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5-18 18:05:05来源:法律常识
我大爷爷枳壳和我堂伯剪秋到景天家的时候,石韦那具冰冷的尸体,还挂在景天家门口台阶上的牵撒梁上。
冷风一遍一遍检测石韦赤裸裸的脖子,和脖子上承载不再有生命负荷的棕绳。
人若想死,那只是借个中介物,意思意思一下。那条棕绳子,并没有缠绕石韦的脖子,只是简单粗暴地挂着。
哦!估计那条棕绳子,不会为自己的罪孽而辩护。我大爷爷左手抱着石韦,右手中刀子一挥,棕绳子发出“嘶嘶”的恸哭,断了。
老规矩,接下来的程序,就是摊尸。二条长凳子,托起一块旧门板,尸体放在门板上,等着尸体变冷。所以,摊尸又叫做摊门页子。
其实,石韦的尸体,早已冰冷。但摊尸是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怎么能忽略呢,不摊尸,万一阎王老子不收,不是办法啊。
剪秋把木板门,直接放在景天家的堂屋里。我大大爷爷把石韦的尸体,轻轻地放在门板上。
一个老倌子过来帮忙,把石韦的双手、双脚拉伸,把头部摆正,把衣裤整理好。
这个老倌子,我大爷爷太熟太熟悉了。哦豁,青蒿,两个月之前,我大爷爷和他,在贺家坝的沙洲上,为了争坝水,差一点点,打一场生死仗。
我大爷爷不厚道地笑了。
青蒿老倌,更是笑得像浣纱的西施。
相逢一笑泯恩仇,尽在无言中,哈哈哈,哦哦哦。
景天家一栋四相三间出橹台的青瓦房子,东西还各有一栋长长的杂房连接着。正房与杂房之间,还各有一个贴着青砖的天井。天井外边,是一个六角形的门洞,门洞下方,是一条被脚步磨得发亮的白色的石门槛。
景天家房子前的地坪,从东到西,约有二十余丈长,宽五丈长。平时,富贵人家大节大日,或者祝寿,或者建屋上梁,请宁乡班子唱一场花鼓戏,只要恭恭敬敬喊一声景天老爷,借用地坪,他是会答应的。
地坪的前坪,是一口半月形的水塘。塘堤上,栽了一圈柳树。栽柳树是景天谁人都不能干涉的权力,偏偏有个风水先生说,柳,槐,桃,招邪招鬼,为祸不远。这不是吗,硬地上生出个萝卜,石韦寻死路,寻到他家里来了。
景天一家同屋大小的人,吓得早早地躲远了。景天带着几个警察前来,看到二三百个穿得烂衣落索的赤脚板汉子,老倌子,老帽子,长舌婆,东一堆,西一团,个个像怒目金刚,晓得这帮人,如果他们霸起蛮来,动起手来,自己几个人,肯定会被捶成肉酱。
毕竟,除了死人无大事!况且,闷猪子石韦的死,无论怎么讲,火烧絮被,总是棉花上的根子。所谓扯起藤动南瓜跟着动,都和自己逃脱不了干系。
还是早点搬救兵去,无法预料,这帮穷叫化子,当真霸起蛮来,不晓得要搞多大的场面。搞不好,怕有几个人死。最好的结果是,出几个衣殓棺槨的钱,把闷猪子石韦那个冤祸,早早埋掉。
求老天保佑,枳壳大爷,剪秋,青蒿老倌,那三个惹不起的瘟神,千万别插手。他们一来,只怕是自己家的花灵屋盖子都会起飞呀。
从景天老家,到白石堡乡公所,只不过四五里路。平日里,景天总是骑着那匹温顺小毛驴,滴答,滴答,滴滴答,有模有样有气魄。若是田间里劳作的赤脚板子,喊得一声大保长,景天裤裆里那个蘑菇柄,不痒都痒了。
可是,今天的小毛驴,大约是吃了惊吓,只要景天一骑上去,小毛驴的二条后腿,放肆地几蹶几跳,把景天掀在地上,站到一旁,对着景天,咧着嘴,“唉,唉,唉,”叫三声,那表情,活像朱重八手下的武将蓝玉。
人背时,喝冷水都磕牙齿。干脆,把毛驴子系在月芽塘柳树上,它喜欢蹶,就让它蹶个海枯石烂。
景天一走,那几个警察,也是脚板下抹油,溜之大吉。我们没吃你景天一餐饭,没喝你景天一杯酒,没装过你一文钱,一个小保长,哪值得我们帮你卖命呀。
西阳塅里有句老话说,虱婆子纳鞋底,自在留神。景天地坪里站着一大群人,有愤怒的,有同情的,而大多数人,是来看热闹,看景天,这场逼死人的重头戏,怎么收得了场!
