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16 23:00:50来源:法律常识
作者:于琦
昨天看朋友圈,见到一个律师同行发的感慨:
“上午在北京某法院,庭前闲聊,法官说:我们院去年一位副院长、一位法官、一位法官助理、一位书记员去世,另查出几个癌症。一线干警,基本每天都需要拔罐按摩……言语间,法官眼角湿润,快张不了口了……”
特别理解法官的工作现状。不只是因为案件多到忙不过来而已,主要是干这行——
“受气”!
法官和“对方律师”一样,是经常向当事人宣布坏消息的人,而人类的天性里,有个“杀死带来坏消息的信使”的心理本能,很多当事人,把自己对法律的不满,对对方当事人的不满,都向法官去发泄,法官就是那个“带来坏消息的信使”,首当其冲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1995年,王小波发表了这篇叫做《花剌子模信使问题》的文章:
“据野史记载,中亚古国花剌子模有一古怪的风俗,凡是给君王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得到提升,给君王带来坏消息的人则会被送去喂老虎。……花剌子模的君王有一种近似天真的品性,以为奖励带来好消息的人,就能鼓励好消息的到来,处死带来坏消息的人,就能根绝坏消息。”
看似花剌子模君王幼稚可笑,但事实上,不光是领导爱有这毛病,也不光是中国人这样,是古今中外每个人都有这个毛病。
当我们听说一个坏消息的时候,我们会因为不喜欢这个消息,而连带地想要把带来消息的人给干掉。
前几天,我经历了这样一个案子。
一个男博士起诉一个女硕士离婚(我是这个女方的代理律师)。
我很喜欢这个女客户,82年和我同岁,个性很温和,我非常想帮她。
她非常高兴对方先提起了离婚诉讼,她也很想离婚,甚至打算放弃一切,只要孩子的抚养权,但跟我见面后,她知道她要放弃的太多(光是房屋补偿款就要放弃90万左右,还有孩子抚养费),以后生活也是重重艰难,于是她决定请律师帮她应诉。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老公——那位男博士,是在调解员办公室。
我才帮我的客户说了几句话,这位男博士就对我大显敌意,当庭教训我说“年轻人,我建议你说话悠着点”(这位博士比他老婆大9岁),我因为不想惹他,下句话故意放缓了语气,他竟表扬我说“经我教育,你果然有改进”(我真是强忍笑意)。
他们调解没成功,案件转到法官那里审判。
开庭时,男博士把一腔怒火先向法官喷射。
他先质疑法官引用法条错误:“我的婚前房产,凭什么还贷部分要给她分?你水平行不行?懂不懂法律?”
法官说:“你尽管上网查,我堂堂**大学法律硕士,正式通过司法考试,离婚案子我审得多了,不用你质疑我”。
他说“那一定就是立法有问题,法律这样是不公平的。”
法官说“你觉得立法有问题的话,你可以以后做人大代表,去修改法律,咱们在这里讨论立法的问题,也解决不了什么”。
他又质疑法官被收买:“你为了钱不知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看我,就从来不在乎钱。”
法官说“我发现,越是在法庭上说自己不在乎钱的,越是那个最在乎钱的人。请你质疑我的时候拿出证据,不要乱说”。
我们听了法官的回怼,心里暗爽,觉得小法官很机智,可是另一方面,很可怜他好端端被恶语中伤,同为法律人,我很想帮着法官说点什么,结果引火烧身。
这位男博士正愁没处喷我:“我的妻子本来是个很温顺的中国女性,马克思说了,女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温柔(马克思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可温柔最大的缺点就是碰到教唆她的人,你这种恶人,就是让她胃口大开的人。”
我心想,他希望的温柔,就是一分钱不要地跟他离婚,才是彻底的温柔呢。
他见我不答话(我很担心我一旦回嘴了,他万一撤诉了,不离了可咋办,我的客户是非常想离婚的),开始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你要做点积德的事儿,为你的孩子想想……”
我身边的男助手(实习律师)忍不住了“请你不要用手指着于律师,不要进行人身攻击。”
他稍有收敛,接着对法官诉说他的不易:
“我娶了她,那是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啊,就她那个爸妈,简直是一对吸血鬼,天天在闺女身上压榨钱,我媳妇这几年挣得都给他们了,前几年我质疑过,我岳父还掀了桌子对我大吼,我为了和谐都忍了,我就想,女方要是跟我离婚了,以后还不狼入虎口,天天活在她爸妈的魔爪下吗?而且我要孩子也是为了孩子好,女方带不好孩子,我以后给他找个后妈,对孩子的人生可能还是一种促进。”(经我客户允许,以上全是原文呈现)
我的客户也真能忍,攥着拳头咬着牙,就只是流眼泪,一句话不说(她也是忍惯了,她说,跟他一沟通就吵,还不如不说,我觉得她比我智慧,要是我,得天天跟这男的吵一万次,也未见得吵赢)。
我客户就一个想法:只要你别撤诉,咱俩把婚离了,以后就不用再和你争论了。
整个庭审我、法官、我的客户,都在坚持,只希望能把庭审挨完。
没想到,最后男博士还是撤诉了。
一听说法官要评估他的房子,他说“我是死也不会让你们进去的,要我给她钱,除非我疯了。”
但法官说“你不让进,我们也自有办法,我们也可以按照同户型的毛坯房评估”,他立马说“我不告了,我撤诉。”
法官一听,语气立刻缓和了“原告我建议你别赌气,再想想,你们的感情已经维持不下去了,真的要撤诉吗?”
