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10 11:52:59来源:法律常识
疫情的不可抗力将今年毕业生的就业难度推向高峰。2020年高校应届毕业生——一个多达874万人的巨大团队,成为被推倒的一张骨牌。
这个群体里,211大学的学生占总大学生比例约3.11%,985的学生只有1.66%。他们的教育履历已经领先于874万人中的绝大多数,但这依然无法保证他们得到一份相对满意的工作。
那些名校应届生,不仅要承受找工作带来的挫败感,更要不断自我消解巨大的落差感。
文 | 史千蕙
编辑 |楚明
运营 | 小翠
应届生陈玲从来没有想过,轮到自己毕业的时候,工作会这么难找。她在一所财经类211大学读研,金融专业,本科毕业于一家东部省份的211大学。“找不到工作”这件事,从不在她想象范围内。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陈玲已经投递了将近150份春招简历。在这150份里,进入面试的数量是5,拿到offer的数量是0。而在此时,2020年的春招已经开始两个月了。
与陈玲的处境类似,正在英国读人力资源管理硕士的Maggie也正在为春招焦头烂额。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颗粒无收”。不过,有一件事能让她略感宽慰:在Maggie加入的一个多达100人的校园招聘群里,人人都在哀嚎“没找到工作”。她发来了一张聊天截图,每个人的昵称后面写的毕业院校,都是一些响当当的高校名称,不是985,便是211,这些昵称刷屏着同一句话:笔面试不断,offer没有。
计算机专业的韩梅梅年初结束了她在美国的6年学习。从过年回国开始,不可抗力便将韩梅梅从一个待入职的应届生,变成了一个无限期推迟入职的应届生——这都是因为她把工作找在了新加坡,又把入职日期定在了2020年的4月。
她是在微信上看到那则坏消息的。1月22日,韩梅梅所在的一个群聊里,朋友@她,问道,你新加坡的工作签证办好了吗?
在那张朋友发来的新闻截图里,新加坡驻华大使馆宣布将停止接收签证申请。而那个时候,韩梅梅的签证申请才刚刚递交——就在几天前,她刚填完一大堆申请表格,正在家里享受高考以来最轻松的一个假期,等待着新生活的开启。
在搞清楚了这的确是真新闻而不是谣言后,韩梅梅连着打出了5个问号和6个感叹号,这是她内心的真实反应。
这个春天,由于新冠疫情,所有的高校都无法如期开学,原定于2月开始的毕业生双选会也统统被取消或改为线上举行。随着第一季度GDP一起缩水的,是招聘名额:根据智联招聘发布的《春季求职竞争周报》,仅节后复工的第一周(2月3日-7日),企业招聘需求同比下降了七成,约四成的企业表示会减少招聘规模及预算。
黑天鹅在空中盘旋。陈玲,Maggie,韩梅梅,连同他们所属的2020年应届生——一个多达874万人的巨大团队,成为被推倒的一张骨牌。
对于男生王康来说,找工作原本是明年才要考虑的事情。目前,王康在上海一所211大学读法学专业,前年秋天才开始攻读研究生。
按照王康辅导员的说法,明年的应届生还受到此次疫情影响——由于被疫情耽误了实习,王康和他的同学们担心轮到自己找工作时,拿不出好看的简历。王康原本已经确定了3月开始在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实习,但直到现在,他的实习也没能开始——而实习转正,恰好是法律专业学生找到心仪工作的好方法。他盘算了一下时间线,现在是4月,即使是以乐观主义的态度来预测,也得到8月才能开学,这意味着一回到上海,就得立刻投入秋招的进度中。他感到了焦虑,“到现在还没有实习经历,挺吃亏的”。
迎面压下来的不仅是最现实的焦虑,更有巨大的落差感。
6年前的夏天,当陈玲面对厚厚一本志愿填报指南时,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金融作为今后的专业。在当时看来,这是一条坦途。根据《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的统计,2014届本科毕业生中,从事金融业的毕业生月薪为4291元,是所有文科专业中排名最高的。而在就业率和就业满意度的相关统计中,金融专业也榜上有名。经过了4年的努力学习,陈玲取得了保研资格,选择了保险专业作为硕士的方向。
同样在6年前,韩梅梅决定直接去美国读大学。她的本科和研究生都申请了专业排名靠前的私立大学,这意味着更大的一笔学费开销。韩梅梅粗略估算了一下,6年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加在一起,大概在250万元人民币。这个数字,都是为了更好的教育,以及那背后更长远的目标:一份更高薪、更易得的工作。
比她们小一岁的Maggie,高考去了一所一本学校,读联合培养的人力资源管理专业。这是她喜欢的专业,也是她认准的就业方向。大学四年,她靠自己找到两份500强公司的实习——这是整张简历中,最让她骄傲的一栏。
根据统计,211大学的学生占总大学生比例约3.11%,985的学生只有1.66%。而Maggie和韩梅梅硕士所在的大学,2020年的QS世界排名分别位于前100名和前30名。他们的教育履历已经领先于874万人中的绝大多数,但这依然无法保证他们得到一份满意的工作。
按照陈玲的说法,春招本不该如此艰难。往年的春招,是没找到工作的应届生们“捡漏”的机会,也是持有offer的应届生们寻求更好工作的机会。
但今年的一切都太特殊了。在种种作用力之下,被挑拣的对象变成了学生。
简历筛选是第一关,也通常是应届生们感受重锤的第一关。
春招刚开始的时候,Maggie投递了一家头部互联网公司海外招聘的岗位,在电话里,她用了很多正面形容词,来形容被拒之前,她对那家大厂的印象:多元文化,年轻,活力,包容……总之,“印象极好”。
简历发出后,如石沉大海。接下来的事如单恋者的一厢情愿与不断受挫:“在整个招聘过程当中,我们没有互动,只有我去看他,他也没有给我发邮件,也没有给我发短信,也没有任何的通知。在我等了很久没消息之后,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来我可以去网上刷一下,发现那个流程灰掉了,告诉我‘流程已结束’,非常冷冰冰的‘流程已结束’。我就觉得给了我冷漠的当头一棒。”
那是Maggie第一次感受到“被拒绝”。事实上,这也是她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连笔试都没进的失败经历。“我开始想,什么鬼公司,为什么不要我,真气,凭什么,我的简历怎么了?”
