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4-14 23:29:54来源:法律常识
2023年3月27日晚上8点半左右,突然从小师妹处得知李毓芳老师病逝,震惊和悲伤同步袭来,让我情难自禁,泪如泉涌。仅在十几天前,我和李老师通电话,她仍与平时一样唠家常,问问我的工作,一句没提她的病情。两个小时前,小师妹刚告诉我:李老师这次治疗情况有点严重。但绝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连一声招呼也没打,不给我们告别的机会!之后多日,自己仍难以接受这一事实,我们尊敬并爱戴的精力充沛、性情豪爽的李老师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图一 2019年8月12日李毓芳老师在甘肃张掖平山湖地质公园
第一次听到李毓芳老师的消息,是2005年秋季我到社科院考古所读书不久的一次课后闲聊,当年社科院考古所的硕博研究生一起在王府井考古所会议室上课,下课后经常有所里的老师们聚到会议室和我们聊天,那天问起每位学生的导师,其中一位老师得知我是刘庆柱先生的学生,就问:“你会打乒乓球吗?”我一脸茫然,如实回答:“不会。”“不会打乒乓球怎么就被录取啦?”现场一片善意的笑声。我不明就里,过后得知,刘先生的夫人李毓芳老师爱好打乒乓球,有空就会叫上刘先生的博士生陪她打上几场,李老师曾经开玩笑说过:老刘招博士生,首先要会打乒乓球!打乒乓球是李毓芳老师最大的爱好,就在3月1日,李老师准备回郑州治疗的前几天,她还和我的同门徐龙国师兄在西安考古工地的住所打了10局的乒乓球,仅仅二十多天之后,已是阴阳两隔,我们再也见不到李老师在球台前跳跃的身姿,听不到她爽朗的笑声!
为考古孜孜以求无怨无悔
李毓芳老师打球的状态体现了她拼搏坚韧、倔强而绝不服输的性格,这种个性贯穿于其一生挚爱的考古事业。
在我和李毓芳老师闲聊时,曾听她讲起过他们年轻时的往事。李毓芳老师和刘庆柱先生196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专业,1971年辗转到咸阳文博机构工作后,两人就开始利用一切休息时间,开展秦都咸阳遗址、汉唐帝王陵墓等调查,这并不是当时两人的工作内容,也不是单位所派的任务,而是他们出于对考古的热爱和保护文物的责任,自发自费开展的考古活动。当时条件非常艰苦,遗址和陵墓区基本不通车,他们就骑着自行车到一个一个的遗址点,然后徒步调查相关遗存,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解放鞋。每一次调查都有明确的目标,白天在野外踏查,晚上写调查记录。陕西人民出版社于1987年出版的《西汉十一陵》及同年《考古学集刊》第5集发表的《陕西唐陵调查报告》就是两人当年的调查成果。
1979年他俩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之后,在陕西进行了大量考古发掘,并继续坚持白天在工地清理,晚上在灯下写发掘记录。因而,两位先生的考古发掘项目均在结束后很快出版了报告。我曾经问过李毓芳老师,田野调查和发掘非常消耗体力和精力,晚上已经疲惫不堪,怎么做到坚持写调查和发掘记录的?李老师感慨地说:我们已经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进行调查,如果不把结果呈现出来,不能为后人留下当时的保存状况和我们的认知,这种调查就失去意义。考古发掘情况更为严重,因为发掘从一定程度上是对遗存的破坏,发掘的目的是要研究这些遗存的价值,通过考古来探讨古代历史文化,如果只做发掘不出版发掘报告的话,那就真的是破坏了。现在有一些考古发掘结束多年仍不出报告,甚至有的最终没有出版报告,变成了死材料。我们作为考古人员,不能变成历史的罪人,当时就是出于这种想法,无论多累,也要咬牙坚持写调查和发掘记录,尽快发表考古简报和出版报告。
图二 2019年4月9日,李毓芳、刘庆柱老师重返秦咸阳城一号宫殿遗址考察
李毓芳老师所言的“咬牙坚持”,并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实际上有一股拼命三郎的劲头。西汉长安城官署遗址发现6万余枚骨签,其上的字迹极小,李老师在白天发掘已经累到腿不能打弯的情况下,晚上拿着2.5倍放大镜在灯光下继续释读骨签刻文,持续用眼过度,造成她刚刚40岁出头就得了老花眼。高强度田野作业和熬夜整理发掘材料,最终积劳成疾。在完成简报后,李老师突发冠心病住院。李老师长期在田野发掘,经常蹲在探方中,膝盖严重受损,但她总是通过打乒乓球锻炼的方式缓解疼痛,直至2016年发生股骨头、股骨颈骨折,才被迫手术更换髋关节。正常情况下,70多岁的老人做这么大的手术后能够站起来已属不易,没想到李老师以惊人的毅力和自创的方法坚持训练,打破“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休养常规,很快康复并充满活力重返考古工地。
图三 2017年10月10日,李毓芳老师陪同专家观摩秦汉栎阳城遗址出土遗物
