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18 10:33:57来源:法律常识
《雪崩》(6•3)
作者:王劲松
【十一】
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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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的字典里往往找不到“休息”二字。
虽然是周六,律师所仍然是紧张繁忙的。除了李芙蓉在外调查,徐清扬、蝈蝈和小周都在所里忙得不可开交。
工作果然是治疗烦恼最有效的解药,一整天的忙碌之后,徐清扬反倒觉得精神多了。
手机发出微信提示。是曹艳红发来的:“乌鸦是白的,月亮是方的,牙膏是苦的,我是讨厌你的。此时此刻,我没在你楼下。”
他咧嘴一笑。伸了个懒腰,关闭了电脑。
接了曹艳红,在去大剧院的路上,袁若愚打来电话,说陈兰亭约他今晚面谈。
“我晚上有安排,参加不了。”徐清扬想了想说,“而且,我也建议你不要在晚上去对方的地盘见面。最好选白天,在公众场合见面,以免发生意外。”
“徐律师,你多虑了。老陈是读书人,不可能对我动粗的。”
“那你最好也别一个人去,带几个人一起。”
“好吧,我知道了。”电话里,袁若愚的声音略有些犹豫。
“还有,记住我说的,”徐清扬再一次叮嘱道,“没有我的同意,不要签任何协议。”
歌剧《卡门》果然很精彩,但徐清扬老是想着袁若愚今晚的见面,难以沉浸其中。演出过程中,他两次掏出手机。看到并没有袁若愚的来电,才稍稍放心。
第二天是星期天,徐清扬起得比平时晚。刚刚开机,刘彩虹电话就打进来了,声音里带着从来没有的慌张。
“昨晚老袁和我去见陈兰亭,结果被几个黑社会围住不让走,逼他又签了一份协议。”
徐清扬心里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陈兰亭果然图穷匕见了。
“你们报警了吗?”
“没有。”
徐清扬理解,这种情况下,多数债务人都是不愿报警不想声张的。
见到袁若愚的时候,徐清扬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精神气也大不如昨。
“我们一进去就发现气氛不对头。为首的那个封大彪,以前在老陈那里也见过一次。这次,老陈说他是合伙的潮汕老板派来的。封大彪逼我签协议,我不肯,他背后几个马仔就按住我两只手。我质问老陈,他却说老板们对他很不满,他现在管不了了。我要打电话,封大彪冲上来抢走了手机,打我耳光,我的眼镜都被打掉了。他还恶狠狠地威胁我说再不还钱就弄死我全家……”
袁若愚说不下去了,以手掩面。
“太嚣张了!”徐清扬气愤地站了起来。
徐清扬听说过封大彪,他一直为几个放高利贷的老板做事,曾因故意伤害和非法拘禁被判刑,是个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危险人物。
徐清扬知道,对袁若愚这样搞技术出身的企业家来说,昨晚的经历堪称前所未有的噩梦。而当着妻子的面受此侮辱,无疑伤害更大了几分。
“后来呢?”李芙蓉问。
“我老婆不顾一切挡在我前面,质问说欠债无非还钱,做什么要打人。老陈这才止住了他。”袁若愚说着,感激的看了刘彩虹一眼。
“那协议呢?”
“他们没给我。”
“那些放贷的就像吸血鬼!”刘彩虹说,“我们一定要把那张卖身契拿回来。”
看着袁若愚和刘彩虹期待的目光,徐清扬思忖着:“要拿回昨晚的协议,几乎不可能。除非报警——”
“不行,不能报警。”袁若愚夫妇异口同声。
“我们要不要同万移信高层沟通一下?有些情况他们迟早都会知道,不如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一把。”李芙蓉提议。
袁若愚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韩董事长倒还好,但是董秘丁天聪和那个顾问律师对我很不善。顾宽也不会再帮我说话了,万移信不对我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我实在不想现在就让他们知道这些事。”
片刻的沉默。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刘彩虹愁眉紧锁,喃喃低语,既像是在问话,又像是在自语。
“有!”徐清扬出人意料地答道,“我们可以想办法否定它的法律效力。”
“怎么否定?”