女方一听真着急了,赶紧表态,婚我是一定要离的,你不告我了,我也立刻告你。你还是别撤诉了吧。
男博士更来劲了,他心里想的是:现在你跟我来好说好商量了,什么都晚了,我玩死你们三个,我就撤诉,让你们都白折腾,让你去告我去,拖死你们。
法官是真尽力了,尝试着劝了他三回,他还是撤诉了。
临了,庭审结束了,我们一边看笔录签字,他一边接着骂我。
擦,事已至此,就我这暴脾气,有必要再忍你吗?
“你有完没完,你再拿手指我试试?”我直视他的眼睛说。
他接着哔哔……
“你冲我喷算什么能耐?是你老婆要离婚,是你自己婚姻经营不好,你赖我有什么用?你老婆不请我当律师,也会请别人!”
他立刻问我,以后还是你代理吗?
我肯定地回答“是我,一直是我,代理到底!”
不记得他接着骂了我什么了……反正法官把他劝出法庭了。
剩下我、我客户,和法官三人。
我说“法官,今天让你受委屈了,今天他净冲你来了,你们这工作太不容易了。”
法官苦笑:“这才哪到哪啊,我们都习惯了,还有比这不容易的呢。”
那一刻的苦笑,真让我理解为什么法官得癌症的多了。
天天被当事人指着鼻子骂,谁能好过了?
今天的当事人好歹是个博士,还没有用脏字,还有更多没文化的当事人,就指不定怎么说法官了。
我们当律师的,毕竟是收人钱财替人受气,法官却是挣工资的而已,这气受的多冤啊。
受同样冤枉气的还有医生这个职业。
昨天看了民航总医院急诊室女医生杨文被病人家属杀害,视频两分钟,太残忍了。
凶手是一位95岁病人的儿子,他妈妈因为脑梗塞后遗症,长期卧床,送医院后,杨医生建议检查,家属拒绝,仅要求输点液,但是输液后病情无改善,几个家属就认定是杨文医生输液给输坏了。
病人住院了半个月,家属就吵闹、辱骂、威胁了半个月,小儿子总说老太太如果死了,我们谁都别想活。最后终于将残忍将医生杀死。
那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因为一个坏事发生了,我们都想要一个解释。病人死亡了,家属急需找个人去责备。
理性考虑的话,病人得脑梗可能有各种原因:自身原因、偶然因素、环境因素等等——但是我们本能地,强烈地想要把坏事发生的原因归于别人,我们必须找一个能责备的人。
那么说出这个消息的人,就是我们最先责备的对象。
“如果你跟这个消息无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呢?”这是一个非常不讲理、但是又非常自然的情绪反映。
就像,每次我给对方当事人打电话,说我的客户要找你谈离婚的条件,都被对方喷射说:
“我老婆找我离婚,都是你教唆的,如果你跟这个事情无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呢?”
现在你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委托我去找她老公谈判,我一概拒绝了吧,不是我跟钱有仇,而是这钱挣得太憋屈,也不见得能给我客户什么好的交代结果。
那么,花剌子模君王如果要杀死医生,就是可以理解的:谁让你盼着我得癌症的?
也许君王真的认为杀死坏消息信使能在一定程度上杜绝坏消息。
君王想:放着那么多好人好事你不研究,你为啥非得研究这些阴暗面?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希望就是如此吗?
就像有的对方当事人骂我“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放着那么多好事你不研究,你为啥非得研究离婚这个阴暗面?难道不是以为你的希望就是如此吗?
所以,“射杀信使”的原理,给我们最直接的第一个教训,就是……
尽量不要当那个信使。有什么坏消息尽量让别人去说。
这也可以说是为什么尽量不要给人提供负面的反馈。
第二个教训,则是当你听到信使带来的坏消息时,不要射杀那个信使!
想要严肃认真地做点大事,你就得学会用理性克制自己的非理性冲动。
据说花剌子模国王最糟糕的一个举动,就是杀死了成吉思汗的信使(信使只是希望开通商路),也就是因为这个事件,成吉思汗调动20 万蒙古大军灭掉了花剌子模。
有一次,我和一位企业家夫人,进行了两个小时的面谈,我们俩竟然一直在争吵,到最后我以胃疼惨败收场。
我跟她讲,目前企业家出轨并且有了两个私生子,未来可能会转移财产、稀释你的股权,请你做好准备。
其实我满怀关切之意,只是希望她认清现实,结果她对我产生了敌意。
她无法接受我带来的坏消息,她愿意相信她的男人是个另类,不会像多数我遇到的男人一样没良心。
结果两个月后,她给我打电话道歉,说我的预言都印证了,那个男人果然一样没良心。
我知道在我传播坏消息的时候,她的抵触情绪就在那里。
就算她学了心理学,知道我只是个信使而已,不是我导致的坏消息,但这样的情绪还是无法克服。我完全能理解。
所以,想要杀死信使是一种正常的人类本能,但是,请尽量克制这种本能。
第三,毕竟有那么多职业,天生就是要负责告诉别人坏消息的。
所以——如果你不得不传递一个坏消息,那你应该想办法让对方相信,你完全是出于好意。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你至少应该有个思想准备,对方会有一种想要射杀你这个信使的冲动。
听到上面这句话后(引用自“得到”APP中万维钢的精英日课),我对自己的职业、法官、医生这样的职业,有了新的认识,用我老公(也是律师)的话总结“谁让咱天生就是挣这样的钱呢,那就得做好受这样的气的准备”。
作者简介:
于琦,知名离婚律师,著有《安全感,女性财产保护实战攻略》,微信及抖音号yuqilvshi,代理离婚案件400件,写离婚协议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