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1-12 14:59:51来源:法律常识
当前医美的消费群体越来越低龄化,以大学生、年轻人为主。(视觉中国/图)
21岁的王晴最近每天都会接到五六个催款电话,2019年年底的一次整容,让她背上了还不起的贷款。
刚开始,王晴并没有整容的打算,她只是在成都一家医美机构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没想到,这是一份以工作为诱饵的贷款陷阱。
2020年8月,北京市公安局通报,一次性打掉了十余个“招工美容贷”诈骗团伙,共刑事拘留涉案嫌疑人123名,涉及北京奥斯卡医疗美容、艾菲医疗美容等9家医疗机构。
这些诈骗团伙打着高薪招聘的名义,吸引年轻的女孩应聘,但条件是应聘者要去指定医院整容。如果整形费用不足,医院就会说服这些年轻人向相关贷款机构申请贷款。
应聘者在贷款完成医美手术后,或联系不到公司,或被解雇,但贷款只能继续偿还。还有不少人,面临整容失败的风险。
据中国整形美容协会统计,2019年由于医疗美容导致毁容的投诉记录达到2万件。与此同时,在黑猫投诉、21CN聚投诉等消费者投诉服务平台上,年轻人因被诱导贷款而投诉医美机构的帖子随处可见。
王晴是重庆人,读职业高中时便辍学了。她出来工作过一两年,在日料店做过服务员,也在美容机构做过美容师。2019年7月,她来到一直很喜欢的成都落脚,希望找一份新的工作。
当年11月,她在浏览微博时,在“成都找工作”的超话里看到了一条医美机构发布的招聘信息,这家医美机构名叫“成都菲乐”。很快,她便与成都菲乐的工作人员杜莎建立了联系,约好次日面试。
成都菲乐,位于市中心热闹的春熙路上。抵达后,杜莎接待了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姐姐,介绍了美容院的情况”。具体介绍了什么内容,王晴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美容院装修豪华,“(杜莎)说沙发都是LV(国际奢侈品牌)的”。
杜莎与王晴简单聊了聊,很快便邀请王晴前来上班,并承诺底薪2000元,同时强调,工资主要靠项目提成,拉到一个项目能拿25%,收入十分可观。装修豪华的店面,温柔体贴的同事,令王晴立马答应第二天就来上班,完全忘记自己并没有与美容院签署劳动合同。
王晴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入职的前三天,都是杜莎带着她熟悉环境,对她依旧很好,但就是总劝她去做整容手术。王晴的双眼皮不太明显,杜莎就劝她去割双眼皮,“你眼睛做了之后,肯定会很好看的”。
一开始,王晴并不愿意,但是经过连续几天的“洗脑”,加上对杜莎的信任,最终还是同意了。
就在上班的第三天,王晴在杜莎的陪同下打算找医生做面诊。进入面诊室后,王晴发现,房间里除了医生以及一位美容院的领导,还有一位陌生的男士。
这位男士一见王晴,便开始劝她贷款整容。王晴曾表示贷款后可能还不上,但面诊室里的四人此时都极力劝她同意,话术如“工资之后肯定会稳定的,不会还不上的”。
面临手术,王晴本身就很紧张,现在又有上级领导的压迫,还有杜莎的安慰,王晴再一次同意了。随后,这位负责贷款的男士拿着平板电脑,帮王晴完成了贷款,录入了她的身份证、银行卡等信息。
完成手术后的第7天,杜莎却告诉王晴,自己要离职了。因为美容院的工作特别不好,每个月都要拉人做医美项目,不达标的话会被扣掉大部分工资。王晴也选择了离开。
工作没了,但贷款却从此背上了。王晴的贷款是向捷信消费金融申请的,王晴记得当时约定好的贷款额度是1.2万元,但是后来她从捷信App上找到了自己的贷款合同,却显示贷款本金为1.2658万元,贷款期数为24期,每个月要还668.03元。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电子合同显示,王晴需支付捷信3374.72元,除了2976.69元的贷款利息,还有一笔客户服务费398.03元。至于客户服务费是什么,王晴一无所知。合同显示,贷款年化利率为23.808%,已逼近当时民间借贷利率24%的上限。
如果按照王晴所述,贷款本金以1.2万元来计算,无端多出来的658元贷款本金可能是贷款平台收取的“砍头息”,那真实的年化利率高达29.52%,超过了利率红线。
最高人民法院在8月20日重新修订了民间借贷利率上限,不得超过同期一年期贷款市场报价利率(LPR)的4倍。以2020年7月20日发布的一年期贷款市场报价利率3.85%为例,目前,民间借贷利率的司法保护上限应为15.4%。
王晴只还了一期贷款就“破产”了。疫情到来后,她更难以找到新的工作。因为逾期未还款,捷信的催款人还曾两次前往王晴的老家重庆催款,现在也会每天打电话催收。
事实上,直到最近,王晴才在网上发现了很多同样被成都菲乐“套路贷”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在微博“成都找工作”的超话中,十余个网友都表达了对成都菲乐的不满。高薪、轻松、朝十晚四、还能拿到整容内部价格等,都是吸引年轻人去这家美容机构应聘的理由。
明明是去应聘,最后不仅消费做了医美,还背上了贷款。这个过程中,为何消费者毫无察觉?