“按照法律的规定,以胁迫的手段订立的合同应属无效。我和李律师为袁总做个笔录,”徐清扬看向袁若愚,“你把昨晚被胁迫签约的情况如实叙述清楚。我们就此给陈兰亭发送《律师函》,阐明合同无效,责令其归还协议。有了这份证据,将来打官司的时候,裁判机关很可能不会采信昨晚的协议。”
“太好了!徐律师,我们找你真是找对了。”刘彩虹的眉头舒展开来,吁了一口气。
徐清扬却并无得色,扭头交待李芙蓉:“李律师,对陈兰亭的调查要抓紧。接下来,少不了一番博弈,我们绝不能明于知己,暗于知彼。”
夜色已渐渐深了。这个时节还颇有凉意,江边行人很少。
袁若愚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一仰脖喝干一杯,又倒上一杯。
“世人结交需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他仰天长叹。
徐清扬拍了拍他的肩膀,端起酒杯同他碰了一下——男人之间的沟通,有时是不需要语言的。
“不做企业,不知道做企业的苦。为了研发新产品,我加班加点,殚精竭虑,一连两个月没回家,吃住都在厂里。第一次要向银行贷款时,我磨破了嘴跑断了腿。行长他爹住院,我去服侍了整整十天。
“有一次,一个新员工晚班时打瞌睡,被机器轧死了。家属带了很多人来工厂闹事。我亲自出来道歉。但是没用,没人听我的道歉。他们狮子大开口,我稍有异议,就被他们拳脚相加打到骨折。在医院里躺了一星期,伤还没好,就提前出院上班。”
袁若愚喝干了杯中酒,沉浸在回忆之中。
“那年秋天,工厂发生火灾,我本来已经跑出大门口了,想到新产品的研发资料还在办公室——那可是我们一年多的心血结晶啊!我冒着大火,又冲回去,把资料抢了出来。当时,大家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徐清扬惊讶地看着他,第一次对这个书生气的企业家生出敬意。
“我想借高利贷吗?我想财务造假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像个推磨的小鬼,停不下来了。”袁若愚脸色通红,带着点神经质的激动,“那时真是鬼迷心窍,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徐清扬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其实早已被资本“绑架”了。看着好像资产颇丰,其实还不如一个高管财务自由。表面上公司负债率不到50%,但实际负债率已经超出几倍,头上还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袁若愚掏出钱夹,取出一张照片给徐清扬看。
照片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和十三岁左右的可爱男孩,在海边笑得很灿烂。
“这是我的女儿,在哈佛读书。”袁若愚的话语中带着一丝甜蜜和骄傲。
“很漂亮,也很优秀。”徐清扬又指着照片中的男孩问,“这是你儿子?”
“是的,”袁若愚声音低沉了一些,“他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医生诊断是脑瘫。这些年,我们到处求医问药,也没治好他。”
“对不起。”徐清扬略感歉意。
袁若愚摆了摆手:“我这么想上市,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孩子,希望能给他将来一份物质保障。”
徐清扬点了点头,父爱同样是毋庸怀疑的情感。
“这几年,我经常怀疑人生。”袁若愚很久没有同别人这样推心置腹的说心里话了,“你说我一个搞技术的,每天活得像演员一样,削尖脑袋往更大的企业、更权威的大佬、各种官员甚至金融掮客身边靠,天天转战各个酒场,根本没有时间陪伴老婆孩子。身心疲惫的时候,我就经常拿出这张照片来看……”
他的眼角湿润了。
徐清扬同情地看着袁若愚。他忽然想起了太子奶缔造者李途纯的案件——那位曾经的“全国优秀民营企业家”绝没有料到,原本与投行之间的一场融资“赌局”,竟然会演化成与政府代言人之间的控制权之争。李途纯的舅舅、太子奶后勤主管高博文不堪逼迫,于除夕夜割腕自杀。他的老母亲因此遭遇重创,加上儿子女儿和孙子悉数被捕,哭瞎双眼。李途纯最终被无罪释放,但却失去了一手创立的太子奶,付出了15个月的自由和丧失亲人的惨重代价。
——有多少民营企业家在与资本打交道时,就因为一念之差,不仅企业风吹雨打花落去,连自己也身陷囹圄?
