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1-18 10:47:11来源:法律常识
作者 |小羊
编辑 |车卯卯
“流水线”上的律师
穿着Joseph黑色西装,高跟鞋踩着点,顾念步伐潇洒,踏入电梯。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开启,她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神情笃定地与客户握手,手上的高奢腕表折射出凌厉的光。
在《玫瑰之战》等国产律政剧中,女主角顾念不是用妙语连珠将原告感动的潸然泪下,就是靠在庭辩时“证据突袭”绝境翻盘。手握金钱、正义与权力,律师们威风凛凛。
但在现实中,中国式的庭审枯燥乏味,最注重的是证据的准确性。双方律师往往以每分钟60字的极慢语速,对着稿件一字不漏地照念,方便法庭书记员打字笔录。
剥去戏剧性的外衣,在中国,律师之路从来不是一条光鲜的坦途。法学专业的大学生被法考、考研、实习这三座大山压的喘不过气,而律师则像在“精英版富士康”打工,不辞劳苦地、一颗不落地拧着螺丝钉。
这里没有TVB警匪剧里“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倒像是《老友记》一开始莫妮卡的那句:“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欢迎来到真实的中国律师界。
法学“围城”:上岸焦虑如影随形
盯着火锅里咕噜咕噜升起的白气,李可可出神地想,“做完手上的案子,来海底捞应聘服务员也不错,今天甩面,明天唱生日歌,升职渠道还很明确”。
她觉得干律师这行,熬来熬去,没个尽头。
如果将法学专业比作围城,律政剧则是城门楼上的旌旗。
多少人根本搞不清行业具体做什么,只凭着影视文学作品里面演绎的一厢情愿而入戏。
正如许多高中生因为柴静的《看见》而报考新闻传媒,李可可也是因为《离婚律师》这部电视剧入坑法学。大女主姚晨处理案件如庖丁解牛,自信、雄辩、犀利,没有人会不想拥有这种成功而充满掌控力的人生。
但当李可可临近毕业,身处考研、法考、实习这三者的夹缝中时,她切身体会到了令人艳羡的精英律师生活的背面——那是一种连轴转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焦虑。
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是法学专业的学生成为律师的第一道门槛,根据《司法部2021年法治政府建设年度报告》,2021年整体A证的通过率约为18%。
法考复习笔记 图源:知乎
2019年,李可可通过了法考客观题考试,但在当年290万人的考研大潮中,她没能成功上岸。
次年,她放弃了考研二战,准备参加法考主观题考试。但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早晨,她突然受凉发烧了,因为严苛的疫情防控政策被拦在了考场外。
一摞摞的厚大法考资料成为了她的梦魇。
在白天,可可作为实习律师,精力与剩余价值被榨取地一滴不剩;到了夜里,她不是失眠,就是从梦中惊醒,本就不多的头发也是一把一把地掉。
如果没有通过第三次法考,她在律所拿到实习证也会错过能换成律师执业证的两年期限。
沉没成本是1000多天的苦工与苦读。
一切都要被推倒重来。焦躁、消沉侵蚀着她的每分每秒。
职业律师必须拿到的三个证书 图源:网络
值得庆幸的是功不唐捐,李可可顺利着陆,并在今年5月开始在位于长沙的一个小型律所正式执业,扣除五险一金,工资到手3000。
“逢人必推荐我19块钱背了3年的单肩包,一听就很穷”,她叹了口气。
