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16 05:04:46来源:法律常识
“你以为自己能挣1040万吗?”
那是些80来平米的两室一厅,弥漫着淡淡的霉味。
客厅堆满来自全国各地的行李。十多个人,男的住一间,女的住一间。没有床,熄灯后,身子挨着身子睡在地垫上。
如果不是2012年的夏天第一次走进那样一间屋子,肖双(化名)不会想到,在接下来的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的生活将围绕这些屋子及里边的人展开。
过去,他被传销组织“洗脑”而成为其中一员;如今,他是一名致力于对受害者进行“反洗脑”的传销解救师。
“传销怎么会这么有素质呢?”
肖双的微信头像和朋友圈封面是一张电视节目的截图:那是2014年,他在某电视频道进行反传销分享。如今被称为“肖老师”的他,彼时还是志愿者“小肖”。
选用这张图,是为了获取家属的信任。“都上电视了,应该不是骗子吧。”
“信任”二字,在我们的谈话中出现过好几次。 “洗脑”和“反洗脑”的成功,离不开这个。
肖双如今承接家属委托,解救被困的传销人员,他说收入和在外面打工差不多。传销解救师在国内还是一个依然神秘的职业,活跃的从业者仅有四十多人。
把时间往回拉两年。2012年,肖双就读于一所理工院校的自动化专业。他口才好又活跃,在学校的公益组织担任高层,常带着社员天南地北跑活动。
“大学大学,大不了自学。”课业繁重无聊,校外的社团生活又如此丰富,肖双萌生了退学创业的念头。暑假时,高中同桌请他到徐州玩,还给报销车票。盛邀之下,肖同学欣然前往。
火车在徐州停站,与同学一道来接他的,还有两个不认识但很热情的女生。
同学说,他参加了一个网络营销项目,卖一款名为“nobody”的皮包,觉得是个发财的机会,想请肖双帮他参考参考。到了出租屋,项目领导也请他帮同学做决定,“先住下七天,觉得有问题,到时候就带着朋友一起走嘛。”
传销人员的笔记里,密密麻麻写满励志文字,这实际都是上线用来控制新人的罚抄手段。
如今的肖双已经知道,这种“七天考察,不行就走”的套路,是典型的南派传销。
在传销界,北派传销源自东北,操作手法更加粗暴,往往会限制人身自由。而南派则充满人情关怀,全凭洗脑。
早在邀约之前,亲友就会根据你的性格,和经理商量个性化的洗脑计划。
自从了解到肖双做公益的经历,“爱国”、“抵制外货”、“打造民族品牌”就成了经理的口头禅。
这让肖双有了结论,觉得这是一个年轻人创业的短平快平台,不仅能赚到钱,还和公益组织有些类似。于是,他交了2900块,正式成为组织的一名“业务员”。
这样的拉人套路,也被肖双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变着花样重复使用。
找对象吗?这儿都是女大学生。
找工作吗?我表哥的公司在找人。
穷学生有多少种欲望,就有多少种诱人的广告。凭借着口才与人脉,肖双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拉来了三十多个人。
杨暮(化名)来自云南,来九江和网恋女友见面,结果落入传销陷阱。“他们威胁说我不准走,不然就找我父母的麻烦。”
被拉来的亲朋好友重复着肖双的心路历程。在这个军事化管理的“大学”里,从疑惑走向愉快与信仰,一切只需七天。
一旦住下,熟人和经理就会开始大谈赚钱之道,项目的名头可能不同,但讲来讲去都是一样的套路:
“这叫直销,是国家为抵制外货、防止资金外流而设的。既能带动社会经济,还能改变个人命运。”
其中最典型的叫“1040阳光工程”,新人入会缴纳69800元“会费”,之后就要不断发展“业务员”,号称只要干得好,就能最终赚到1040万,走上人生巅峰。
组织成员的笔记和每天安排,充满“家庭”、“爱情”、“梦想”的字样。
当然,在洗脑过程中,谈钱只是最基础的操作。新人并非毫不怀疑组织的性质,但疑惑很快被一一打破。
“国家是正面打击、侧面扶持、暗中支持。”
“媒体的打击是国家的‘宏观调控’,避免行业发展过快。人人都做这个不是乱套了嘛。”
到最后,但凡有新来的人认为这是传销,就会被其他人指责说“你不爱国”。
警方在传销窝点门外排查。
除去严谨的说辞,组织的氛围更是留人的关键。
一个组织两百余人,分住在十余个出租屋里。为防止成员混熟私聊,每隔一段时间便重新安排宿舍。换宿也是在夜里十点后,以防大规模的行动引起邻居怀疑。
一个老人一次只能邀约一个新人,如果同时有两个新人过来,容易“交叉感染”不便洗脑。
而新人一到达寝室,身边就会被信念坚定的老成员围绕 —— 每个人都告诉你这个东西能赚钱,谎言重复了一千遍也就成真了。
在传销窝点的客厅里,堆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行李。
这个“国家扶持”的项目最高级别是老总,往下依次是经理、主任、主管、最后是业务员。成员们互称“老板”,感觉发财近在咫尺。
每个人的目标都是当经理。在他们的想象中,那意味着结束砸钱的生活,获得国家提供的保底工资,得到社会认可和家人的肯定。不幸的是,多数传销人士努力一辈子,都只停留在最底层。
其实组织里的生活并不好过。生活成本被严格控制,土豆、白菜、萝卜,每人每天的伙食费最低可以压到两块钱。
只是在经理梦想的支撑下,很多杂念都放下了。
肖双说,出租屋看上去井井有条,这时人就会出现从众心理,这就是被洗脑的开始。
军事化的管理下,出租屋里井井有条,生活变得“单纯而充实”。
做饭的五点起床,六点半吃饭,吃饭时要讲笑话。接着打牌到九点,然后去串寝,在大课堂听课,或者逛公园。一闲下来就组织打牌,没有思考的时间。
为了获得上级的关注,他们争着去洗碗洗锅煮饭做菜,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今天,你付出了吗?”