为了考古事业,李老师不仅付出了自己一生的心血,还付出了大量本该照顾家人的宝贵时间。1987年春节刚过,李毓芳和刘庆柱两位老师便开工发掘西汉长安城未央宫官署遗址,刘先生突然犯病需要紧急送往医院,因为工地上有百十号人需要管理,李老师根本无法脱身,只能到大队打电话请西安研究室派了唯一的旧吉普车到工地,拜托司机拉着刘先生去看病,在爱人生病最需要照顾时,她被迫留在工地继续发掘,看着驶向远处的吉普车,她流下难过的泪水。最让李老师觉得亏欠的是女儿,他们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才刚刚开始还不严格,当时一般家庭都有几个孩子,李老师和爱人因长期在考古一线工作,决定只生一个孩子,但对这唯一的女儿,他们也没有时间精力照顾,女儿在天津的叔叔家长大,他们为没有尽到父母责任而深感愧疚。
图四 2019年4月9日,李毓芳、刘庆柱、徐龙国考察汉长安城未央宫少府遗址
李毓芳老师对自己的学术要求极为严苛,那么繁重的考古发掘和报告编写工作,她和刘先生都是自己独立完成,从来不假于他人,更不会让学生帮忙,即使部分学生安排在她的工地实习,她都会严格要求学生学习考古发掘专业技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从不让学生帮她整理相关资料。李老师和刘先生的这种做法在学术界非常难得,真正做到了“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对学生影响巨大。
对他人真诚坦荡慈惠宽容
不熟悉李老师的人看到她做事雷厉风行,说话高声大嗓会误以为她难以接近,和她相处过之后都清楚李老师为人豪爽,胸襟坦荡,且对他人宽容,心地善良而充满慈爱,那怕犯了错,两句好话就哄得她不再生气,帮你改正错误。
李老师自己一生酷爱考古,再苦再累也离不开田野工地,但她界限非常分明,从不强求学生一定要做考古,尤其像我这种年龄较大又有孩子牵绊的女博士生,她和刘先生更多从女人和母亲的角度考虑,经常关心我们的生活,支持我去高校求职,以方便照顾家庭和孩子。特别在我毕业找工作时,刘先生出面向北京多家单位推荐,李老师担心我万一在北京找不到合适单位,悄悄和西安的考古文博机构联系,将西安作为我和我爱人的退路,她怕给我造成心理压力,做这些时并没有事先告诉我,而是她自己默默地找人,我事后得知深为感动。在北京工作的这些年,和两位先生的聊天明显分为两个方向:向刘先生问学,和李老师聊家常。李老师在知道我女儿与她家外孙女同岁后更加高兴,经常关心孩子的学习。让她甚感欣慰的是,两个女孩子也都学习了考古,希望今后能够继承她的事业。
图五 李毓芳与刘庆柱两位老师的日常生活
李老师生活简朴,物质需求极低,在进行考古调查和发掘时,破窑洞、堆放柴草的棚子、废弃的民房都住过,对于简陋的住处李老师从无怨言,但让她害怕的是那些到处肆虐的老鼠,曾使得她夜不能寐,即使几十年后说起仍然不寒而栗。这些年考古工地条件有所改善,李老师非常知足,即使工地住房没有安装属于基本标配的空调,李老师也觉得没什么,说忍一忍就过去了,不用浪费,她一直保持节俭的传统。
李老师的一生虽然辛苦,但她非常幸福而充实。她与刘先生琴瑟和鸣,相互扶持,一生挚爱。两人偶尔也会在学生面前斗嘴,李老师经常抨击现代医学,她坚信一切疾病都可以自我康复,医疗的介入仅是心理安慰,并不能根治疾病。刘先生就会笑话她是医盲,揭她老底:要不是她不肯就医,也不会误将骨折当做肩周炎,在极为疼痛的情况下,还坚持举臂爬墙锻炼,受了那么大罪。从刘先生埋怨的语气中,我们看到了心疼和怜爱。李老师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知,她一直以为锻炼治好的肩周炎,实际延缓了骨折后的愈合,且是在恢复健康之后体检时才发现真相。李老师多次宣称人类正常寿命为120年,她要活到120岁。刘先生就笑着说:你活着吧,我可陪不了你到那么大岁数,到时你还能干什么?占据社会资源。我们总以为这种玩笑二老可以一直开下去。李老师,说好的您活到120岁呢?您怎么就突然放弃了1/3的寿命?人这一生,从来就没有来日方长!
李毓芳老师是中国目前为止唯一一位终生战斗在田野发掘现场的女考古学家,“巾帼建功”是其当之无愧的荣誉称号。在外人眼中,李毓芳老师具有刚直品性,她不畏权威、追求真理,在秦汉考古发掘与研究工作中取得卓越成就。而在学生面前,李老师就是温简的慈母,作为女性考古学者,经历了太多的艰辛与劳苦。虽然现在田野发掘条件比原来有所改善,当今中国考古界女学者也越来越多,从事考古工作的女生比例大幅度增加,甚至在最艰苦的雪域高原,也活跃着一支“西藏女子考古队”,她们可能就像李老师一样,跟随着前辈的脚步,以更多的辛苦付出,追逐自己的考古梦想,度过艰辛而精彩的人生!
图七 2018年10月20日,李毓芳老师在秦汉考古与秦汉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言
(本文图片均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徐龙国研究员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