【十二】
“我看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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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绿意酒楼,“芙蓉清扬”团队成员们一起午餐。这样融洽、放松的聚餐,能增进同事感情,也适合信息交流。
服务员端上一盘青背白肚金爪黄毛的大闸蟹。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蝈蝈眨巴眨巴眼睛,“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小周今天通过律协实习面试了,即将正式成为执业律师。”徐清扬笑着揭晓了答案。
“祝贺,祝贺!”大家共同举杯。小周连连点头致谢。
“老板如此破费,我们就却之不恭了。”蝈蝈死皮赖脸地笑,“三五知己,佳酿一壶,持蟹赏花,不亦乐乎。”
“少拽文了,你呀,就是一吃货!”李芙蓉“揭穿”道。
众人哄堂大笑。
“清扬,你昨晚同袁若愚一起喝酒了?”李芙蓉问。
徐清扬点头承认。
李芙蓉好奇起来:“你不是不愿同客户喝酒的吗?”
徐清扬没有直接回答,反倒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芙蓉,你觉得这个世界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
“理性的——当然,不少人存在感性高于理性的弱点。”
“蝈蝈,你觉得呢?”
蝈蝈思索了一下:“我也觉得世界是理性的。”
徐清扬又看向小周。
小周回答:“我赞同李律师的观点。在理性的规则下,秩序才得以维护,社会才能运转。”
徐清扬却摇了摇头:“我原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客户倾诉、抱怨时我常常会打断他们,试图直接探究解决方案。最近听了几堂心理学的课,看了一些书籍,才发现我原来的认知是错的。我们每个人骨子里都是感性的,都有情感需求。除了专业,客户其实很看重同律师的情感链接,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
李芙蓉看了他一眼,想起了卡耐基在《人性的弱点》中的名言:“如果你想赢得人心,首先就要让他人相信你是最真诚的朋友,于是就有了一条坦然大道,通往他内心深处。”
蝈蝈和小周都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悟。
《律师函》发出后,陈兰亭很快有了反应。
“老袁,那晚的协议,我可以劝封大彪还给你。”陈兰亭在电话里说。
袁若愚喜出望外:“那好,我现在来拿?”
“你别着急嘛——大彪他们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不是万移信的董事嘛,上上下下都熟。”陈兰亭压低了声音,“你偷偷拿万移信的公章,在担保协议上盖个章,这事就了了。”
“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
陈兰亭仍想游说袁若愚:“万移信现在对你没什么防备,只要做事小心,没什么风险的……”
袁若愚打断了他,语气坚决:“你不用再说了,这违背我做人的原则,没得商量。”
“好心当作驴肝肺——你等着买后悔药去吧!”陈兰亭恶狠狠地挂断了。
听着嘟嘟的电话声,袁若愚吁了一口气,放下了手机。他把烟慢慢叼到嘴里,嚓地扣燃打火机,踱步到了窗前。以前他很少抽烟,有应酬时才吸上一两根,现在却已烟不离手。
——自己究竟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袁若愚摘下黑框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眼前浮动着自己过往的一幕幕:为了做大做强,他厚着脸皮去送礼去求人去陪酒,甚至亲自给客户老板去世的老爹抬棺材;为了跟上圈子,他置办了大量的行头,名车、名表、名酒、名画、公司会所,慈善捐赠,读EMBA,担任这个会长那个理事……
他的社会地位明显上升了。他开始收到越来越多的请柬,鲜花和掌声。迎合,奉承,巴结,形形色色的笑脸围绕在他的身边,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他有些厌烦却又乐在其中。
摊子铺得越大,需要的贷款就越多,利润被财务成本抵消得也就越多,结果就造成了一个循环:缺钱就贷款,越贷压力越大,压力越大越要贷款来缓解。银行贷不到款,就找私人借,普通利息借不到就找高利贷应急。
他为了抓住机会奋不顾身,却忘了一个朴素的真理——机会与风险终究是对等的。
没有比当夹心面包更难受的了。如今依然外表光鲜的他,时常感到屈辱,感到愤怒,又感到自己可怜。
对自己刚才坚决的拒绝,他并不懊悔。他有他的底线和坚持。
陈兰亭的翻脸,让他反倒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十三】
唇亡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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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院开完庭,徐清扬掏出手机,看见有十几个袁若愚的未接来电,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立即回拨了过去。
“徐律师,你怎么才回电话啊!”袁若愚的声音有些嘶哑,“法院把我的股票和天方科技房产都给查封了。”
徐清扬陡然一惊:“是谁告的?”