多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拉自己贷款的各方实际上都是有备而来,甚至会抢夺应聘者的手机进行贷款操作。
2019年12月初,23岁的杨晓葵通过Boss直聘来到成都菲乐应聘。根据工作人员的说辞,前三个月是3000元的底薪,转正后底薪升至6000元,加上各类提成,待遇很不错。结果与王晴一样,在入职第二天就“被贷款”了。
杨晓葵其实很谨慎。一开始被劝说贷款做医美时,她就明确拒绝,因为她的资金相对充足,压根无需贷款。但是美容院的工作人员都围着她,以“试试看能贷多少钱”为由,强行拿了她的手机进行各项操作,“确认付款的键就是他们给按上去的,结果一秒通过”。
杨晓葵使用的贷款平台是即分期App,贷款2.2万元,共计24期,每月还款1246.66元。虽然贷款合同上写的月利率为1.5%,但是南方周末记者按照IRR(内部收益率)来计算,该贷款真实年化利率为31.44%。
就这样,年轻人通过看似独立的招聘公司入职医美机构,然后再被医美机构介绍给贷款公司,最终落入贷款陷阱。
而对于这些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大部分只能认栽。
朱明是少见的背上整容贷的男生,2020年6月,他刚从一所广州的大学毕业。之后,他便在南昌的一家美容机构申请了7780元的贷款。他曾多次前往南昌与美容院谈判,却遭到了暴力对待,“三个人冲进电梯打我,说要弄死我”。
因为担心影响征信,朱明也只能“买个教训”,坚持每月还钱。
医美贷的背后,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医美江湖。
企查查显示,目前中国共有2.5万家医疗美容相关企业,年注册量已连续两年突破4000家。艾瑞咨询的数据则显示,2019年具备医疗美容资质的美容机构仅有1.3万家,持证医师数量为38343名。这意味着,医美业并没有足够多的正规医生。
据艾瑞咨询估算,国内还有超过8万家生活美业店铺(美容美发等)非法开展医疗美容项目。不仅如此,医美市场上流通的针剂正品率仅为33.3%,即每3支针剂中就有2支水货或假货等非法针剂。
陈昱是深圳一家医美机构的医生,曾在一所国内的二本大学完成了临床医学的学业,毕业后来到深圳却发现公立医院对于学历的要求普遍很高。即便勉强入职,本科毕业的医学生也只能在底层苦苦挣扎。
通过朋友介绍,陈昱后来进入了深圳一家中小型医美机构。相比公立医院,医美机构的工作很轻松,没有急诊,固定双休,不愁客户,月收入轻松过万。企查查数据统计,深圳以1181家美容机构的数量位居全国榜首。
陈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医美手术相对简单,易操作,时间短。“以最普遍的瘦脸针为例,左右脸各一针,10分钟不到就搞定了。”
据其透露,一些中小型美容机构,甚至没有驻站医师,简单的手术通过培训员工就完成了。稍微大型、复杂的手术,就找医院或其他机构的医生兼职完成。
“其实我们(医生)拿到的钱算很少的,还是销售拿得多。”陈昱说。
智研咨询的一份报告显示,中国医美行业的成本构成中,50%用于营销渠道,20%为医生分成。长城证券的另一份统计报告称,流量入口最高能分到医美利润的60%。
也就是说,医美行业高昂的利润,大部分都进了“渠道中介”的口袋。
北京警方破获的“招工医美贷”诈骗案中,123名犯罪嫌疑人里,有63人均为医疗美容机构的工作人员,另外60人为诈骗团伙成员,实则就是打着招聘或各种“幌子”负责“拉人头”的医美中介。
中介返点,是医美行业的潜规则。先后在成都、深圳从事多年医美业的董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介遍布在微博、小红书、抖音等各大平台上,专门挑年轻人“下手”。“把你连哄带骗带到美容院里做手术,手术费10万元,6万元被他们直接拿走。”
