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05 08:05:28来源:法律常识
在安徽合肥市“包河正康中医诊所”治疗40天后,患有尿毒症的律师文志(化名)晕倒在了路边,被紧急送往医院治疗。
经检查,文志的血肌酐由治疗前的600μmol/L上升到近1800μmol/L。血肌酐是临床上常用于评估肾功能的指标,一般认为,其数值≥707μmol/L则为终末期肾脏病,即尿毒症期,需长期替代治疗。
文志感觉被骗了。“包河正康中医诊所”在网上有另外一个名字——“郑安堂”,宣称其“活肾因子,穴位导入”疗法(下称:活肾疗法)可短期治愈尿毒症等疾病。
据文志等患者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145名肾病患者先后在“郑安堂”就医,治疗费用从2000多元到26.2万余元不等,合计金额高达720.7万元。他们中的一些患者开始一起维权。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经多日实地暗访发现,仍不断有来自各地的尿毒症患者“慕名”到诊所找“肾病专家”郑天明问诊。诊所医护人员宣称,血肌酐1000μmol/L以下,没有透析的肾病患者均可在此治好。
公开报道显示,2015年,郑天明曾担任院长的“合肥中肾医院”,就因有患者投诉其“宣传可治愈尿毒症但治疗后实际更加严重”,被卫生监管部门警告和停业整顿,并取消医院名称。
多位中西医专家告诉澎湃新闻,所谓“活肾疗法”缺乏科学依据,不可能在几个月内完全治愈肾衰竭、尿毒症。尿毒症通过药物、经络、穴位等方法完全治愈,是一个小概率且过程漫长的事件。
11月12日上午,郑天明向澎湃新闻否认曾发布前述涉嫌虚假医疗广告内容,当被问及其诊所宣称“活肾疗法”能否可治愈尿毒症时,对方突然挂断了电话。
同日,澎湃新闻从合肥市包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获悉,9月18日,已就“包河正康中医诊所”涉嫌广告虚假宣传立案调查,目前仍在办理中,尚未办结。
“郑安堂”所配“活肾疗法”药物,黑色膏体宣称为名贵中药材熬制提纯
位于安徽合肥的“包河正康中医诊所”,中医治肾品牌“郑安堂”位于其内
“慕名”而来的求医者
10月22日上午,澎湃新闻以一名血肌酐180μmol/L肾病患者家属身份走进位于包河区屯溪路风和园小区外的“包河正康中医诊所”。
诊所内面积不大,一层为看病问诊区域,二层是医护休息室。诊所内贴着“活肾疗法”介绍图布,挂着一些“患者”送来的锦旗。走廊两侧墙上还挂着郑天明和一些“部门领导”的合影照片,但真假难辨。
“郑安堂”开具的内服“活肾疗法”药物
诊所除了郑天明,还有几位女助理和一名男医生。早上9点刚过,就有从外地“慕名”前来的肾病患者在等待郑天明的到来。10时许,戴着眼镜、穿着笔挺的郑天明出现在诊所,径直走进走廊尽头的工作间。
候诊患者进入工作间后,助理拉上帘子,里面不时传出郑天明与患者交谈的声音。
女助理在看完澎湃新闻记者提供的“化验单”后,询问是否此前曾和助理微信联系;得到肯定回答后,对方声称“肌酐值1000μmol/L以下的都可以治好”,但必须患者本人前来。
该助理表示,之前有一个肌酐值200μmol/L多的患者,治了三个月就痊愈了。“我们这里就是‘活肾根治’,人的肾脏好了自己会排毒,血肌酐自然就会降下来。”