“陈兰亭。雄州仲裁委员会已经正式立案了。仲裁通知书现在送到了公司前台,怎么办?”
徐清扬毕竟是见过风浪的,很快镇定下来:“不签收,让EMS退件。”
“这有用吗?”
“能争取一点时间就必须争取。事情很紧急了,必须马上同万移信高层当面沟通求援。袁总,你立即约一下他们。”
“好。”袁若愚近乎机械地答应。此时,他方寸已乱。
徐清扬走进万移信会议室的时候,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两个大汉给袁若愚和他搬了两把折叠椅,放在会议室的中央。
在他们对面,董事长韩京华,董事顾宽,董秘丁天聪,顾问律师,券商保荐代表人……一字儿排开,俨然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袁若愚结结巴巴地说完了情况——来的路上,徐清扬教过他要怎么说,可他紧张起来,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解决办法?”韩董事长黑着脸问。
袁若愚很是窘迫,额头上立刻就汗津津的:“我想请万移信帮我做担保,要不然就请各位股东借些钱给我应急。”
“股东借钱给你?”
“对。拿不到钱,陈兰亭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袁若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却感觉自己背上也在冒汗,“我估计先付一个亿,就可以让他们撤诉。”
“一个亿?你真会狮子大开口!”董秘丁天聪冷笑道,“我问你,股东借你一个亿,你拿什么还?”
“我的股票……”
“你那是限售股,锁定了的,一股也不能动的!”丁天聪猛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
袁若愚吓得一哆嗦,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债转股’,‘股转债’,倒腾了两次,债就还不清了。”顾问律师咄咄逼人,“你同那个陈兰亭到底什么关系?是不是串通起来坑我们万移信?”
袁若愚呆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同陈兰亭什么关系?债权债务关系!袁总那天晚上还挨了他们的打。”徐清扬声音不高,却让人一下感觉到了他强烈深刻的情绪,“你我都是法律人,请不要搞‘有罪推定’。”
顾问律师不作声了。
气氛更加阴郁了。
袁若愚眼巴巴的看向顾宽。
“老袁,不是我们不帮你,”顾宽叹了口气,“我上次帮你做担保,结果差点把自己给赔进去。上市公司不是哪一个人的,我们头上是有紧箍咒的,不可能违规担保。你要借的钱,数额太大,这种情况下谁敢借给你?”
“大家同事一场,你们全都见死不救吗?”袁若愚失魂落魄地问。
“你的烂事,我们不会管也管不了。跟你说两条吧,第一,你马上辞去万移信董事的职务;第二,你必须让陈兰亭立刻撤诉,要不然我就要发公告。到时候就休怪得罪了!”
丁天聪的话一下子捅到了袁若愚的软肋。
他失声叫了起来:“不能发公告,不能发啊!”
顾问律师板着脸,打着官腔:“我们上市公司是信息披露义务人,必须依照法律真实、及时地披露信息,保障投资者知情权。”
“对!证监会可不是吃素的,大家不可能跟着你一起吃挂落!”保荐代表人也连声附和。
袁若愚整个人如坠冰窟。
真是人倒众人踩。原来都是笑脸相迎恭维奉承,如今却都变成如此嘴脸。
“现在不是说这些官话套话的时候,你不懂唇亡齿寒吗?”徐清扬冷冷地看了顾问律师一眼,又转向韩董事长,“负面消息爆出,万移信的股价必然大跌。一旦局势破裂导致崩盘,在座所有人都是利益受损方!”
韩董事长脸色微变。
徐清扬接着说:“各位都是业界翘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就不用我说了。仲裁不像法院诉讼,对外是保密的,我们还有紧急应对的时间。如果能给到袁总一定的支持,扫雷成功,就能消解危机,避免大盘动荡——5G大规模部署即将到来,天方科技基本面本是好的,时机不容错过啊!”
韩董事长同几个高层交换了一下眼神,再度开口:“徐律师,我们当然知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也希望大盘不要动荡,能抓住5G的机会,可问题是老袁的窟窿实在太大了,不是几百万上千万的事情,债权人还不止陈兰亭一个!”