这份怒气让Maggie开始失眠。在某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她一下投了很多份简历,其中包括了一些她“完全看不上眼”的公司——这个行为让她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接连收到骚扰电话和垃圾短信,但在这些跨越8小时时差响起的夜半来电里,没有一个电话来自“让我兴奋的岗位”。
从过年到现在的每一天,陈玲都会花4到5个小时找工作。由于不知道最适合自己的工作是什么,她投递的岗位各式各样:有专业对口的银行、证券公司、保险公司,也有她没接触过的互联网和电商公司。为了显得适配,她需要花大量的时间修改简历,为每一家公司和每一个岗位的具体要求做一些微调——4到5个小时的大部分时间,也用在了这件事上。
Maggie认为她已经为春招,“做了非常多的前期准备”。从一年前开始,她关注了十来个发布春招信息的公众号,还参加了一个可以突击训练三天的训练营,是付费制的,需要交4元(这也是她为春招花费的唯一一笔钱)。
训练营让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帮人找工作是一门生意。“首先给你修改简历,然后给你培训笔试,接着给你培训面试,要交很多钱。”这门生意真实有效,甚至能举出童叟无欺的例子:一位和Maggie同级的硕士同学,“入手得比较早”,花了2万块钱,现在收到了一家500强外企的offer——这是她身边为数不多的已经找到工作的例子。
在训练营待得越久,Maggie越发现,生意无处不在。“职业规划”机构为了美化学生的简历,会和一些公司合作,一手收钱,一手向学生发放大厂实习的入场券。Maggie简历上其中一份500强实习经历,在机构里明码标价1.5万元。一名“职业规划师”在看了她的简历后,问她这份实习是怎么找到的。“我就是实习生投递简历,然后正常地进去的。”“哦,那你蛮厉害的。”
Maggie自己学的就是人力资源管理,在此前的实习中,她接触过校招的工作。如果站在HR的立场上,“很多学生是没有实习经历的,可能对于这些人来说,帮他撑门面,可以迅速地给他增加第一印象吸引力,这对他们来说是有用的。”
这样的生意究竟是否会伤害公平,没有人去追问。人们默契地遵循着自己认同的规则,彼此心知肚明。
被告知简历通过,仅仅是一个好的开始。尽管考试的时长远远不及投递简历和等待的时长,笔试和面试却是最重要的两关。
在参加过10家公司的考试后,陈玲偶尔会感到恍惚,因为那些千奇百怪的笔试题,和各式各样的面试招数,有时会让她忘记自己学的到底是什么专业。
她发来几张银行笔试题的图片:“两个同事在午休期间聊天,领导一出现他们就噤声了,最有可能是因为什么?”“小明与小郭是好朋友,时常联系小郭。最近小郭发现小明有一段时间不联系自己了,你觉得最可能的原因是什么?”“虽然不太情愿,但朋友向小李借钱的时候,小李还是会借给对方,这是因为什么?”