血肌酐是临床上比较常用的评估肾功能的指标。根据慢性肾衰竭分期,血肌酐(Scr)处于451μmol/L至707μmol/L,为肾功能衰竭期;血肌酐≥707μmol/L,则为终末期肾脏病,即尿毒症期,需要长期替代治疗,包括血液透析、腹膜透析和肾移植。
“郑安堂”开具的内服“活肾疗法”药物,上方摆有玉米须样东西
澎湃新闻记者在诊所的2个小时内,陆续有十余位患者前来问诊。一位来自山东日照的父亲带着28岁儿子梁建(化名)来取第四个疗程的药,因为药太多,用蛇皮袋装了大半袋。按照一个疗程20天,他们已在此治疗2个月。
梁建告诉澎湃新闻,他15岁时发现肾上有问题,父亲带着他在多地求医,一直没有多大效果,后来在网上看到“郑安堂”能治愈他的病,就来到这里。
但“治愈”效果并不理想。梁建说,治疗前,他的血肌酐790μmol/L左右,诊所助理也是说能治愈,“第一个疗程吃下来后没有降低,第二个疗程后降到600μmol/L左右,第三个疗程肌酐又反弹到660μmol/L,目前开始第四个疗程。”
诊所内,来自江西的一位患者因血肌酐超过1000μmol/L被拒绝治疗。诊所助理告之,1000μmol/L以下,没有透析的肾病患者可以在此治好,但超过这个值基本不收治。
被拒后,该患者似有些失落,脸色蜡黄、紧攥化验单,一动不动盯着门外。
“慕名”而来的求医者络绎不绝,诊所附近三家小宾馆几乎住满了前来看病的患者和家属,他们从诊所带回花费数万元的中药包,有的在这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郑安堂”一名男性医生给梁建(化名)做秘法理疗
梁建(化名)父亲交了1.3万余元,背了20天、一个疗程的药物
145名肾病患者联名控诉
患有肾衰竭的律师文志半年前也是到诊所求医的患者之一。
他向澎湃新闻回忆,2018年底,他检查发现血肌酐达到600μmol/L。当时网上有很多关于“肾病专家”郑天明的网帖,帖中有治愈的案例,还附着其助理的微信。
病急乱投医,文志添加助理微信好友后,对方向他展示了诸多治愈案例,并明确表示使用“活肾疗法”可以治愈。
文志称,今年3月底,郑天明在看了他的化验单后,开了4个疗程的药,他在此治疗四十天,总计花费2万余元。
在按照郑天明要求吃完四个疗程药后,文志去医院做了检查,发现自己的血肌酐从治疗前的600μmol/L左右上升到800μmol/L。“(郑天明)他并不直接回答不降反升的问题,只是让‘信了继续治疗,不信就回去’。”
今年6月初,结束“活肾疗法”治疗后不久,文志外出时晕倒在路边,被路人送往医院,“当时是神志不清、休克”,医生告诉他血肌酐已经接近1800μmol/L,处于一个危险的境况。
后来经过多次交涉,可能是碍于他的律师身份,“郑安堂”退还了全部治疗费。
与文志不同的是,患有慢性肾脏病的安徽人万代玉因为经过“活肾疗法”治疗未达到宣称的治愈疗效,一纸诉状将郑天明及其诊所告上了法庭。
万代玉告诉澎湃新闻,2018年12月,他和丈夫在网上检索治疗慢性肾脏病的治疗方法和肾病专家,看到了有关“郑安堂”和郑天明的网帖,此后“助理”给他们展示了治愈案例,承诺可以治愈。
澎湃新闻获取的双方聊天记录截图显示,微信昵称“郑安堂中医院(尿毒症)专家助理”的用户在看了万代玉的医院检查单后称“完全可以治好”。
今年5月,万代玉在经过 “活肾疗法”治疗4个多月、花费8.5万元后,血肌酐几乎没有变化;7月,万代玉将“包河正康中医诊所”和郑天明告上了法庭。
文志、万代玉等人近半年来接触到了更多曾在郑天明诊所治疗过的肾病患者,他们建立了专门的微信群一起维权。据这些患者自发统计的“治疗被骗患者名单和金额”表格显示,全国各地已有145位患者在郑天明处接受过治疗,单人治疗费用从2000多元到26.2万余元不等,合计高达720.7万元。