他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董事长!”袁若愚目含哀求。
韩董事长朝他微微摆手:“老袁,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事情还得靠你自己去解决。我们毕竟同事一场,不会对你落井下石。你暂时不用辞去董事职务,但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搞定陈兰亭——没有看到法院或仲裁委的文书,我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但如果我们接到了文书,就只能发公告,并向证监局汇报。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言尽于此。”
话说得入情入理,态度也算得上诚恳。从个人内心来说,他也许是愿意伸出援手的,但作为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他的行为要对各相关方负责,他的判断必须绝对理性甚至冷酷,他必须选择利益!
徐清扬紧绷住嘴唇沉默了。
【十四】
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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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商战进入非常残酷的阶段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要想尽一切办法搞定陈兰亭——韩董事长的这句话始终在徐清扬心中回响。
可是,怎么搞定呢?
“陈兰亭要是不答应撤诉,我就跪下来求他!”袁若愚低吼着,跌坐在了椅子上。
徐清扬怔了一下,皱着眉头仔细看着他。发现他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很多,短短的发根泛出了不少银白之色。徐清扬不禁想起了伍子胥过昭关的故事,一夜愁白头原来是真实的。
徐清扬很想说“你就算跪下来求他也没有用”,但看了看袁若愚,终究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不说出来,难道袁若愚心里就真的不清楚吗?
——窥伺已久的恶狼,会因为一时心软而吐掉嘴边的肥肉吗?
徐清扬来来回回踱着步,像一位被重重围困的孤城守将。
他的专业和敬业,取得了袁若愚夫妇完全的信任,给出了全部债权人的名单:证券公司,银行,小额贷款公司,供应商,高利贷者,亲朋好友……他没想到,债主竟有这么多。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盘糟糕的棋局,甚至可以说是一盘死棋。天方科技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财务报表虽然好看,但实际上负债远远超过了警戒线,每月的利润根本不够支付高额的利息。
人生遇到的每个人,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如果袁若愚和自己在一年前认识,不,哪怕是半年前认识,就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现在,他这个临危受命的棋手再次被“将军”了。这次还能见招拆招吗?
既然不能束手待毙,就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他的嘴里仿佛嚼着一枚苦胆。
李芙蓉推门进来,脸上洋溢着喜色。
徐清扬心里一动——他当然清楚自己的搭档。
“有什么情况?”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李芙蓉微微耸肩说道:“我查到了,陈兰亭买过三千万元万移信的股票,之后又卖掉了。”
徐清扬醒悟过来,马上追问:“什么时间买卖的?”
“去年五月份买的,也就是万移信即将收购天方科技前夕。最后卖出的时间是前几天,他申请仲裁之前。”
“太好了!”徐清扬情不自禁地以拳击掌,“我们要调整战术,以攻为守。”
袁若愚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
李芙蓉笑了:“袁总,你应该听说过内幕交易罪吧?”
袁若愚点了点头。作为上市公司的董事,他毕竟也接受了一点法律培训。
李芙蓉耐心的解说起来:“内幕交易罪指的是通晓股票、证券交易内幕信息的知情人员在涉及股票的重大信息尚未公开前,买卖该股票的行为。公司有重大投资行为,订立重要合同,公司发生重大债务或亏损,公司涉及重大诉讼,这些都属于内幕信息。利用这些尚未公开的重要信息买卖股票的,就极有可能会被认定为构成内幕交易罪,情节严重的可判五年刑,特别严重的可以判十年。”
袁若愚恍然大悟:“陈兰亭涉嫌内幕交易罪,他要是敢不撤诉,我们就给他抖出来!”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李律师,你真是美丽与智慧兼得!”袁若愚心花怒放,难得赞美道。
李芙蓉只微微一笑。高傲自信的她,对于这种夸赞显然早有了免疫力。
徐清扬一拍脑袋,自己在陈兰亭办公室见到他多个电脑专业炒股就应该想到这个方向。他问道:“芙蓉,你是怎么想到朝这去调查的?”