剪秋、青蒿、我大爷爷三个人,就坐在景天家的正堂屋里。昨天,还能努力喘息的闷猪子石韦,此刻,眉闭眼合,再不会开口说话了。
青蒿不晓得从哪里拿来干净的毛巾,轻轻地盖在石韦的脸上。
三个人心里都清楚,先得把闷猪子石韦的后事,定一个大概的轮廓,或者基调。
青蒿说话时,总是喜欢翘起下巴,眼睛半望着天。这样的结果是,一寸半长的白胡子,容易接住口中喷出的口水。青蒿说:
“石韦之死,怎么说,都是景天那个未变全的扁毛畜牲逼死的。要他准备一套衣殓棺槨,披麻戴孝,做三日三夜道场,不为过分吗?”
剪秋年纪最小,但他处理这样麻烦事,也不止是一次二次,经验丰富。听了青蒿的话,剪秋默不作声。
站在大门口的几个霸蛮汉,特别是石韦的这一行靠得近的本家,红眼鼓皮,个个支持青蒿。
见剪秋和我大爷爷不出声,青蒿老倌生气了,说:
“枳壳大爷,剪秋,你们二个人,平时大话咧咧,卵子磕得砧板乒乒响,到了关键时候,肚子拉稀了?”
剪秋说:
“老哥哥,你就这么一点出息吗?”
青蒿这回真来气了,大声骂道:“你们二个人,出息大到天边去了。但你们,不要像砌匠师傅建猪栏,撬棍都撬不开猪嘴巴。”
青蒿这话,把昔阳塅里数一数二两个血性汉子,当猪骂了。我大爷爷晓得,青蒿这个老倌子,嘴巴太辣,却是激将法,哪里会上他的当。
“我在等一个人。”我爷爷淡淡地说。
“等哪个?”青蒿心里想,整个昔阳塅,最霸蛮最有血性的三条汉子,都到了,什么事,我们三个人,还作不了主吗?哼!
“等我外孙女。”
“女的?”
“女的。”
“多大了?”
“二十出头。”
青蒿在八仙桌上就是一个巴掌,气得下巴上的胡子,不住地翘动。
“哈哈,昔阳塅里,几时又出了个杨排风?会耍烧火棍子吗?”
“不要说多话,青蒿。”我大爷爷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你等下见识过外孙女,你再下评论不迟。”
剪秋说:“老哥哥,你要晓得二个道理。自古历来讲,救生不救死。石韦死了,叫景天花更多的钱粮,深埋紧葬,石韦也活不过来;再说景天,平时在昔阳塅里,是一个跺一跺脚,整条塅都要抖几抖的人物。他就会心甘情愿,任我们摆布?”
“我们人多,怕什么!大不了,拚了性命,也得分清个青红皂白。”
剪秋的话,青蒿有六七分信服。哼,至于枳壳那个二十岁的外孙女,讲得不好听一点,算是哪一根葱呀。
大门外边,那帮饿得做鬼叫的穷汉子,指望着借石韦之死,好菜好饭,吃上三天。有人就已经按捺不住,大声喊道:
“你们三个没卵子的丛货,只晓得像老鼠子一样,吱吱喳喳;不晓得先拖一条猪出来,宰掉,先煮几锅子白米饭,吃饱再讲。”
昔阳塅里,以前的风俗,被逼死的人,他的亲人,喊上一帮子人,到对方家里大吵大闹,叫做吵人命。这个调调,连青蒿老倌子,也不同意,这样做,又会出人命大事。
青蒿摇摇头。
“这也怕,那也怕,我不晓得你们三个人,是想躲在牛尿膘里,还是做缩头的绝乌龟?”
只要有一个人躁动,立马就有大批人呼应:
“杀猪去!”
“撬开他家粮仓板,舂米煮饭去!”
“干脆,一把火,把景天家的房子,烧掉!”
“不行,得寻到他家里人,一命抵一命!”