肖双因此减轻怀疑,“传销怎么会这么有素质呢?”
“想赚钱只能继续骗下去”
如果把这场经历当做电影回放,肖双可以清楚地记得,传销梦是在哪一帧被戳破的。
那正是他“直销”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一年半就拉了三十多人,出色的能力被领导看在眼里。他和手下都盼着他早日“升经理”,带领团队走上巅峰。
听闻合作过的团队因领导被抓而崩盘,他心里一紧。
“虽然不合法,但也不至于违法啊。”他想起种种不太合理的迹象:为什么不能对警察说实话?为什么经理这么神秘?为什么整天东躲西藏?
还有他们的产品,那款“nobody”皮包,只有在会场能看到样品,而且每次展示的还都是同一件,盒子都磨损得不像样了。
为了打消疑虑,他给“合作公司”打了电话,又上网找来律师的电话咨询。尽管前者明确表示并没有他所说的产品,后者也明确告知这就是传销,可肖双仍不愿意相信,万一他是例外呢?
窝点的墙壁上,贴满了女孩子们抄写的“人生鸡汤。”
令他意外的是,谎言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不攻自破的。
那天领导把他叫过去,恭喜他成功升经理。这本是期待已久的好事,辛苦拉人为的就这一刻的到来。可领导接着摊了牌,告诉他,这从头到尾都是传销,没有上级给钱,要想赚钱只能继续骗下去。
领导说,他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心情从天堂掉到地狱,肖双关于未来的设想在那一刻全都崩塌了。他骗了那么多亲朋好友,曾经信誓旦旦地打包票,“我当经理以后,绝不亏待你们的。”
肖双画的五级三节制收入表:上总前肯定得负债,上总后自己的烂摊子都收拾不了,更别说赚钱了。
不能再骗下去了。肖双买了离开的火车票,把实情告诉组织里要好的伙伴,遣散了队伍里的人。没人责备他。
他没回家,而是在曾经就读的大学边租了间房子,一闭关就是两个月。
每天只吃两顿饭,除了放空发呆,便是在反传销QQ群里与人讨论,拿着网上下载的反传销资料一一比对。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但一切都不一样了。同学纷纷毕业就业,他却连毕业证都拿不到。他大一时还因为成绩优秀拿了奖学金,如今却只剩下高中学历。
他感到对不起父母。父母那么信任他,连他“退学创业”都同意了。可是这一年多,他非但没赚到钱,还贴进去不少 —— 请新人吃饭,当上寝室长后给手下垫生活费,哪哪都得花钱。
对于被洗脑成功的年轻人,很多时候连家属解救都不管用。秦师傅发现儿子身陷传销后前来寻找,但连续两次行动都没有找到儿子,他失望地走在回酒店的路上。
那两个月时间里,他一直在QQ群给求助家属分享经验。
反传销组织看到后,向他发出了全职志愿者的邀请。2014年,肖双正式加入一个反传销工作室,成为真正的传销解救师。
“反洗脑和洗脑一样,也是靠骗”
解救师的工作主要是排查窝点和“反洗脑”。警方根据来电通常只能定位个大概,比如确定了某个小区,但排查起来人手不足,具体的摸排就得交给解救师。
许多解救师都是像肖双这样,在组织里呆过许久,因此发展出了一套内行的侦查法则。
肖双和同事开车在警方定位的小区内蹲点。
为了不暴露车辆,他们一般都会便衣步行排查窝点。
外出归来,抱着一大堆白菜萝卜的,值得怀疑。学生年纪却在上课时间出现在小区附近,衣着朴素结伴出行的,也值得怀疑。
传销人员一般两三人一起出来,两边是“老人”,夹在中间的是“新人”。营养不足,又缺少户外活动,他们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走过身边,还能闻到衣服晒不干的霉味。
上班时间在楼下不走动也不玩手机的,也得多加留意,很可能是放哨的。