“陈兰亭‘债转股’、‘股转债’,都是因为从袁总这边知道了万移信的信息。我想,如此唾手可得的大笔横财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具有巨大诱惑力,他应该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徐清扬略略颔首。贪婪,是人性不可更改的弱点。
他欣赏地看了李芙蓉一眼。他知道,即使大方向明确,也要付出巨大的辛苦和努力,才能查出如此精准的结果。
整个诉讼如两军交战,战场是复杂的、动态的,战机往往是玄妙的。律师需要在风云变幻的过程中随时根据形势调整战术,这些都是无法预知的,往往只能随机应变,见机而行。
军事条例上有一条准则:进攻永远是主动的,防御永远是被动的。要想不被动,就要防守反击。战场上的战机稍纵即逝,必须果断抓住。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他陈兰亭不是精通孙子兵法么,那就较量一下吧!徐清扬冷笑了。
多年的律师生涯,经历了无数的大案要案、急事难事的洗礼,如今的他更加沉稳自信了。
——找出了对方的弱点和突破口,也许就能力挽狂澜。他想。
【十五】
再度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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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的发展验证了徐清扬的判断。
当他在谈判中抛出这个杀手锏时,陈兰亭果然吃了一惊,虽然强作镇静,但内心已经慌了神。
作为搏击股海多年的大鳄,陈兰亭自然知道内幕交易罪的严重后果。
几番斡旋的结果是陈兰亭撤回了仲裁申请。
商战中往往会出现一些匪夷所思却有迹可循之事,令人惊叹之余却又恍然大悟。终于迎来了转机,袁若愚对徐清扬也油然而生敬佩和感激。
再一次出现在徐清扬办公室时,袁若愚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员工,各抱着一箱茅台酒。
“中秋节快到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原厂出品,保证是真酒。”袁若愚脸上绽放着久违的笑容,“我想今晚请你和李律师到Ensue法国餐厅吃饭,米其林三星大厨掌勺……”
徐清扬微微苦笑:“袁总,现在可不是庆功的时候。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们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打持久战?”
“远图公司的债权已经到期了,我们发去补充协议要求续期,对方说在研究也没有明确答复。这个敏感时刻,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啊!”
袁若愚不以为然地笑笑:“我给远图的肖总打过电话了,他说没问题的。他毕竟和我老婆是同学,估计这两天补充协议就会发过来了。我现在把精力都用到业务上,我相信实业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垮的。哪怕赔上我这张老脸,也要多弄几个大单回来。有了业绩,一切不就好办了嘛——徐律师,你说对不对?”
徐清扬还未回答,袁若愚的手机就响了。
“哪位?哦,冰城证券的岳总啊,利息我昨天已经交待财务付了……”
“利息我倒是收到了,我有别的事儿要跟你说。”岳总一口东北音,在电话那头声音极大,“证监会联系我们公司了,说你那儿是锁定期的股票,按规定不能质押的,要求我们尽快解除质押,否则就要对公司启动调查。”
“那……怎么办?”
“公司研究过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儿:你把12亿贷款还上,我们办解除手续。”
袁若愚挂了电话,脸上的笑容顿时退尽,变得十分难看。
铃声又响了,这次是刘彩虹。
“老袁,刚刚收到远图公司的律师函,说一个亿的债权已经到期,限令五天内必须还款,否则就要起诉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我他妈的怎么知道怎么办?!”袁若愚突然爆发了。
——明明看到了光明却又再度坠入黑暗,更让人灰心绝望。
徐清扬很快摸清了情况:树巨基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陈兰亭已申请仲裁,连忙找肖远图商量,决定不能再等,即刻准备动手。
这一次的交涉比上次艰难得多。树巨基最后坚持至少要先还三千万,并说这是不容讨论的底线。
此时,到哪去找三千万呢?
袁若愚一筹莫展。
也许,商战便是和平时期世上最奇特的战争,人们在其间可以目睹许许多多奇葩的情形。人类的上限和下限在商战中不断被刷新,疯狂处令人难以索解,睿智处令人拍案叫绝;勇敢时让人畏之如虎,怯懦时滑天下之大稽……你永远不知道敌人潜伏在哪里,什么时候突然袭击打你个猝不及防。在商战之中,合理性讨论往往都是马后炮。
脆弱的平衡一旦被打破,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徐清扬忧心忡忡。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王劲松,笔名天狼星,70后,江西人,执业律师,深圳作协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黄金甲》。
审读:谭录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