她也自认为是一个内向的人,在每次开庭前、面见当事人时,总会感到非常焦虑。近期她的睡眠依旧不好,去体检被查出了白细胞指数异常,心理失调再次发展成为了生理不适。
工作后可可的体检多项指标变差了 图源:可可
“后悔学了法学,恨不得穿越回去给当初坚定选择这个专业的自己两耳光。”
实习律师:困在“人身依附”里
娴熟地完成一篇律所公众号排版后,点击群发,黎静砰的一声合上电脑。
她出身于法学传统的五院四系,在硕士期间过了法考,毕业后公务员上岸没成功,于是在深圳某中小型律所挂实习证,成为了一名律师助理。
只有在一年后的面试考核中,提交10个曾参与过的案件材料,小静才可能拿到律师执业证。
从挂上证的那一瞬间开始,师徒制的人身依附关系正式形成。实习律师难以反抗、任人宰割的一年实习期也就此开始。
执业五年以上的律师,每年只有两个带教名额。入职时,有些律所会煞有其事地举行“拜师仪式”,流程包括“徒弟”给“师父”敬茶、互送礼物、发表感言。这被许多网友吐槽“封建、爹味、形式主义、感觉像诈骗”。
律所的感恩拜师活动 图源:网络
在律所招聘的岗位要求中,往往会要求实习律师能力拔群、三头六臂、身兼数职。已过法考,本硕知名法学院,流利的英文口语沦为基础条件;高颜值,有C1驾照,熟练使用PS、AE等新媒体软件则能被优先录取。
在繁重的法律文书工作之外,每隔两三天,黎静就被催促着为律所写微信推送,还要把内容同步到律所的抖音、微博、大众点评等社交平台。
她庆幸自己目前还没被当作生活助理,那意味着为带教律师拎包、端茶倒水、专车接送。
尽管007工作制中摸爬滚打,但大部分实习律师的日薪在100-150之间,甚至比不上做一份小学生家教的时薪。在三四线城市,许多实习律师只能拿着0-1000的月薪“倒贴上班”,美其名曰“生活补助”。
直言实习律师没有工资的HR 图源:豆瓣“Women in Law 女性律师互助组”
在实习面试时,黎静就被很直白的问到,“你家里条件怎么样?”,潜台词是“这份工作养不活自己,前期只能靠父母帮衬熬过去”。而给不给“徒弟”交社保,就全看带教律师的良心。
对于以上的种种压迫,实习律师处于极其弱势的地位,原因主要有二。
首先,与其他行业来去自如的实习生不同,如果实习律师不堪忍受、中途跳槽,则需要在新律所重新开始计算为期一年的实习期,曾经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会不会再次“踩坑”也是未知数。
而且一纸诉状将律所告上法庭的可行性也很低。律所更懂得法律,并不会像普通企业一样打正面硬仗,而是采用“拖字诀”。并且律所很有可能把实习证卡下来,让起诉的实习律师在一两年内都无法谋生。
律师的工作是为了权利而斗争,但偏偏不敢为了自己的劳动权益反抗。大多数实习律师都选择忍过一年PUA,执业证到手立马转所。
但弱势一方也并非完全意义上的被动者,律师行业内部流传着一份曾被多次举报却依然存活的《律所黑白名单》,实时更新着过来人的亲身经历。
《律所黑名单》 图源:豆瓣“Women in Law 女性律师互助组”
“法律专业一直都是红牌专业,而且市场就这么大,优秀的人很优秀,卷还是比较卷”。
在日复一日的重复性、机械性的工作中,黎静决心先把律师执业证拿到手,未来还是要上岸体制内的。
执业律师:“乙方的乙方” ,以吃苦为荣
“打工就是在老鼠夹上仰卧起坐”,雀江戏谑自己在律所的工作状态。
她大学毕业后进了一个年收几千万的精品所,同事都是港大、法大毕业的高材生,工资体面,案源质量也好。
但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工作中无孔不入的压力与规训。
她的直属领导以夜里经常失眠作为代价,换取一切律所打工人的良好美德,高效、紧绷、以吃苦为荣。
领导也曾多次批评雀江,“你太松弛了,没有进入工作状态”、“周末怎么找不到你”,那种24小时on call的PTSD顿时涌上她的心头。她扪心自问,自己真的需要这份工作吗?