线下面试时,有时会有拼七巧板和搭积木的环节——在知乎,这两门保留节目被列在了“你在面试时见过最奇葩的事情是什么”、“面试的时候你最鄙视什么样的面试官”和“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被面试官套路了”三个问题的回答区。
不过,由于今年统统改成了线上面试,“才艺展示”环节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来进行了。陈玲的一个同学就遇到了“唱歌跳舞”的终面:自己录像,然后上传。而根据陈玲的归纳,地产行业通常会在终面考即兴演讲,银行偶尔会考辩论,“要吵起来,但不能真吵起来”。
面对这些奇怪的笔试题和面试环节,陈玲能给出合理化的解释。脑筋急转弯式的笔试题是心理测验的一种,七巧板和积木是为了考核临场反应,而辩论是为了考验逻辑和“是否容易情绪过激”。
就像所有的应试一样,校招面试也有套路可循。陈玲总结了她应对不同岗位时,不同的自我介绍话术:如果要面试中后台,就说自己“严谨踏实”,如果要面试营销岗位,就说“热情开朗”——至于是否能真实地概括自己的性格,那不重要,反正“人的性格不就那几种”。
诸如此类的小招数,被写在公众号的推文里,陈玲贴在笔记本电脑屏幕旁边的“小抄”上,也被一些“训练营”拿来当成葵花宝典一样的秘诀传授。在Maggie参加的价值4元的训练营里,“规划老师”告诉学生,当群面开始后,一个case被下发下来,你得立刻根据题目判定自己应该展现出怎样的一面:是积极参与、大胆表达?(如果你很自信的话),还是目光沉稳地点头、赞同别人的观点?(如果你一时半会无法得出结论的话)。前者自然会让面试官记忆深刻,但后者也会留下“擅长合作”的好印象。
Maggie将这些可以快速习得的技能命名为“身外之物”,她觉得这些都没什么用。在企业实习的时候,带她的老板会跟她分析,哪些人用了可以一夕之间就掌握的小技巧,而哪些人没有。
老板的观点一度让她欣慰,她觉得只要自己有实力,一定可以被看到。然而,当自己成为候选人,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时,事情又不一样了。在一次求职中,Maggie和一个“极普通一本”毕业的男生同场面试。男生表现欲很强,技巧也丰富,某种程度上,甚至显得有些攻击性。Maggie看在眼里,暗自揣测对方一定“参加了极多的培训,做了极多的练习”。这让她有点厌恶,甚至想,如果我是面试官,我一定不会要他。
但男生后来拿到了offer。Maggie转念一想,可能在HR看来,他的攻击性、表现欲和锋芒毕露,也是某种可以吸引眼球的人设,“能让人看到他对于职位的渴望。”
现在是4月底,2020年的春招即将结束。Maggie眼看着她关注的十来个公众号,近期标题的风向从“还有X天入口关闭,再不投就没机会了!”,到“XX大厂停止招聘”,再到“XX暑期实习全面启动!”——她说,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看清了形势后,她反而轻松了。尽管经历各不相同,但这种从焦虑到释然的心情轨迹,却是不少毕业生共通的。
韩梅梅最初不敢让家人知道自己工作可能落空的事,但她的父母也看新闻。面对着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父母也不忍心催她。她的心态又逐步恢复了平静。在这个比往年都更加漫长的假期里,她拼了好几个乐高玩具,刷完了好几部50集以上的电视剧,开始写小说,并且加入了一个女性互助的志愿团队,负责写代码。
放弃在新加坡的工作,转而在国内找工作,也是一条路。但对于韩梅梅而言,那是万般无奈后的下下策。
在新加坡的工作签约之前,她已经推掉了美国一家创业公司的offer。那家公司给她开出了极具诱惑力的薪资,并且承诺了股权,但考虑到工作签证不好拿,在权衡了一个多月后,她还是拒绝了。
但那份工作邀约成为她心中的一道准绳,用来划定理想工作的门槛:7万美元底薪,再加上年终奖和股票。工作弹性自由,即使加班,也不会超过晚上10点——而国内的程序员岗位,即使能够给到应届生这样的待遇,在韩梅梅看来,也是“拿命换钱”。
陈玲在深夜发来了微信,“累了,面不动了,心好累,战线拉得太长了”。从去年9月起,她就开始找工作,一共投递了500多份简历,拿到了10多个offer——它们均来自2019年的秋招。
10多个offer。这个数字看起来令人心安,但陈玲却倾向于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从去年秋招开始,她一共投了500多份简历,面试地点遍布安徽、江苏、浙江、上海和北京。如果要计算投入产出比,属于陈玲的比例是1/50——一个比她预期要低得多的数字。
陈玲注意到,即使拿着一样的、甚至更好的简历,自己也没有同专业的男生好找工作。她猜想,这是否是因为性别歧视。根据她去年秋招的经验,“如果招的人少,就只要男的;如果招的人多,就考虑一下要女的。”
由于改成了视频面试,今年春招,陈玲无法和自己同组的候选人私下交流,也无法看到别人的简历,有关性别歧视的猜测也无法明着提出来。
陈玲就读的学校,人称“全国最大柜员培训基地”。也是因为如果签了银行,十有八九要从柜员做起,陈玲对手头的银行offer并不满意,“本科毕业去银行,我现在研究生毕业了还去银行?我读书是为了躺着进银行吗?”
Maggie认为自己是一个唯心的人。感到迷茫的时候,她去微博“求签”。投出简历之后,得去转发锦鲤。如果简历通过了,还得再次转发“还愿”。每当她觉得一份理想的工作就在眼前时,她会刻意地“在生活的小事中严格地要求自己的品格”,比如捡起路上的垃圾然后扔到垃圾桶里,比如更加勤快地洗碗和打扫卫生,由此可以“让上天受到我的感召,来帮我”。
当春招接近尾声的时候,正是暑期实习开始的时候。以“丧”为主题词的招聘群,又开始活跃起来。Maggie发现,曾经在简历筛选环节就否定了她的那家互联网大厂,又在招聘了。她想,这一次,还是要试一试。
(文中陈玲、韩梅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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