“现在传销组织的反侦查手段越来越厉害了。一但被我们发现窝点,他们就会立即转移到其它地方。”
在门口和阳台上晒的衣服数量,明显超过合理居住人数的房间尤为可疑。
再就是观察屋里的情况。
军事化管理的据点,起睡时间有严格控制。因此,那些早上六点亮灯,晚上十点熄灯的屋子格外值得留心。垃圾箱里的烟头也值得注意,生活成本低,男人都只能抽七块钱以下的便宜香烟,庐山牌就是其中之一。
此外,若在白天路过,还能听到里边上课的声音。
肖双的同事站在一间可疑房屋外,听是否有传销人员的讲课声音。
一旦盯准了窝点,端窝点的行动就交给警察。解救师一般不直接露面,而是在行动结束后,跟着求助的家属去给受害者“反洗脑”。否则,受害者就很可能在回家后,又想尽办法逃回传销组织。
某种程度上,反传销用的手法,跟传销如出一辙。按照肖双的说法,“反洗脑和洗脑一样,也是靠骗”。
第一步是取得信任。
“听说你最近在搞一个项目?”见到受害人的时候,肖双的身份会变成“家里某位远方亲戚的朋友的表哥”,到家里拜访,和人唠唠嗑。为避免抵触,他用“生意”、“项目”的字眼代替传销,也不会公开自己的身份。
同“洗脑”一样,“反洗脑”也要对受害人进行全方位的了解:性格,脾气秉性,工作经历,家庭成员,需求等等。
那多是些17到20岁的年轻人,大部分家境不好学历不高,急切地想要出人头地、改变现状。
他感同身受,站在受害人的立场上,描绘项目的光辉前景,控诉家人的不理解。“做的这些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
一个窝点里被传销危害的年轻人。
紧接着,肖双谈起自己的经历,讲内部的生活、闪亮的梦想。“老板”、“上经理”、“上平台”、“上总”等专业术语频繁出现,受害者很快相信他确实是内行。
传销组织里流传着一种说法,反传销人士是行业失败者,没在传销里赚到钱,反过来说行业不好。
所以对于肖双这样的解救师而言,“升过经理”、“上过总”,成为了他们的杀手锏。因为在受害者的心目中,这就等于完成了他们遥不可及的梦想。
随着他把经理的身份摊开,那些与传销有关的五彩斑斓的泡沫,被戳破了。
今年3月初,他解救了一个名叫宁乐(化名)的女孩。女孩进入传销三年,当上了寝室长,被家人骗回家了好几次,又逃回了组织。
解救行动一周之前,肖双和同事接到了云南男孩宁正(化名)的求助,说他妹妹宁乐,在大年初一那天,在位于江苏的实习企业失联。
求助的几天前,宁正接到了妹妹所谓“报平安”的电话,然后妹妹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肖双将传销的事实告诉女孩,女孩不甘心,她都当上寝室长了,再差一点点就升经理了。
“你能力比我强吗?我一年半就上经理了,我都赚不到钱,你能赚到钱?”
不过,正如“洗脑”可以被“反洗脑”,反传销也不是一劳永逸的。任何一点不切实际的赚钱口号,都可能让“经理梦”死灰复燃。
有一次,一位青岛的家属找肖双的团队求助。由于是异地,肖双安排另一位解救师过去,现场反洗脑。
可因为有一名传销同伙在场,不停讲“不要再破坏行业”,姑娘还是相信了组织的判断 —— “反传销是国家宏观调控的愚民政策,不让没有胆识的人挣大钱。”
传销解救成功后,解救师一般收一万五的费用,包括食宿和车票。这是肖双参加解决行动攒下的火车票。
对于解救师来说,最困难的工作,就是二次“反洗脑”。第一次“反洗脑”还能用远房亲戚的身份包装,一旦失败,第二次就只能以真实身份对人了。
面对受害者对解救师的不理解,肖双也只能好好哄着,打感情牌,希望自己的故事不要在他们身上重复。
可他发现无论劝说了多少人,反传销的委托电话还是时常响起。
刚解救完宁乐,团队又马不停蹄地奔向了宜春,然后是山东,还有广西。
“但我依然希望自己有一天会失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