如此,我依然不恨他,我甚至不恨汪清,我恨我自己。父亲不爱小妹,可我爱她,我爱她却没有保护她,我脑袋里,像是跑马灯一样不断闪回一幕又一幕小妹被追打时向我逃窜的段落。有时她逃脱了,有时没有。她逃脱时的得意,她被抓住时的愤然,她的眼泪,她的淤青,她的血,她的疤。但没有一次,没有一次,我像个男人,像个兄长,像个答应了母亲要照顾好自己小妹的大哥,阻止父亲对小妹的虐待。
是的,那就是虐待,不是爱而不得法,不是棍棒教育,从小到大,他都在虐待小妹,而我,我在纵容他。
我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翟之柏算个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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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亲爱的桂花树 编辑 | 方悄悄
原文链接:《害死小妹的凶手,是悬崖,父亲,还是我?| 小妹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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