万代玉收到近80位患者的治疗前后对比化验单、转账记录、身份证明等资料。澎湃新闻注意到,绝大部分患者直接将每个疗程的治疗费转给“郑安堂”助理微信。
“郑安堂助理”朋友圈发布的“治愈”案例
“药都是秘方,医学博士都不懂”
据文志、万代玉回忆,他们均是通过检索“肾脏病、肾炎、肾衰竭、尿毒症”等关键词,在网上看到“郑安堂”和“肾病专家”郑天明。
澎湃新闻以上述几个关键词检索发现,部分网帖将郑天明的“活肾疗法”称之为肾衰竭和尿毒症的“克星”;若以“郑安堂”为关键词,在百度、360搜索等搜索引擎上检索,首条就会出现“郑安堂治愈尿毒症创奇迹”、“郑安堂新突破活肾因子恢复肾脏克服尿毒症难题特访”的文章,宣称能治愈尿毒症等疾病。
贴在郑天明诊所内的“郑安堂”独创“活肾疗法”介绍称,该疗法使药物中的活肾因子经穴位直达肾俞,激活肾单位……从而使血肌酐、尿素氮下降,肾脏功能逐渐恢复正常。
澎湃新闻暗访发现,郑天明所开的药分为两种:一种是未给患者处方的已调配好的中药包;一种是小瓶装,自称用天然名贵中药材熬制提纯的黑色膏体。两者内服外敷搭配使用。
据诊所助理介绍,患者每日将黑色膏体均匀涂抹在腰部两侧,通过类似“火灸”形式,经皮给药肾俞导入,使药物中的活肾因子经穴位直达肾俞,激活肾单位。内服的中药则需要每天早晚各添水1100ml,熬制两个多小时,空腹喝。
暗访期间,一位诊所的男医生到梁建父子所住宾馆房间示范如何外敷用药。多次打探澎湃新闻记者身份后,该医生破例让澎湃新闻以非患者的身份观摩此次治疗过程,“相信你就来看,不允许不救治的人来看。”
梁建于是背身趴在床上,掀起上衣,露出腰部。该男性医生取出前述黑色膏体,均匀涂抹在梁建腰部两侧,随后将毛巾敷在腰部,倒上水,用烤灯开始加热烘干。
“理疗”过程中,该男医生称,“郑安堂”的要求很严格,治疗标准是血肌酐200μmol/L以上1000μmol/L以下。“药都是秘方,医学博士都不懂,世界奇迹,全国第一,(除了郑安堂)没人说敢治。”该医生称,附近有三个宾馆住着前来治疗的患者,两个已住满。
神秘“专家”郑天明
在澎湃新闻暗访期间,一直未获允许与郑天明面对面咨询病情。
一位患者透露,因此前有患者前来维权,郑天明就非常谨慎,非患者一般不再接待咨询问诊。
据天眼查检索显示,郑天明的包河正康中医诊所成立于2017年12月,注册资本500元,经营者即郑天明,持股100%,经营范围为中医诊疗服务。同年12月,包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核发个体工商户行政许可;2019年4月,获得合肥市卫健委核发的相关行政许可。
据诊所公示的医务人员资质信息显示,郑天明生于1962年12月,在原安徽中医学院(现安徽中医药大学)中医学专业学习取得本科学历;1999年5月,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信息变更注册记录显示,2017年郑天明将执业机构变更为如今的诊所。
安徽省教育厅官网2009年10月发布的一则消息证实,郑天明为安徽中医药大学中药系(中医临床学院)1985届本科毕业生,时任合肥中肾医院院长。当时为庆祝安徽中医学院建校50周年,郑天明作为校友赞助10万元用于校园文化建设。
早在四年前,郑天明担任院长的合肥中肾医院就曾被患者投诉“宣传可治愈尿毒症但治疗后实际更加严重”的问题。2015年9月,安徽当地多家媒体报道,因合肥中肾医院发布违法医疗广告,存在大量违规问题,当地卫生监管部门给予合肥中肾医院警告和停业整顿处罚,并取消了“合肥中肾医院”医疗机构名称。