艾瑞咨询刚刚发布的《2020年中国医疗美容行业洞察白皮书》提到,国内医美用户对于医美机构的认知渠道主要来源于熟人介绍、社交平台、论坛贴吧等途径,如“熟人、打折、有内部资源”等宣传手段往往可以吸引消费者产生消费行为。不过,这些平台上的中介往往是“黑渠道”。
北京案件中披露的信息显示,一个包含“人工骨鼻综合+大腿环吸+额头脂肪填充+鼻基底+川字纹除皱”的项目,收取消费者的金额是9.6万元,但医院仅收取1.2万元,其余的8.4万都归中介商“王总”,占比87.4%。
董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介在医美行业的话语权如此之大,有其历史原因。医美整容起初并不成熟,在“闻风丧胆”的发展初期,主要的消费群体是KTV小姐等。
这些消费群体的资源大多掌握在夜场经理或“皮条客”的手上,所以医美机构最初就是通过这些中介获客。
当前医美的消费群体越来越低龄化,以大学生、年轻人为主。
据新氧大数据统计,2019年中国医美消费者平均年龄为24.45岁,18—25岁的消费者占到了54.05%。
京东健康平台数据显示,2020年高考前两周,近视眼激光手术预约量环比增长100%,牙齿矫正预约量环比增长130%,双眼皮手术预约量环比增长150%。
但医美的价格并不亲民。以微整形项目“热玛吉”为例,这是当下最热门的项目,在多档选秀综艺如《乘风破浪的姐姐》和《青春有你》中,选手曾多次推荐,其功效为抚平皱纹、紧致肌肤。就是这样一个不用开刀的手术,一次的价格普遍在3万—8万元不等。
不少年轻人选择贷款整容。蚂蚁花呗2020年5月发布的消费报告显示,5月13日至19日期间,医美、体育健身、教育网课、日用品成为消费增长最迅猛的四大方向,其中医美消费增长547%,排名第一。
高速增长的医美市场成为消费金融必争的掘金之地,“医美贷”顺势而生。
然而,信息不对称是国内医美行业长期存在的问题,随着消费金融的加入,更是乱象丛生。无论是医美机构、贷款公司,都想尽办法吸引年轻人。
在董敏记忆里,“医美贷”是在2014年前后出现的,以消费贷为主,针对的还是想要做医美但是没钱做医美的人,还没有出现招工贷等骗人做医美的形式。
“这些老板(中介)特别敏锐,哪里有钱赚一下子就嗅出来了。”董敏说,早期的医美贷也是那些中介做起来的。客户资源比较多的中介开始有组织地进行放贷。
“假如一个女孩要整容,贷款8万元,中介完全可以自己把钱贷给女孩。女孩确定手术后,中介自己立马可以拿到4万元的机构返点,一年后还能连本带利收回差不多10万元。”董敏说,这些中介本来就是掌握着女孩们信息的KTV经理等,基本不会产生坏账。
因为返点太高,赚钱太容易。许多中介还会把做医美的女孩发展成下一个中介,只要拉一个朋友来做医美,手术费就可以减半。类似的传销行为,加速了医美贷的野蛮生长。
到了2016年,大型的医美贷玩家开始进场。国内最大的美容微整形医美App新氧上线了医美分期产品,用户只需在线上提交资料,经平台审批通过后,这笔钱便可直接放给用户预订的医院。
之后,百度金融、美团、大众点评相继入局。上文提到的即分期、捷信金融,还有马上消费金融、花卡分期等各类互联网金融平台,也都是在这段时间加入了医美贷这个新战场。
陈昱是2017年来到深圳开始做医美医师的。在他印象中,那段时间美容院每天都有各个贷款平台的人上门拜访,不断推销自己的平台,也会常常私下发红包给医院工作人员,打听其他贷款平台给出的价格,并开出更高的医院返利。
长期被“黑渠道”拿掉大量分成的医美机构,也乐意于与大型的贷款平台合作。2017年起,监管层出手整治网络贷款平台,原先不规范的小贷平台渐渐消失。
如今在各大贷款平台上,点击购买一个“割双眼皮”的可分期医美产品,就像点个外卖那么简单。
(应受访者要求,王晴、杜莎、杨晓葵、朱明、董敏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卢宝宜 南方周末实习生 徐巧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