实际上,她绝非能力低下或抗压能力差。
读大学时,她没少熬夜通宵写BP(商业计划书),法考前打的挑战杯赛拿了全国银奖,参加的公益助学项目从校级,一路打到省级、国家级。
但当一份工作只有10%是富有成就感的抗辩博弈,却有90%都是作为“乙方的乙方”, 满足各方无理、无聊、无意义的需求时,没有人可以甘之如饴。
这些“无意义工作”中的第一层,是要满足直属领导的需求。
为了满足领导的对自己管理能力的自信,车轱辘式的填表成为了雀江的主要工作之一。
为了寄送一件工作快递,她需要填费用报销表、印用申请表、文号表、案件流水表等6个表单。
并且,文书格式必须符合团队领导的审美,这是用于衡量一个律师成熟与否最直观而空洞的标准。
某红圈所律师带着其领导规定的“规范而严谨”的行文格式跳槽到某外资律所时,却被全盘否定,需要重新学习。
归根结底,律所作为法律服务的提供方,最重要的是迎合客户的需求。
当客户是国企时,他们的经办与负责人员都无法对债务决策作出直接决定,于是任何一个细小的决定,在微信上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小事,都需要律师出具一个花几天才能写完的法律意见书。
为将205.76元改正为205.67元,打印了一堆文书 图源:雀江
在IPO等经常有急活的领域,客户随手扔给你一堆材料,问就是明天之前要。律师只能点头哈腰地陪笑,“好的我尽快”,最终结果是通宵做到大天亮。
而一个案件最顺利也要至少两年才能结案,雀江跟过一个起源于90年代的案子,各个主体间的一审、二审、抗诉、再审、执行来回嵌套,直到她22年离职还没结案。
同时跟进20个案子,就像在手机后台开上20个应用程序,可以很快消耗掉人的所有精力。
在top美资律所工作过的Will则吐槽与客户沟通困难,“跟客户打交道就像给差生讲作业”。
有时需要客户提供10条财务与运营数据,把request list发过去后,收到的却是东一条西一条的消息,客户自己也不知道发了多少条,最后突然没动静了。Will坦言:“这会造成额外的沟通压力,我们不清楚客户是忘记了,还是不想回答”。
电脑叠电脑是律师的日常
甲方花样频出的要求,仿若风霜刀剑严相逼。每天早上,雀江从家里出发上班的时候总觉得还行,但回家就跟经历了一场绝育手术一样,甚至麻醉还没醒。
“我的生活就是桌面无处摆放的文件和档案铸成的高墙,可能鼠标走过的路比我本人更多,我也没有比键盘更想说话”,她说。
律所逃离计划,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公司制律所的职业上升途径扁平而明确。
以年级指代执业年数,一年级律师、二年级律师、三年级律师的薪金逐级上升。在打拼了七八年后,能否当上呼风唤雨的合伙人,则取决于能否找到高质量客户,与能否带领好一个干活效率高的团队。
律师升职途径 口述:雀江 制图:五环外
Will对加班全盘接受,决心在律所深耕;但雀江却在三年的劳动合同到期后,开启了律所逃离计划。
领导知道她要离职后,多次在团队会议时嘲讽她“眼高手低,还没独当一面就想着脱离团队”。
但雀投江一投简历,就轻松找到了一份涨薪60%的工作——去游戏公司当法务。
法律行业内对公司法务的刻板印象是:上限低、不要律师执业证、专业能力最差。
但直到做了“处在鄙视链最底端”的法务,她才知道做法律工作可以不用时刻盯着屏幕,不用秒回二十几个工作微信群里的消息,以紧张兮兮地地调整下一步行动。
她痛恨打工对人生意义的降维,于是制定了一个“35岁退休计划”:“至少攒够100万,住家里的房子,在律所挂上独立律师的牌子,想接案子的时候接几个,就算一年接不到也没关系”。
雀江不是唯一一个想逃离的人。
李可可这周刚结束一场代理的离婚官司,被告人在法庭上凶狠无赖的样子,加重了她的精神内耗。她跑着上车火速离开,生怕被他与他的家属拦住或追上来。
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了这份本就不喜欢的工作,该怎么办?
其实她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李可可轻快地说:“我在构思小说,可能会尝试去从事一下文字方面的工作”。
*本文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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