剪秋不得不出来说话:
“你们难道想不到,景天这个人,不是去搬救兵去了?他的救兵是哪个?是白石堡的乡长辰砂痞子,是龙城县的县长大人,是警察,是军队。我们一闹,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可以借着剿匪的名义,大开杀戒。到时候,死的不止是一个石韦,是十个,几十个石韦。”
“这话说得好!”一个清脆的声音,欢呼道。
青蒿看到这个说话的女孩,二十岁略为出头,剪着齐耳的短发,白布上衣,蓝色的裙子;分明是阿魏痞子办的秋实中学,刚走出来的学生女娃子。
这女娃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姑奶奶瞿香的宝贝孙女,女贞。女贞看到大爷爷,喊了一声“舅爷爷”,就跨进了堂屋。
女贞随手关上堂屋的双合木板门。
没到一柱香的时间,不晓得我那位姑表姐讲了什么话,施了什么魔法,青蒿打开房内后,下巴上白胡子翘得更高,脸上却笑得如沐春风,拉着大爷爷枳壳的手,说:
“枳壳老弟,蛇服流氓耍,马服相公骑。我青蒿比你欺长了十来岁,历来鼻子上的眼睛,只晓得盯着天老爷,从来不信服任何人。这回,我信服了你的外孙女,女中诸葛亮。”
接着,青蒿爆发出一长串久违的、爽朗的、开心的大笑声。
整个昔阳塅里的人,基本是一个姓氏。都是我元未明初迁湘太公尧贤公的后裔。后来又分作四个支房。青蒿虽然年纪大,却是二十二代的子孙,比我大爷爷,小了三辈,理应对大爷爷,称呼为爷爷。只是青蒿这号霸蛮老汉子,不晓得尊卑大小,一口一声叫我大爷爷,为枳壳老倌子。
但青蒿老倌,在他那一个支房内,历来是说一不二,火到铳响。青蒿扯着嗓子吼几句,他那个支房的人,留下三个精壮汉子,帮着闷猪子石韦那一房留下来的人,留在景天家里,观察情况,其他的人,迅速散去。
当然喽,其他三房的人,在我大爷爷和剪秋的劝说下,依样画葫芦,该留下的留下来,该走的快快离去。
可惜,石韦所在的那个支房里,人丁稀少,稀稀拉拉几条夯汉子,都是吃三担麦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物。他们见到族长剪秋,笑眯眯的样子,晓得剪秋心里,哪条线做经,哪条线做纬,己摆布得有头有绪了。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碰得巧。石韦之死,活该给了让辛夷大大的长脸的机会。作为临时抽调来增援力量,辛夷接到通知,他对神童湾警察所长说:
“你放一万个心,昔阳塅里的那几条浮头鱼,我哪个不认得?我去了,绝对的收拾他们!”
所长说:“对待泥腿汉子,当真是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棒。跟他们这帮闹事的穷鬼,不要讲什么三伯母,六奶奶的关系。辛夷,你不要讲大话,卵子摔得砧板响,我只看结果。”
辛夷带着五个警察,出了将军庙,走天王寺,过了高灯铺渡,直插到澄清塔,荷叶塘,翻过下石塘山,从大炉冲走小路,便到了昔阳塅。
本来,沿着小圳巷子边的田墈路,过昔阳河的跳石,再往左走二里路,便是景天的家。
只要一提到景天这个名字,幸夷身上的几两血,不停不住,往上翻腾。辛夷就想起四年前,景天在自家床上,一巴掌,将自己打得发黑眼晕的情景。
作为男人,辛夷永远不会忘记,景天和自家的堂客们茵陈,当着自己的脸,调情的场面。辛夷咬牙切齿地暗忖,崽啊崽呀,景天,你哪晓得也有今天啊,落到我辛夷的手板心里来了,看看老子,怎么借刀杀人。
想到这里,辛夷心里,乐得做喜雀子叫,临时有个好主意,叫上弟兄们,去茅屋街上,到曹二汉开在秋实中学斜对面的老汉酒庄,吃喝一顿,再干正事。
故意耽误一段时间,让枳壳那些孙猴子们,大闹天宫,牵你景天家牛,杀你景天家的猪,出你景天家的粮,烧你景天家的屋。他们搞烂了场伙,我辛夷才懒得理你景天的个娘!
嘿嘿,躲在荫山里,我辛夷坐等着看大戏。等他们闹得差不多了,再开几枪,活活吓死几个泥脚汉子,生生捉几个乡巴佬,回去交差。
呀!差点忘记了一件大事,茵陈那个骚货,我何不叫上她,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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