今年5月,文志病重后曾在包河区卫生监督所官方微信公号投诉包河正康中医诊所和“郑安堂”。卫生监督所回复,所反映的该诊所宣称根治尿毒症的情况,“陆续收到众多病友的投诉,因此案超出我部门监督权限,已依法移送相关部门。”
11月12日上午,澎湃新闻从包河区卫生监督所获悉,去年下半年至今年上半年陆续有患者投诉“包河正康中医诊所”存在发布虚假医疗广告、夸大疗效等行为。上半年,卫生监督所和市场监管部门前去调查发现,初步判断该诊所在广告方面问题较大,由市场监管部门具体处理。
同日,澎湃新闻从包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获悉,9月18日,已就“包河正康中医诊所”涉嫌广告虚假宣传立案调查,目前仍在办理中,尚未办结。
专家:“活肾疗法”缺乏科学依据
根据最新的流行病调查,我国成年人慢性肾脏病的患病率已达10.8%,其中,慢性肾衰患者总数估计有100万例,慢性肾衰的终末期就是“尿毒症”。据统计,我国尿毒症患者从2011年的27.60万人增长到2016年的50.10万人,年复合增长达12.66%,其中,2016年同比增长17.27%。
南京医科大学附属苏州科技城医院肾内科主任李晓东向澎湃新闻介绍,从导致慢性肾衰竭的病因上看,原发性肾脏病以慢性肾炎最常见,继发性肾脏病则以糖尿病肾病占首位。随着疾病缓慢进展,血肌酐逐渐升高,肾小球过滤率(GFR)逐渐降低,最终发展为尿毒症。
而以血肌酐数值来评估肾功能仍然是目前临床医师最常用的方法,但血肌酐的正常参考值因各家医院检测方法和试剂不同而有所差别。
南京大学医学院教授、国家肾脏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东部战区总医院肾脏病研究所腹膜透析中心主任俞雨生表示,“活肾因子、穴位导入”根本就是自创名词,没有科学依据以及临床研究报告,不能在人体轻易尝试。
他解释,相比西医,中医是从人体的宏观大环境着眼,通过辨证认知,有目的性地通过中药进行调理,使人体内环境趋于稳定,减轻肾脏功能的负担,缓解一部分症状,可以作为慢性肾功能衰竭的辅助治疗。“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疗法,对于一些己达晚期肾脏疾病的治疗只能达到缓解症状、延缓疾病进展速度的目的。”
俞雨生建议,所有肾脏疾病要早诊断、早治疗,不要盲目的听从一些不明真相的报道介绍,有病要去正规医院就诊,听从专业医生指导。
空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医师、教授刘贺亮认为,尿毒症通过药物、经络、穴位等方法完全治愈,是一个小概率且过程漫长的事件,慢性肾脏病的病因很复杂,目前医学上还是病因不明。即便是透析和肾移植,也只是长期替代治疗,不算治愈。
南京医科大学附属苏州科技城医院中医科主任于庆滨认为,即使病名诊断为尿毒症,其临床表现的症状的侧重点亦不尽相同,从病因学来说来源不一,中医临证一定是审症求因,从因寻机,然后抓住该病的病机的关键点。“中医更像一个战术大师,一下能抓住这个要害,能够迅速发现问题的核心矛盾,从而解决问题,这才是中医。”
于庆滨说,“活肾因子,穴位导入”不可能完全治愈尿毒症,它是一个噱头,没有讲具体的东西,体现不出中医辨病辨证论治的特点,只是冒了一大堆名词,让患者不明就里,满足了患者的心理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